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好像是死亡的双生子。
摩诘陋室。
王维的陋室坐落在大慈恩寺的后街,笔直幽绿的松柏掩映中,一个青砖砌的院落隐约可见。从寺院的山门走到这里,千寻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茶壶盖忧心忡忡的跟在后面,千寻孤零落寞的身影使他有些担心。认识千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像她每次这样落寞的时候,总是会发生些什么事。
没有询问,千寻径自推开了院落的木质大门。又是一阵“吱呀”的声响,里面的景致渐渐展现在众人面前。
蒙蒙细雨中,一阵缥缈的青烟在院子上空萦绕不散。烟,是从一个稻草搭建的简陋亭子里溢出的,亭子下面,王维正在弹奏一个破旧的古琴。案桌上的博山式紫金香炉里,苏合香焚烧着,把自己幻化成玄青色的烟雾。
一身水红的千寻映在他苍老的眼中,竟幻化成了那个羁绊在内心深处的、风华绝代的太平公主。顿时,心绪乱了,指法错了,一个不查,“嘣”的一声,如发般纤细的琴弦断开,分别在古琴的两端摇晃着,如同王维纷乱的心。
屋内的人被断裂的琴声惊扰,走了出来。
“来了,千寻丫头。”杜甫面带疲惫,却仍是欢颜问道。
“嗯,来了。姜皎呢?”她急切地问着自己的同行。
“他,进宫去了。”
“进宫?不是说好在这儿见的吗?”浓密的眉毛簇了起来,显然对同行的失约有些不满。她对中国历史并不熟悉,自然也不了解王维、杜甫在诗词史上的泰斗地位。她只是迫切的希望能够跟姜皎交流国画与油画的不同技艺。这在我们的眼中,还真是惊人的浪费。对她而言,这两个诗人不过是灵魂相似的文人,可以交流的除了同样孤绝的灵魂,大抵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说来惭愧,姜皎是因为杜陵野老不愿做官进宫求人去了。”杜甫嘴上说着惭愧,心里却坦荡荡的,这等朋友的情谊,他还是受得起的。
要找的人不在,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千寻一言不发,转身想要离开。可空灵的脚步却被一个渴盼的声音阻挡了下来:“太平,太平。不要走,摩诘在这儿等的好苦。”
望着被痛苦折磨至神志恍惚的苍老诗人,千寻走了过去,把自己尖翘的脸抵在近如咫尺的地方,冰冷的鼻息扑向褶皱的面庞,手指拎起沉香木制的佛珠,冷漠的说:“她是不是死了,要不然就是跟别的男人跑了?”
“千寻!”杜甫急喝道。
千寻没有理会,接着冷语:“快去念你的佛吧!他能拯救你!他会告诉你什么放下执著、心中无色的鬼话!他会躲在冰冷的雕像后面,笑看所有的世人!”说完,手指稍一用力,沉香木佛珠散乱一地,滚落无踪。
去他的千色佛陀!从今天开始,千寻再不会为了找寻他耗费心力。这个人,或许根本就是上天跟她开的玩笑,这个人,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转告姜皎,这几天有时间的话到西市找一个叫‘拜占庭’的艺妓馆,千寻随时恭候。”
一行四人很快便离开了陋室,只留下了仿若梦醒的王维和那满院的轻烟。
“摩诘兄,千寻她……”杜甫轻嚅道。
“我懂。这丫头,年纪轻轻的,竟也跟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骨头一般,苍老、孤零。眉宇间,倒真是跟太平有些相似,二十岁的年纪,两百年的心境。”王维说完,怅然一笑,继续抚着残破的古琴。
兴庆殿。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长达一天的商业谈判终于以回纥的胜利而告终。
玄宗皇帝老了,多用些上等丝绸换回纥的战马他倒是不会说什么,可要是真让回纥跟吐蕃建立了经济往来,这皇帝的怒气可就不好平复了。杨国忠伴君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钱,国家的,多花点,自己在皇帝面前好交差,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他堂堂一国的宰相,今天在回纥王子的面前也太过卑微了。这个年轻的王子,谈起国事来竟是进退自如、毫不相让,唐朝未来有这样一个邻国国王,可不是个好消息。
频伽心情愉快,左拥右揽着身边的侍女,王子的模样摆的很足。斜眸望一眼渲染天际的落霞晚色,心里不由得在想:千寻在干什么?
