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又元宵。我没有和父母一起去看灯,只是独自坐在家里,按照老师的要求写那些做作的文章,只为迎合。耳边,爆竹一声接着一声。一些是远处传来的,一些则来自于一楼的庭院。声音很响,我有些担心玻璃是否会被震碎。同时,耳膜被震得生疼。我望一眼窗外炫目的烟花,流水的车马,欢愉的路人,手提花灯的孩子,不禁想起了儿时骑在父亲脖子上,混入拥挤的人群里看舞龙的场景。我有些后悔,刚刚父亲叫我去看灯时我拒绝了。
我独自坐着,剪着指甲。我把那些半透明的碎片堆在一起,堆在书桌冰冷的玻璃上。去日便在这曼妙的冬日里凝固了。桌前的台灯在地板上留下我消瘦的剪影以及细碎的光阴,而耳边的鞭炮声依旧喧嚣着不能停息如我支离破碎的文字。
早晨去上学时外面落着雨夹雪,风逆着单车的方向把那些坚硬晶体径直地摔在我脸上。一路上,我感到针刺一样的疼痛。路是湿的,路灯坏了,路灯下的树是光秃秃的。我从路的一头骑行到另一头,不是很长,却骑了整整一个学期并且还要继续骑下去。我是个叛逆的孩子,父亲这样说,的确,在很多时候我是这样:不看《读者》,尽管身边的人都在看;不骑电瓶车,尽管家很远。然而对于生活,我所持的态度更多的是顺从,甚至有时只有顺从。我觉得在生活面前我至多是一只蚂蚁,有时可以蜷在墙角抵过几阵若有似无的风。
下课铃一响,我积攒了很久的疲惫便一股脑儿都来了。我把头藏在帽子里,依靠在桌面上。轻微的寒冷便轻易地透过了我不设防的毛孔。我合上眼,仔细抚摩着修长的手指——由于手指冰冻,所以摸不出粗糙。眼缝里,我看见大雪鹅毛般翩翩落下,而颜色不是很白,近乎透明。
日子如同这些六棱形的晶体在掌心飞快地融化并瞬间于指间逃脱,留下的只有冰冷,最多再加一声叹息——没有任何叹息之外意义的叹息,仅仅是因为这样做心里会舒坦一些——一些时候一些事情难以释怀,所以只好叹息。叹息也可以视作对生活的一种顺从。然而我不清楚,到底是因为顺从而叹息还是为了顺从而叹息,还是以顺从之名让叹息可以顺理成章——唉!人有时就爱把事情复杂化,其实它就是一声叹息,仅此而已。
和叹息一样,许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东西也许用一句话甚至一个词语就可以完整地阐述,好比青春,它仅仅是一个特殊而普通的人生阶段;好比时间,它仅仅是一个物理量。
当上课铃声再次响起时,以上的思考便会再次被打断。我会完全换一个思维,一心一意地思考关于“直线的方程”和“方程的直线”之类的问题。那种思考并非是被自己强迫的,因为从那里我可以感到强烈的快乐,甚至突然的兴奋。然而一旦被拉回教室之外童话般的雪里,冰冷的手抚着冰冷的栏杆越发地冰冷,那种突如其来的失落以及与之而来的巨大反差便会使心脏无法恣意地跳动。我不知道,那种狂喜,那种极悲,到底哪个才是现实?或许两个都是吧。小A说现实是双重性的,我想我是把那个叫做双重性的东西极端化并扩大化了吧。
班会一结束,大家便开始了大扫除。说实话,我还是蛮喜欢扫扫地擦擦窗户的。当我不停地挥动扫帚时,我的心里会踏实一些;当我把垃圾装进塑料袋中然后再丢垃圾箱里,我会感到轻盈的喜愉。此时,同一个动作不会用“叹息”这个词了,而是被称作“深呼吸”。空气此时也变得甜丝丝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向往那种匆匆忙忙的生活。上班下班,像一只工蚁。
然而那些对于匆忙的向往,对于充实生活的渴望都仅仅是些想法。我的生活注定不会一直忙碌地运转下去——性格使然,我必须走走停停。
吃完晚饭后我没有立刻回到教室,而是去学校的池塘周围散步,天格外寒冷,地上也都是湿的。曲折的卵石小径上横斜着一些刚刚被剪下的树枝。和前些日子相比,池水明显浅了许多——那些原本快要被淹没的石头又浮出了水面。人可以站在水中央,恣情吐纳着再清新不过的夜气。灯光打在池塘中央的石桥上,原本很白的石桥显得更加光亮。池边那些曼妙的树影映在桥上,使石桥更添得一分诗韵。
这样的冬夜简直再好不过了。我会立刻在桥上找一个树影,然后把自己淹没在那片斑驳里,让每一个细胞都得到充分的解放。
某个特殊而普通的人生阶级或者某个物理量云云有时真的很难拿捏得准,更不用说表达出来了,所以一些问题我不会忙着寻求答案,我相信我所顺从甚至顶礼膜拜的生活最终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以及不想知道的一切。
当初春按捺不住的兴奋开始逼迫寒冷适时地夹起他不修边幅的尾巴时,我听到玻璃在金属的窗框里不安地躁动起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时候,阳光便放牧似地赶着潮水般的葱绿由南向北涌动。于是,一切都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季节就是这样,当你一段时间无暇理会它时,它便会暗暗地滋蔓。一如我的头发,又如我按捺不住的身体。
身体渴望飞翔而不能,因为它终究无法摆脱重力的束缚。而发丝却能肆无忌惮地延展,于是,我有了令男孩们羡慕不已的刘海,然而我未曾料到这个细节会引起老师的关注。于是那个中午,我去了一趟理发店。
店里人很多,我便打开了一本刚刚得到的小说,书名是《白色玛塞》。这本书实在是不寻常,它似乎有种魔力让我情不自禁地一直看下去。那种美伦美幻的热带气息,那种单纯古老的非洲风情,牢牢地抓着我的心。
理发时我一直在看这部小说,头上不断有发絮簌簌地落下,擦着脸颊,滑过围裙,滑落在书页上。我索性合上书,那些头发便成了再好不过的书签。我看着面前的镜子,想起上午老师的话,便一再强调:“多剪一些,留得短一些。”同时,心里又有一股莫名的伤心涣散开来。多年前腐蚀不堪的画面又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久久不能淡去。
