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世间万象皆为色。
沉香亭。
亭子周围大片的牡丹花丛怒放着,毫不相让的妖娆。
夜,没有悄然退去,它有意在如玉雕般的花瓣上留下了痕迹——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儿。风儿吹过花丛,稍微猛烈些,那折射着七彩光泽的露水就会从花瓣上宿命的跌落下来,消弭在泥土中。
在这里用早膳,是奢侈而幸福的。
望着一直往嘴里送着青翠水芹的千寻,频伽有些不满。夹起一片密汁叉烧送到她的嘴边,唠叨着:“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一个劲儿的吃水芹?看来我要让御厨们把菜谱拿过来,重新制定了。昆奴?”
“是,王子殿下。”茶壶盖应声道。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希望看到太多的素菜。”
“昆奴明白。”
“为什么?”千寻慌忙咽下口中鲜美的叉烧肉,不解的抗议着。素菜可是她的最爱!
“为什么?今天早上你的肋骨膈的我生疼,都不见一点肉。”一边数落着,一边舀了一勺子的青豆送到了千寻嘴边。
早上?千寻的脸颊突然微红起来,清晨的旖旎在脑海中闪回。
厄?可是,豆子是她最讨厌的食物!
刚想反驳些什么,频伽的眼眸又开始变成墨蓝色了,好恐怖!还是吃了吧……
千寻今天穿了件扎染质地的水红色棉麻罩衫,此刻那微红的面颊与罩衫完美的呼应着,竟是令人屏息的清魅。亚麻草色的卷发随风摆动,牵引着频伽爱怜的目光。
“今天我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代表回纥的商会与唐朝宰相杨国忠商谈。晚上还有欢迎晚宴,你,愿意去吗?”明知道千寻一定不愿意参加什么什么宴会,可频伽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探询着。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在所有人面前宣告:这是月光宝石的主人,是我回纥未来的可敦(王后)!
“不。”果然,千寻干脆利落的拒绝:“我昨天答应了去大慈恩寺找姜皎切磋画艺的。”
姜皎?昨天他已经得到这个人的信息了,不过是个画家,玄宗的幸臣,应该不具备什么威胁力。可是昨天千寻与姜皎搂搂抱抱的画面还是令他介怀。
“一定要去的话,必须让昆奴跟着你,否则我不放心。”
为什么让我跟着她?茶壶盖心里不满的喊道。
对于固执的茶壶盖来说,他唯一的、至高的主上只有一个:频伽王子。
“不要!”千寻想都没想,吐出了这两个字。“如果没有人跟着我你会不放心的话,就让黛螺跟我一起去吧。”
黛螺?她跟着,频伽恐怕会更不放心吧?
“不行!要不然就哪儿也不用去了。昆奴?”
“在。”
“跟着千寻,一定要保护她周全。”频伽不容置疑的命令着,之后又对着千寻半命令半央求道:“如果碰到你想画的人了,告诉昆奴,让他把人带回来让你画,知道吗?”尤其是男人!他心里狠狠地加了一句。想起第一次遇到千寻,她毫不犹疑的脱去了衣衫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频伽总会抓狂。要是她每次画男人都这样,他非得把那些男人杀光不可!所以,一定要画的话,就在他的掌控范围内画!
茶壶盖的心凉了半截:让我跟着她一整天,还要抓人回来让她画那种不知羞耻的画?
带人回来画?千寻为难的想着:那当时的光影、构图不就全都不存在了吗?还画什么画?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我们的艺妓黛螺、和尚琥珀、笨贼高大飞很久没有出场了。
千寻这两天过的精彩,他们几个可也没有闲着。刚到长安,他们便离开了回纥的队伍,三个人做着伴,在西市租了一个店铺。别忘了,黛螺想要开一家艺妓馆。她原先在龟兹积攒了不少钱,一直小心的保管着。
他们也想跟千寻告个别的,无奈千寻直接被送进了兴庆宫,想见也见不到。
琥珀一边犹豫着是不是继续出家,去五台山朝圣的问题。一边沉溺在黛螺无限的温柔里,迷失了。
他跟高大飞两个人倒是也不争吵,也不吃醋。这感觉很奇怪,高大飞的生命是琥珀拯救的,所以他就好像重造了这个人似的。更何况这两个大男人可是空有一身健壮的肌肉,在这繁华的长安却一无是处,怎么养活自己都要听黛螺的,那还有什么心思争风吃醋。
此刻,她正坐在西市的一个小酒馆里,筹划着开店的事宜。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来自她家乡的葡萄。马奶葡萄是老板亲自端过来的,放下以后还暧昧的将手放在黛螺的肩上,揉搓了几下。
望着昨晚与自己欢好一夜的老板,黛螺丝毫不以为意,她簇着眉,喃喃自语道:“要是能见千寻一面就好了。”
“找我吗?”戴红帽子的女妖应声落座,好心情地笑着。她的身后,站立的是心情很不好的茶壶盖。
“天,”黛螺惊叹一声,轻喊道:“你今天看起来,真得很不错!”
