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新概念作文名牌大学自主招生录取者范本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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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少年正好(5)

我要是能看见就好了。这句话我每天都当作祈祷文一样在临睡前反复念上很多很多遍,可我终究不能在第二天清早的时候看见从窗外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薛妈妈说如果我愿意去动手术的话,我将会有百分之一复明的可能。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我想如果动手术的话,我说不定会是那百分之一以外的失败者。要是那样,我宁愿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也不愿意在获得了希望之后,再度被推向深渊。

我叫荻原,没有视觉的钢琴演奏者。但我庆幸的是,我仍能在每天练习钢琴的时候感觉到洒在我指尖上的细碎阳光。

我想你一定见过我,因为我每天都辗转在每个地铁站,我叫透吾。我每天都戴着黑色的帽子,背着已经开始褪色的军绿色画夹。人们说我是个乞丐,但你绝对不能这么认为。我不是乞丐,而是一个流浪者。流浪并不等于乞讨。

流浪是一种忧伤,因为你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的归宿。

我每天在清晨的阳光中出发,背起我的那只几乎要发白的军绿色画夹,买票进入离我最近的那个地铁站,然后任它承载着去远方。我不知道我的终点在哪儿,或许是下一站,或许是再下一站。

我想我的身边应该有个姑娘——微卷的头发,亚麻色的眼睛。她走起路来应该小心翼翼。有时她穿着的长裙的裙摆绊了她的路,此时她会悄悄地一吐舌头,然后带着一抹阳光笑得花色缤纷。

可是我在流浪。我怎么舍得这样一个令我疼痛的姑娘跟着我去流浪,跟着我去忧伤。

咣当,列车开始行进。我的流浪开始,下一站是永恒的。

我坐在房间里的时候,就会不知道时间,因为我的房间里没有阳光。我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每次我光着脚踩在龟裂的地板上,听它们有节奏地发出吱吱的声音,就觉得快活。这使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那时薛妈妈抱着我坐在房子门前的那个秋千架上,它同样也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它荡起来,我就觉得我要飞了。

薛妈妈说我的房间里之所以没有阳光,是因为窗子外面的雨篷太大了,它阻挡了想要直射进来的阳光。她是个很细心的女人,所以她在我的床头上放了一个电子闹钟。只要一按下按钮,它就会准确地报出时间。

我觉得我并不需要知道确切的时间,因为每一天对我而言只意味着黑暗。

每天我做的事情只是反复地练习那些我已经很熟悉了的曲子。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早晨时薛妈妈要去买菜,这时候家里便只剩下我一人。每每这时,我的琴声就会显得虚弱而无力。它们在偌大的房子里飘着,空旷而寂寞。我想我应该有一个伙伴,他或者她会很好地倾听我的话,他或者她会向我描述自己能看到的一切。

如果那样的话,我便不会这么寂寞。

我听过薛妈妈说伯牙与子期的故事,凄美而动人。我想象着有这样美妙的一次相遇,但我不需要那样凄美的结局。我只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只要一个可以聆听我的人,我便可以满足。

我睡了一路。这样潮湿而又温暖的天气是适合睡眠的。直到最后一站,我被清扫列车的那个婆婆叫醒。我问她到了哪儿。她说,这是最后一站了,是东林海滩。

我第一次见到海。以前只是从图片上看过它,从来不知道它有这样的浩瀚。

在它面前我开始感到自己的渺小了。

令我惊讶的是在这片海滩上居然有一座房子。一条长长的阶梯延伸至它的门口,它们看起来就好似通往天堂的阶梯与天堂。房子是古典模样的建筑,很有欧洲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既然能在这里建这样一座房子,他或她一定会有很高的品位。

当我沿着阶梯走近那幢房子时,我听到了寂寞而哀伤的琴声。我走到房子跟前,透过落地的窗户看过去,里面有一个头发微卷的姑娘正坐在一架华丽的钢琴前,弹奏一首悲哀的曲子。她穿着曳地的长裙,样子有些瘦弱,看起来让人怜惜。她就是那种令我疼痛的姑娘,那种令我想带着她一起去流浪却又不忍的姑娘。

我绕到房子的门前按了门铃。很久之后才有人应声。那姑娘打开门,茫然地看着我。我对她说,你好,我叫透吾。我是个流浪的画家。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她的样子很是踌躇。我开始觉得有些冒昧了,连忙说,你不用为难,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好了。

那姑娘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看不见,我的薛妈妈不许我让陌生人进屋。她到镇上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你等她回来好吗?