初中时我留的也是这个发式,班上只有我一个人剪这么长的头发,因为我是班级第一。学校的哲学是:分数决定上层建筑。因而我有把头发留得稍长一些的特权。显然在这个班我的“特权”早已不复存在了。我感觉我曾经引以为豪的东西都随着头发的簌簌落下而完全地零落了,如同外面脱落已久的叶子。我骑着单车,风顺利无阻地绕过我的脖子,我反倒觉得分外轻松。
回到家时,父亲很吃惊,问我怎么舍得把头发剪掉的。我说天变热了,头发太累赘。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躺在桑拿房里。密不透风的水汽汩汩地往上泛,汗和液化的水珠混杂在一起。口很渴,可身体却不大情愿移动。
父亲没怎么和我说话,他知道我很累,可他却不知道我想和他说说话。
初春就是这样,犹犹豫豫又模棱两可——冬天的蓝调还未散尽,而夏天的狂热又这样触手可及。我想这一年还是换个方式生活吧,就用我短短的头发刺穿季节里所有的泡沫。
出走
文/徐筱雅
7在门口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太阳照到他身上。他感觉温暖起来,顿时有了勇气。现在是农闲时节,所以7的父亲还没有起床。他睡得很熟,7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他的鼾声。7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他父亲会在发现他的意图之后,将他如同提小鸡一般提起来,然后骂骂咧咧地将他扔进没有掌灯的地窖里,最后在门上挂一把锁。那个地窖里储存着时时散发恶心味道的白菜,7觉得那样的味道就如同腐烂的动物内脏散发出来的臭气一样,令他作呕。
无论如何7决计要出发了。他想要将这次的外出看作是一次美好的旅行。前途是未知的。前人说,距离产生美。所以,这次即将来临的旅行令7感觉到了不可触摸的美感。
7在门槛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在他的整张脸上普照。这是一种相当温暖的感觉,像是很久以前7已经去世了的祖母对7的温暖的抚摸。这样的温暖令他感觉勇气更为充足,于是他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听到父亲在屋子里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叫他的名字。他要起床了。每次起床之前,他都要这样喊7的名字。
虽然7将这次的行动看作是一次旅行,但是他几乎没有行李,只有一个模样破旧的背包。父亲的喊声不断从里屋里飘出来,这让7感觉焦灼。他抓紧了背包上的肩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夺门而出。
7气喘吁吁地跑着,他似乎感觉到父亲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因为7没有回答他的喊叫。7在奔跑中,眼前出现了一个如同电影幕布般的场景。他看到在那幅跳动不停的画面中,他的父亲怒不可遏地提上裤子,然后拿起一只厚底的鞋,满脸怒气地冲到院子里,那模样,仿佛恨不得立刻掐住7的脖子。这样的画面使得7紧张起来,于是脚下生风。
大约跑了有两里多地,7渐渐放慢了脚步。他感觉心在靠近嗓子眼的地方狂跳,有一股腥辣的味道涌上来。7咳嗽了几声,然后一口痰从嘴里飞了出来。痰里也带着腥辣的味道,等它落到地上,7才知道是嗓子充血了。他于是不再奔跑,而是用缓慢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7抬起头来,觉得它的光芒很刺眼。
但很快云彩飘了过来,把整个太阳都遮住了。于是一片暗影投在7的脸上。7觉得这太阳也变得可恶起来。在他走出家门之前,它明明给过自己勇气,然而现在却推卸责任似地躲起来,这让7感觉太阳没种。
7休息了片刻,感觉呼吸比较平稳之后,继续前行。他缓慢地走了两步,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听到了父亲愤怒的吼声。他紧张地回过头去,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这样的虚无也令他感到紧张。他觉得父亲的精神正无形地向自己靠近,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因为他害怕重新回到那个禁锢的地窖里。
7一路匆忙地路过家里的田地,神色慌张。他们家的田和6家的田是紧紧挨着的。他害怕在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一贯都笑得意味深长的6。并且,所有人都知道,6是个典型的广播站,什么事情只要被他知道,不久就会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7如同做贼一般经过田地。他驻住脚步,往玉米地里望了望,似乎是没有人。
这使得他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提起脚步继续往前走。经过这一张望,7的步子不再那么畏缩,而是变得轻快起来。
“7,你到哪里去?”这时候,玉米地里飘出6熟悉的声音。
7的心猛然收紧了,然后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表情僵硬。他看到了6。6正带着他一贯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上下打量7。7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种不可捉摸,并且毫不显露的讽刺感。6保持着笑容上下打量他,这使他觉得恐怖,于是他匆匆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事一般赶快往前走。
6没有得到答复,顿时感觉十分不甘,于是提高了声音说:“7,你到哪里去?”