“是吗?”应该不错吧,低头看看,自己可是难得的一身水红,尤其是扎染的渐变色,做工真地道!从纤尘不染的雪白过渡到婴儿般的粉嫩然后再到诱人的水红,一件罩衫,竟也可以看得到这么多风情。穿上这样的衣服,心情也会格外的好吧?
“我可不是说你的衣服,这几天跟频伽王子是不是发生什么‘精彩’的事了?”黛螺一脸怀笑,想象频伽完美健硕的身体,有些怅然的愉悦。
“厄……”千寻口中的马奶葡萄噎在喉咙里,咳嗽着咽了下去。面颊或是因为剧烈的咳嗽,或是因为心虚,总之,浮上了可爱的绯红。“说点别的吧,找我一定有事。”
“是有事,想开一间艺妓馆,就在这西市。他们说这里最高级的艺妓区在东市,我偏不信!黛螺就是要把艺妓馆开到这里,还要让有钱的男人争相恐后的来!”
“明白了,让我帮忙设计艺妓馆?”千寻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激赏的光芒,血液里好像有那么一点激动被点燃。“铺子的名字不如就叫:拜占庭。至于装饰风格嘛,再给我一点时间。你放心,我会把那里变成欲望的海洋!让每一个走进拜占庭的男人心醉神迷!不过这会儿你先陪我去个地方,叫上琥珀吧,他应该会想去。”
琥珀却并不想去,想去的是高大飞。
一行四人,坐着频伽王子御用的马车,从朱雀西街走到朱雀东街,出了春明门,道路两旁的翠绿突然多了起来。初秋刚刚到来,还没有把迷人的微红熏黄染在枝头。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中,形形色色的各国佛教信徒或独步慢行,或乘坐马车,或独驾骏马,在通往慈恩寺的官道上形成了喧闹的风景。
兴庆殿。
唐玄宗与贵妃到华清池避暑,太子李亨监国,宰相杨国忠辅政。
今天的兴庆殿,充满了一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
回纥境内水草丰美,蕴涵丰富的钙质,特别适合战马的驯养。因此,与唐朝的战马交易成为了回纥最重要的经济贸易。唐玄宗时期连年对外征战,对战马的需求极为迫切。精明的回纥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呢?对于他们来说,唐朝的精美丝绸和上等茶叶同样具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频伽端坐着,神情自若,仿佛对眼前的讨价还价胸有成竹似的。身边的美丽侍女温柔的为他扇着扇,淡淡的女人香随着微风一起钻进了他的鼻息。湛蓝色眼眸浅蓝浅蓝的,如同加勒比海浅海海滩上的蓝,纯净如天界。
他没有穿回纥的传统服装,而是换上了他长穿的纯白罩衫。频伽,好像是来度假的,就这份不在乎的气势,就先压了杨国忠一头。
杨国忠,杨玉环之兄,当朝宰相。他那个四大美人之一的妹妹以丰腴为美,可自己却是清清瘦瘦。若是从外形上来看,绝瞧不出他们俩是兄妹。
此刻,原本面色如玉的杨国忠稍有不悦,凝神坐在频伽对面。他一袭罩着飘逸银纱的玄青色官服,头戴官帽,很是严谨威严。
一匹战马要五十匹上等丝绸?他紧盯着闲适不已的频伽,但见那温和的浅蓝竟如同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神秘莫测。遥想上一任宰相李林甫,那等能把人看得发怵的眸光要是望进这深渊里,能看得穿吗?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唐朝和回纥两边的官员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这两个人作出决定!
一直站立在杨国忠旁边的边令城咳嗽了一声,大胆言道:“开元十二年回纥与我国签订的条约里标明了每匹战马二十匹上等丝绸,为期五年。这时候还不到……”他没有再说下去,等待着频伽的回应。
“扎木合?”频伽微微一笑,唤道。
“在!”扎木合是回纥商人在唐朝的总行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华人在美国总商会的会长这一类的头衔。此人年近六旬,是一个精明的老狐狸。
“告诉边公公吐蕃国出多少。”
“是!吐蕃出价每匹十金。”
“什么?”杨国忠脸色突变,霍然站起来怒道:“回纥与我大唐是多年的友好关系!现在居然用吐蕃要挟我?”
