郑熙将锁打开,把它锁在田小桃车子的后轮上,然后推着自己的车离开。他经过从窗口看到的那排不知名的树。
于是从左数起。
1,2,3。
他试图找出那只不知名的鸟,却意外地发现它很安心地睡在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的耳边。她拥有他所见过的最单纯的面庞,皮肤晶莹剔透,像是经过了很多过滤工序后的纯净水,阳光温和地照在她的脸上。郑熙第一次发现,原来阳光也可以变得这样柔和。
也许她是那个唱歌的人。郑熙想。只有这么柔和的人才会有那么柔和的嗓音。
女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她发现郑熙在看着她,于是说:“你好。”
郑熙愣了一下,说:“你好。”
“我叫知更,你呢?”
“我叫郑熙。”郑熙说,“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鸟吗?”
“知更鸟。”
“哦。”他恍然大悟地点头,接着又踌躇着开口,“你可以唱首歌给我听吗?”话刚出口,他就感到自己的冒昧了,“哦,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
女孩笑,有温暖的阳光洒下来。
“当然好。”
和着淡淡悲凉的调子,悲伤一直传递。乐声在郑熙的脑中荡漾,一直抵达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激起层层涟漪,又有泪不自觉地从他脸上滑下。
那只知更鸟尖叫一声,扑楞楞地扇着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个男孩子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样子有些愣。我对他说,你好。他也跟我说你好。接着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郑熙,他喜欢我的歌和我的知更鸟。
我给他唱了一首悲哀的歌。他的泪不自觉地落下来,纯净而透明。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闪过这样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莫名其妙。
放学的时候郑熙去找了田小桃。他问她可不可以陪他去图书馆。田小桃快乐地点头,然后在其他女生羡慕的眼光与感叹中背起书包和郑熙离开。
她的身上依然是令人喘不过气的香水味。郑熙想起那个名叫知更的女孩,她的身上飘着阳光、水、空气三者结合在一起的味道。
两种不同的味道,两个不同的人。
田小桃见郑熙沉默,便说:“郑熙,你是不是认识了一个叫知更的女孩子?”
“对。”郑熙表面上装得并不在意,心里却十分怪讶田小桃的消息为什么如此灵通。
田小桃接着说:“你最好少和她来往。她是个骗子!她在所有人面前装单纯,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郑熙感觉她身上的味道越发地刺鼻,于是说:“别说了。”
田小桃很任性地说:“我偏要说!她读初中的时候总是出去鬼混,然后不知怎么就怀了孕。后来小孩被打掉了,她就变成那样了。不仅每天假装单纯,还骗别人说有一只什么知更鸟……”
“啪!”很响亮的一个耳光。这是郑熙第一次打女孩子,尽管过去他十分鄙视这种行为。
田小桃的脸上迅速出现了暗红的指印,她很委屈地看着郑熙,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为你好!你干吗打我?!”
郑熙用左手按着已经开始发疼的右手,低声说:“对不起。”
经他这么一道歉,田小桃的泪便控制不住了,像决堤一样涌出来。她用那双充盈着咸湿液体的眼睛幽怨地看了郑熙一眼,然后转身就跑。
郑熙想要拦住她,可是说不出一句话,只好任田小桃消失在人海中。
到了图书馆,郑熙径直去查阅有关知更鸟的资料。在查看了所有资料之后,他发现了一个苦涩的事实。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学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排不知名的树前。
从左边数起。1,2,3。他听到有温柔的乐声在四周回荡。
知更躺在树下的草地上悠闲地唱着歌,知更鸟在她身边跳跃。
郑熙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唱首歌吧,知更。”
知更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好。”
欢快的歌声在郑熙的耳边响起。虽然音乐完全与悲伤绝缘,他的眼角还是渗出了悲哀的泪水。
知更停下来,惊讶地看他。他冲她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你。”说罢转身离开。
郑熙不愿意相信田小桃所说的事实。但是所有的资料都向他显示:知更鸟在这座城市根本就很难存活。
我从郑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做悲哀的东西。即使我唱的是一支快乐的曲子,他也还是流下了泪水。是什么使他如此悲伤?
他甚至没有听完一首歌就走了,连背影看起来都很悲伤。
我模糊地想起了一些过往,也要哭了。
上课的时候,郑熙的眼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左起第三的树上停留着一只被别人叫做知更的鸟。
唱首歌吧,知更。
它就真的啼啭起来,和着一个女孩温柔而略带悲伤的歌声。郑熙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在上课,知更她不用上课吗?
乐声嘎然而止。
窗外的知更鸟扑楞楞地扇着翅膀,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郑熙试着透过窗子寻找歌声消失的原因。他发现知更不见了。
他的眼神带着慌乱四处游荡。直到老师站在他身边严肃地咳了几声,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失神很久了。
他的视线不能控制地集中在知更身上。即使田小桃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徘徊,他也宁可相信是自己听错了。
田小桃说,知更是个骗子!
郑熙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所以在放学之后他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直接回了家。
从那次以后郑熙和田小桃就处于冷战状态。直到田小桃按捺不住了跑来找他,她所说的话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她说:“我们分手吧。”
郑熙有些轻蔑地笑了:“如果你希望的话。”
田小桃怔住了。她不过是说说罢了。她只是希望郑熙能够拯救这份在破碎边缘的关系。郑熙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他的书。当初这个关系就是由她一个人确定的啊。田小桃看到郑熙的毫不在乎,愤愤然流出眼泪,说:“我会让你后悔的!”