我看着她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睛,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正在弹琴的时候,突然有人按门铃。我知道那不是薛妈妈,因为她从来都不会忘记带钥匙。她跟我说过,荻原,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让陌生人进来。

我犹豫着是否要去给这个陌生人开门。我想他或她应该不会是个坏人。这里是东林海滩,离市区很远;况且现在并不是假期,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到这个地方来。我想这个时候会到这里来的,可能会是一位作家或者画家。

我终于起身去给这个陌生人开了门。我打开门的时候,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他说,你好,我叫透吾,是个流浪画家。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我是想请他进来的,因为他的声音给我一种很安心的感觉;但我又担心着薛妈妈的话,所以只好沉默。

他于是又说,你不用为难,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好了。

我连忙对他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看不见,我的薛妈妈不许我让陌生人进屋。她到镇上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你等她回来好吗?

他说,好。

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薛妈妈回来了。在确认了透吾不是坏人之后,薛妈妈把他请了进来。透吾用很开朗的声音跟我说话,我听着他快乐的语调,也觉得开朗起来。我想象着他的样子,我觉得他应该留着长的头发,脸上带着不羁的神情。透吾对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说,我叫荻原。

透吾说,荻原,让我来当你的眼睛好了。

屋子里的姑娘让我等着她的薛妈妈回来。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她的寂寞与忧伤,于是答应下来。过了约有十多分钟,她的薛妈妈回来了。薛妈妈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很婉转地从我嘴里打听到了她想知道的一切,确定了我不是坏人。最后她说,透吾,请你体谅我的心情。这幢屋子只有我和荻原,她的父母出了事故,都过世了。我不想任何人伤害她。

我冲这个善良而苍老的女人点头,我明白。

她接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点头,说,如果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她说,荻原其实还有百分之一复明的可能,如果她愿意接受手术。我看她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所以想请你帮我劝说她。

荻原是那种令我疼痛的姑娘,我不想看她的眼睛那样茫然而空洞。于是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并决定为了这个姑娘暂时安定下来。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走到荻原的身边坐下来。我用开朗的语调跟她说话,希望她能受到我的感染,变得开朗一些。我对她说,荻原,让我来当你的眼睛好了。

我看见她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透吾在这里住了下来。他说他只是暂时停留,始终有一天还是要去流浪的,因为他的骨子里有太多不安的因素,所以不能适应安定的生活。他是注定要漂泊的。他告诉我我不能看到的世界,他告诉我有很多美丽故事发生的地铁站,告诉我蓝的天,蓝的海,金色的太阳与粉色的花。我问透吾什么是金色,他沉默了。

我的问题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应该问他这个问题。透吾是个善良的人,我这样问无疑令他忧伤了。我迅速地绕开了这个话题。我对他说,透吾,我想要跟着你去流浪。我可以帮你背画夹,我们每天都到地铁站去,看美丽的故事发生。

透吾轻轻地说,可是,我经过的地方,都有极致的美丽。我怕我太沉迷于那些极致,在不经意间弄丢了看不见的你。

这时我想起了薛妈妈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如果我动手术的话,将会有百分之一的复明机会。如果我要跟着透吾去流浪,我必须紧紧抓住这百分之一。

我对他说,如果我能看得见的话,你会带着我去流浪吗?