几十年来,大唐与吐蕃之间为了争夺西域丝绸之路上的控制权,可谓是倾尽了各自的国力。两国之间各有输赢,但总的来说,大唐国力昌盛,赢得多些。丝绸之路的主人一直没有易主,才使得西域之间的商贸如此稳定繁荣。回纥并不希望这种情况有所改变,但是,该赚的钱,精明的回纥人是决不会拱手相让的。
“所以今天我才会坐在这里跟国舅爷‘商议’啊。这怎么能说是要挟呢?”
“你!”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杨国忠一时失态,竟伸出手指指向频伽。
浅蓝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神秘莫测的墨蓝。
频伽仍是一派闲适,身姿依然慵懒的斜倚在身旁温柔侍女的圆润肩膀上,魅惑而无害。
他的身后,一众回纥武士拔刀相向,怒目而视。
“宰相大人,已经到了午膳的时辰了,用过之后再行商议也不迟嘛。”边令城走上前,不着痕迹的伸出手将杨国忠冒犯的手指按了回去,脸上,若无其事的笑着。
大慈恩寺。
行进在古老的苍柏间,千寻突然有一种走进了悠长历史画卷的感觉。还没到寺门,就可以感受到空气里的肃穆祥和。从马车的镂空雕花车窗望去,高耸的大雁塔超越了墙壁的阻隔,直跃进众人的视线。
“大慈恩寺?以什么身份去呢?僧人?屠夫?待我想清楚何去何从之后再去吧。”
琥珀说的话在耳边浮响,千寻也忽然无限怅然:现在的我又是什么身份?
似字似画的‘大慈恩寺’四字匾额横挂在山门上,里面,幽邃的古刹气息扑面而来。天,阴沉着,释放出潮湿的感伤。空气里飘忽着淡淡的松香味道,待千寻从马车内钻出,飞舞的蒙蒙细雨袭上了水红色罩衫,把尘土味儿也掺了进去。两股味道出奇的相容,透着佛门的清静。
走进山门,千寻突然觉得步履艰难,跌坐在台阶上。
“怎么了?”茶壶盖紧张地问道。让他保护千寻,是频伽最高信任的体现。他纵有百般不愿,也决不能辜负频伽的信任。
千寻没有回答,只是远远望着传来阵阵诵经声的讲经堂,她的心,又一次没来由的乱了起来。蒙蒙细雨中,她在千色佛陀眼中看到的抵死缠绵又在上演。耳边诵经声渐渐消退,那个男人的喃喃自语响了起来:我的马里亚纳,我的。
随着心脏的抽紧,千寻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好像天生跟佛教犯冲,要不然怎么一进寺院就浑身不舒服呢?眼前翻滚纠缠的幻影天旋地转的在她视线所及之处闪回,那亘古的喘息令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水红色的罩衫也无法把自己的火热渲染到千寻的脸上。那尖翘的脸颊看起来冰冷、苍白。
“千色?千色?你究竟是谁?究竟在哪儿?”千寻抽紧自己的双腿,紧缩着身子,低语。
“施主,千色就在你身边!”一个苍老、睿智的声音穿透了那男人的呢喃,清楚地送进了千寻的耳中。
就在我的身边?千寻大脑好像突然中断了思绪,茫然的望着周围穿梭来往的信徒和僧侣。他在哪儿?谁是他?
说话的是一个瘦骨嶙峋,面色微黄的僧侣。他有着银白色的胡子和眉毛,还有着如同千年松柏那盘根错节的裸露根茎一样青筋凸显的干枯双手。那双手坚定有力地握着一把笤帚,清扫着院落里的枯叶。他的僧袍,干净却破烂,他的脊背,深躬却挺直,他的眼眸,低垂却深邃。他若不说话,就好像是这大慈恩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存在于无形之中。
“你刚才说千色就在我的身边?”千寻走上前去,一把夺过僧侣手中的笤帚,追问着。
“女施主,世间任何物质现象都是通过显色与形色呈现在世人面前。佛法中一切物质都是‘色’。女色,脸色,颜色,金钱色,名利色,食色,性色。所谓世间千色,而色,只有在‘心’的感受下才会发生作用。施主执著于心,所以千色就在你的身边。若心不留色,一切‘色’便化作了‘空’,那这千色,岂不是仍然在施主的身边吗?”
老僧人弯下腰捡起笤帚,继续清扫着落叶。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刚才的话是风在倾,雨在诉。
千寻呆愣了一会儿,抬脚走出了山门。
“我累了,你们进去看吧,我在马车里等你们。”
身后,高大飞和黛螺愣在原地,只有茶壶盖郁闷的追了上去。只听黛螺喊道:“怎么了?一个不起眼的和尚说的话你也听进心里了?”
山门一侧站立的小沙弥闻言淡淡的回了一句:“那个不起眼的和尚是本寺的主持无果禅师!”
与小沙弥错身而过的千寻停下脚步,一把抓起他的襟口:“摩诘陋室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