7慌张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在嗓子里低低地应着:“唔,唔唔。”说完便大步向前奔跑起来。
6对7给予自己的答案显然十分不满意。他跳上了田垅,冲着7远去的背影喊道:“7,你小子聋啦?你他娘的是不是要抢孝帽子去?”
7听见了,感觉热血顿时涌到脑子里来。他立住了几秒。7很想就此停下脚步,然后拣一块具有相当重量的石头,塞到6的嘴里,好让他闭嘴。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也不能这么做。他正在进行的行动,是一场出走。事实上对于7而言,这场出走并不是美好的。7害怕如果他停下脚步,父亲会怒不可遏地冲上来,拎起他的领子,然后把他拖回到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地窖里。
于是他放弃了对6的报复,低着头匆匆走开了。他的这种谦逊并没有使6的行为变得收敛,6反而更加猖狂起来。6在田垅上大声宣扬着7的前行,似乎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在田垅上手舞足蹈,看起来就像一个傻瓜。7急匆匆地向前奔走,偶尔回过头用极度怨恨的目光瞪着6。而6毫无察觉,仍然将他所有的热情倾注于对7的出走的宣扬之中。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正在一步一步远离他的7,已经将所有的咒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7一边继续向前快步走着,一边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6的所作所为。但是,他突然想到这么一个场景。当他的父亲沿着他出走的方向怒气冲冲地追来时,当他听到6对7的关于抢孝帽子的宣扬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6的这个宣扬,从另一个角度上听,无非是对他父亲的一种诅咒。所以,当他那个封建且易怒的父亲经过,并且听到6的这番得意洋洋的宣传时,他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6得意的屁股上,然后冲他吼道:“你小子的嘴真他妈欠,不想活了你。”
7这么想着,像是得到了安慰似的,高兴地继续往前走去。
到达村口的时候,7突然感到一丝不舍。他走上通往镇上的山路,然后转过身看着他的村庄。村庄正接受着阳光的普照。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从云后面露出了脸,但在7看来,即使它把脸露了出来,终究还是为了推卸责任躲过一段时间,所以,就算它现在重新出现在7面前,也无法改变它是个懦夫的事实。现在,他的村庄立在阳光的影子里,用安静的目光看着7。7往前走了几步,再次回头看了看他的家。这个他生长了接近二十年的村庄安详地立在阳光的影子里,看起来那么孤单。7觉得留恋,却又不得不下定决心继续前行。这次前行对于7来说,是一个伟大的决定。在7受到父亲强大的压力下而做出的一个关于出走的决定,不仅这个决定伟大,下了这个决心的人同样伟大。
于是7的出走正式开始了。他毅然决然地前行,不去考虑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7就这样上路了,带着他破旧的背包。7的村庄在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最后逐渐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而7昂首阔步地往前走着,对未知的一切不管不顾。他现在所关注的是,他已经逃出了这个村庄。
7漫无目的地走上了通往镇上的山路。他只知道,这条路是通往镇上的,并且,他似乎是要到镇上去。然而,为什么要到镇上,并且到了镇上之后要干什么,他觉得很茫然。然而他的步子是轻快的。应该说,7越来越感觉到,这次出走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出走,而是一次远行。
通往镇上的路是坎坷的。因为7的村庄,被上帝安置在了一个闭塞的地方。村子里所有的人,如果要到镇上去,必须走过一条盘山路后才能抵达。当人们走在坎坷的盘山路上并低头往下看时,往往会有这样一种错觉。7的村庄,在此时的人们眼里,像是被世俗遗忘的一隅,也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世外桃源。
然而7对他的世外桃源不感兴趣,因为他待在这里已经太长时间,他宁愿到世俗里去。他每天都看着太阳在村子的同一个地方升起,然后落下,像一种固定的模式。这真令人讨厌。整个村子对于他来说过于熟悉,他需要一些新的东西,所以他必须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