怔忡之间,娇巧瘦弱的身影跃入眼帘,永乐,正在用那双灵动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她的一对乌黑闪亮一动不动的望着频伽的湛蓝眼眸,张嘴却向一旁问道:“宰相大人,你们的大事商量完了么?”
杨国忠悻悻地说:“倒是商议完了,不过……”
“商议完了便好。”永乐快乐的伸出瘦小微黄的手臂,“频伽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去处。”说完,不由分说地拉起了频伽的手,向殿门外跑去。
长安西市。
“这就是你租的铺子?”千寻驻足在一个门庭宽阔、落有尘埃的破旧院落前,问向身边的黛螺。
“嗯,怎么样?”
千寻出神的望着铺子前旷阔的长廊,长廊里伫立的四根斑驳廊柱,还有已经蒙上灰尘和蜘蛛网的窗户和门阙,唇畔间溢起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满意微笑。她轻轻的点了点头,用很小的声音说道:“跟我想要的一样。”
缓步走上台阶,伸出手,推开陈朽的木门,里面,扑面而来一阵俗世香气。千寻莞尔,原来,这里在破落之前竟是个香粉铺子。地面上,还隐约可见散落在地的各色脂粉。瞧来,竟像是被人破坏过才变成这幅光景的。
“昆奴,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找些白皮肤、蓝眼睛的年轻男女,带他们来这里,我要画画。”
“黛螺,你准备一下自己最拿手的催情术,等一会儿,我要你想办法让那些模特迷失神志,****流露。”千寻出神一笑,接着说:“最好迷失到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的地步。”
茶壶盖望着那冷魅的笑魇,在这仍泛着微微暑气的秋日傍晚窜上了一身凉意。不妙的感觉直泛上心头。
黛螺倒是兴奋不已,有趣的亢奋感席卷了全身。
一直唯唯诺诺站在一旁的高大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自己山寨宝座上的红帽子女人。上一刻自己的兄弟们还****着供她描画,下一刻那个俊美的如天神般的王子就下令全部扑杀。正在冷汗直冒的时候,千寻突然看向他,命令道:“你去前面的布市买几匹纯白色的棉布,快去。”
高大飞闻言飞也似地离去,因为从千寻的眼睛里,他又看到了一丝妖气,一丝戏谑,一丝可怕的百无禁忌。
“这就是你说得好去处?”一身玄白的频伽与穿着明黄色凤羽金锦的永乐公主牵着手,一个昕长一个娇小,并排站在长满了一个那伽花的小花园里。这里寂静无声,仿佛连风都停住了脚步。那伽花叶片上被雨水浸了个透,散发着诱人的水绿。
“嗯,你等着。”永乐神秘的一笑,摘下一片那伽花叶片凑在嘴边。唇瓣微抿,一个个清亮明快的哨音从唇畔飞扬出来。她的哨音很快有了神秘的回应,只听得一阵翅膀扑扇的声音,一对长着湛蓝色羽毛的频伽鸟热热闹闹的飞了出来,落在了永乐的肩上。“喏,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这鸟儿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样,可是贵妃娘娘的宝贝呢!我费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把它们拐来的,我想,这频伽鸟的主人应该是你才对。”
频伽仿若惘闻,湛蓝色眼眸与两对滴溜溜转的黑眼珠对上,相互之间都充满了好奇。
是的,这是频伽第一次亲眼见到与自己名字相同的频伽鸟。在他出生时,悦耳叫声响彻卡拉巴勒嘎孙的那一对频伽鸟没有等到小王子的一岁生日,便因为水土不服而双双死去。回纥与天竺相隔遥远,带一对活的鸟儿穿越丝绸之路原就是困难的事。在经历了几次失败后,频伽也渐渐褪去了想要拥有这样一对鸟儿的想法。没想到,今天,这个面色枯黄、娇纵任性的唐朝公主却帮助自己实现了早已遗忘的童年梦想。惊喜,自是不言而喻!
永乐拍拍肩膀上的两个小精灵,指向频伽:“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们的新主人了。还不快过去。”
两只鸟儿头一扭,黄豆大的黑眼珠子对了几对,忽然间同时飞起,跃上了频伽的肩头,各自欢欢喜喜地在他的鬓角处厮磨起来。
“看,它们喜欢你!”永乐惊喜地叫着。
兴庆殿。
一脸阴郁的杨国忠斜坐在首座,目光紧紧逼视着下面已经空荡的位置。似乎,想要看穿那方柔软华丽的波斯地毯。
此刻天色黯淡,原本停了一阵的小雨复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边令城垂首立在一旁,旁边的太监请了几回,问掌不掌灯。他看杨国忠心情大不畅,当下也不敢做主,直说缓缓,缓缓。
阴冷黑暗的大殿上,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太监急急走来。边令城原本低垂的眼眸突然间一亮,紧盯着走向自己的红色身影。
“有什么发现?”