郑熙仍然不说话,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放学的时候郑熙去取车,他发现那把环型锁被田小桃毅然决然地扔在地上,以及曾经系着红色蝴蝶,现在却折断了的钥匙。
郑熙冷冷地笑。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他推着车子走到第三棵树下,发现知更双手抱着膝,把头埋在长发里,一言不发。知更鸟也默默地立着,不再歌唱,像是邪恶的女巫夺走了婉转的歌喉。郑熙问:“你怎么了?”
她不抬头,说:“我没事。你走吧。”
“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没什么。你快走吧。”
郑熙敏感地知道有些什么事在知更身上发生了。他把车子立好,走到知更面前拉起她的手。她的头露了出来,那张单纯的脸上几乎全是血污。她的手上也有几处伤痕,有的还在渗血。郑熙惊呆了,几乎完全说不出话:“你……你这是……”
他嗫嚅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我会让你后悔的!”
一股怒火很快从他心中燃起来。他跨上车子,对知更说:“在这里等我,不要走!”
知更含着泪点头。
郑熙迅速地返回教学楼。当他冲进教室的时候,发现田小桃正坐在他的位置上悠闲地看着书,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他冲过去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刚想要动手,却被田小桃镇静地推开。她说: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不过这都是你的错。如果你现在要动手的话,我会用同样的方法加倍还给知更。”
“你……想要怎样?”郑熙咬着牙。
田小桃诡异地笑;“只要你安静地待到6点就可以了。”
郑熙虽然极不情愿,但事情关系到知更,他不得不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有郑熙和田小桃的教室里有怪异的安静。田小桃依然悠闲地看她的书,郑熙心神不定地抬起头看墙上的钟。时间安静地指向5点半。
还有漫长的半个小时,郑熙和知更都需要再等半个小时。窗外传来了知更寂寞的歌声。这让郑熙本就焦急的心变得更加焦灼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飘起了雨。郑熙在心中祈祷着雨不要下大,谁知道这场雨偏偏要和他作对。一开始还只是雨丝,很快,雨丝渐渐变成雨点,然后变成雨道,最后连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雨幕。知更的声音寂寞而沙哑地飘着,最终无奈地被雨敲击地面的声音给淹没。田小桃微笑地看着焦躁的郑熙,说:“别太心急了呀。”笑声背后隐藏着一句话:如果你不要知更受伤害的话。
雨还在疯狂地下,歌声早就消失了。
下雨了,郑熙还没有回来。
今天有一群女生来打了我,其中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说我把郑熙抢走了。我说我没有。郑熙又不是一件物品,怎么会被抢走呢。她听了很气愤地打我。我努力地护着脸,但还是被打了。
那个女孩身上有很刺鼻的香水味道。我记得也是在一个有着刺鼻味道,四周雪白的地方,我把什么东西给弄丢了。可弄丢的是什么呢?
放学的时候郑熙来了。他知道我被打了就很气愤地折回去。他说,在这里等我,不要走。所以我乖乖地等到现在,可是他没有回来。
我想要唱一首快乐的歌,可声音却悲哀而沙哑。郑熙听得到吗?雨下得这么大,我的声音一定被雨遮盖了吧?
有一个男孩子顶着雨跑过来对我说,郑熙已经走了,你不用再等他。
哦。原来你已经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了天空抽泣的声音。郑熙,我也要走了,去一个曾经想去却没有去成的地方。你会不会怪我失了约呢?
郑熙好不容易等到6点。不等田小桃开口,他就迅速冲出了教室。身后传来田小桃尖锐的笑声:“慢走啊,郑熙。”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第三棵树下。知更不在。他向四周焦急地喊着知更的名字,希望她只是为了躲雨而一时走开,一旦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带着柔和的阳光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雨声,整个校园显得如此空寂。
知更鸟忽然从树上掉下来,它拍着已经湿透了的翅膀。郑熙忽然发现它的爪上系着一张字条。他连忙把它取下来,然后展开。
一把小小的精致的伞,伞柄撑起了两个世界。一边是郑熙的名字,另一边是知更的。
他的心强烈地疼痛起来,他向四周呼喊着:“知更!知更你出来……”
他的声音被疯狂的雨声所淹没。
第二天,郑熙震惊地听到了知更的死讯。班上的女孩子很自然地谈到知更的死,对她们而言这只是一则谈资。他第一次知道知更有着极严重的精神病,接近精神分裂的边缘。她不需要上课,因为她父亲给了学校很多钱。她只需要每天出现在这个名叫学校的地方,悠闲地唱她的歌,悠闲地寻找她的知更鸟。
郑熙在放学的时候落寞地推着车走在路上。
从左边数起。1,2,3。
几个工人正在进行工作,他们要锯掉这棵树。
郑熙现在才知道这棵树早就死了。它的内心已经被白蚁蚀空,那只寂寞的知更鸟在即将倒下的树的根部跳跃。他不知道它的名字,所以只能叫它知更。他突然发现它的爪上又系了一张字条,于是他急急地展开来看。
“郑熙,我走了。到一个曾经想去但没有去成的地方。再见。”
知更鸟悲哀地注视着郑熙。他长久地凝视着它,他透过它看到了知更悲哀的眼睛。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男孩捧着一只不知名的鸟在一棵倒下了的树前痛哭失声。
皮茵与巨人世界 文/杨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