透吾说,我会带着你一起去。

于是当天晚上,我向薛妈妈阐述了我想要动手术的想法。薛妈妈用她温暖的臂膀环住了我的肩膀,说,荻原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其实我并没有下定决心啊。我只是想要试试看,我想在看到东西之后能和透吾一起到远方去流浪,去看那些有美丽故事发生的地铁站。

我选择再次出发,继续我的流浪。

荻原是个令我疼痛的姑娘。你知道的,她有着微卷的头发,我猜她同样有一对亚麻色的眼睛。她穿着曳地的长裙,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她走得那么小心不是因为裙摆绊了她的路,而是因为她看不见。我知道她一定穿得很艳丽,只可惜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是个全色盲。我对色彩没有任何的感觉,所以出现在我视线中的景象,就如同尘封了多年的黑白照片。

荻原终于决定动手术,但我知道她在心底还是有些抵触的。我可以体会到源于她内心深处的恐慌。对她来说,这场持续了23年的噩梦太长了。她已经习惯了黑暗,对于这份突然到来的光明的希望,她措手不及,就如同一个在暗室中生活了多年的人有一天重见天日,他会做的是躲避太阳而不是迎接阳光。

荻原说,透吾,我想要跟着你去流浪,我可以帮你背画夹。我们两人每天都辗转在有很多故事发生的地铁站之间,看美丽的故事发生。

我说,可是,我流浪所经过的地方,都有极致的美丽。如果你看不见,我害怕我会因为太沉迷于那些美丽,然后把你弄丢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个完全的色盲,我没有告诉她我只看得到她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色彩。

她现在在手术室。因为我预感到这次手术的成功,所以能够放心地离开。我将我唯一的一张关于阳光的作品留给了她,没有色彩,只有黑白的轮廓。我用白色涂满了整个天空,代表阳光;我用黑色涂满了天空以外的地方,代表海;我用黑色与白色混合,画了一个穿着长裙的卷发姑娘,代表荻原。

单薄却又饱满的一幅画。我把它留给了那个令我疼痛的姑娘。我想要她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能够忆起一个叫做透吾的流浪画家。

我逐渐醒来的时候,眼睛上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纱布。这时药效已经退了,眼睛有些微微的疼痛。我想起透吾,我问薛妈妈他去了哪儿。

薛妈妈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透吾说他要去流浪。

他说好要带我一起去的,但他却丢下我一个人先走。我很想大哭一场来纪念透吾如同泡泡破碎时美好而短暂的存在,可是没有人同意我这样做。我的医生甚至极为严肃地说,如果你想要在手术过后再次失明的话,那么你可以哭。

我不想再延续这场噩梦,所以最终我没有哭。我把这些苦涩的液体咽回肚子里。我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苦涩,那味道如同一只青色的金橘。

薛妈妈说,荻原,你要体会透吾的苦衷。他什么色彩都看不到,他是个完全的色盲。

我的眼睛终于不再听话,它们悄悄地流出了两行液体,味道如同青涩的金橘。

十五天后是我拆纱布的日子。

我感觉到蒙在我眼睛上的纱布一层一层被医生取下,接着便有亮光逐渐映照到我的眼睛上。医生将所有的纱布通通取下来之后,对我说,荻原,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慢慢把眼睛睁开,开始有模糊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接着,有一股强大的光照射进我的眼睛里,温暖而明媚。我知道,那个东西叫做阳光。

在那阵强烈的光之后,我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一切。屋子里站着穿着白衣的人,我想那应该是医生和护士。所有的人都微笑着向我表示祝贺。我第一次看到了我的薛妈妈,那个照顾了我23年的和蔼而苍老的女人。她走过来用她温暖的臂膀环住我的肩,说,荻原,祝贺你。

我在这时突然发现在靠窗的地方放着一样东西。这样的东西我想应该叫做画。画上一种纯粹的颜色和一种浓重的色彩交织。纯粹的色彩像阳光一样温暖地蔓延,照亮了在两种色彩交汇处的一个卷发姑娘。

我知道这是透吾留下的东西,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走近它,用指尖划过那些色彩。此时有阳光照在我的指尖上,温暖柔和。我这时分明听见透吾的话在我耳边萦绕。他说,荻原你看见了吗?我画了一片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