“回边公公,那个女人现在西市……”小太监的声音越压越低,谨慎的汇报着。
“好,很好。你下去吧。”
“是。”
首座的杨国忠扬起右边的眉毛,倨傲地询问道:“什么事?”
“好消息,宰相大人。”边令城粉白的脸都笑开了花,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看来用不了多久,尊贵的频伽王子就会主动找您重新商议战马的价格了。”
“哦?”杨国忠一声冷笑,说道:“边公公如此有把握?”
“就要看那个女人在王子心里有多重的分量了。她的分量越重,我们购买回纥战马的价格就会越便宜。不过……”边令城略显踌躇,抬眼望着杨国忠。
“直说无妨。”
“恐怕要出动大理寺的人马。”
“大理寺?对付一个女人,有必要吗?”
“有!”
冷冰冰的一个字,在黑冷的大殿上徘徊回荡着,令人不寒而栗。
西市,拜占庭。
满室白色布幔的一楼主厅,处处活色添香。
催情的香料萦萦绕绕;催情的乐声缠缠绵绵;催情的黛螺妖妖魅魅;还有那催情的****……
如同千寻所希望的,这些被茶壶盖捋来的男男女女已经迷失了心智,真是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忘得干净了。
他们的脸上挂着异样的潮红,呼吸急促不安。迷蒙的双眼闪烁着流离恍惚的光芒,那上面像是罩了一层最名贵的轻纱。身体急剧的摇摆,像是被诅咒的、永远也停不下来的舞者。亲吻的是谁?爱抚的是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够排解这最最罪恶的欲念。
千寻最想要的情景出现了!室内,或是同性的,或是异性的,各色欢爱中的爱侣沉溺其中,绽放着令人目瞪口呆、脸红心跳的生命原罪。
茶壶盖和高大飞早就惊的躲出了大门,再不敢向室内看上一眼。
握笔的千寻心跳也很快,创作的激情迫的她喘不过气。她穿梭着,在活色添香中穿梭着,在惊世骇俗中穿梭着。随着她的脚步挪移,一张张雪白的画纸飘落身后。兴奋的千寻啊!她甚至来不及把画好的画夹在画夹的后面,就这样完成一张扔掉一张。散落一地的素描,每一张都将此刻的放浪刻画成了永恒。
黛螺跟在她的身后,捡拾着飘落的画纸,如同在沙滩上捡到大海遗落的珍珠。
这些逼真的素描只是为了今后巨型油画的完成!千寻要把这些永恒的激情画在大厅的四壁,她要点缀上千千万万片缤纷的粉红色玫瑰花瓣,她要让这些人类最最罪恶的欲念沉沦在如同海洋的玫瑰花瓣里,像希腊传说中的海神妖女那样蛊惑所有来到拜占庭的客人。
此刻,她总是白皙透明的脸上透露着不健康的红晕。那抹潮红竟有一丝妖气,浮现出不祥之兆。
大门外斑驳的长廊上,茶壶盖黑沉着脸,虽不情愿,却像是个守护神一般端立在门口。
高大飞坐着,呆呆的坐着。从第一次见到千寻开始,这个女人就总是让他大脑短路,使他身陷厄运。
远处,厄运渐渐接近了。
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骑兵队正朝向西市的拜占庭疾驰而来。他们手中高举的火把,穿透了漆黑的夜,把自己凶猛的身影投射在两旁打烊的商铺。
骑兵队很快到达了目的地。为首的将军——李嗣业立刻认出了横挡在门口的茶壶盖,当下脸色大变。
难道里面的人是千寻?杨国忠命他前来缉拿的要犯竟然是千寻?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缓步走向茶壶盖。
茶壶盖壮硕身体背后,****的乐声与娇喘声穿透大门侵袭而来,搅乱了李嗣业的心。
伸出手,想要推开门,却被茶壶盖拦住了。
“昆奴!”李嗣业低声斥道:“你要是想救千寻,现在就冲出去告诉频伽,让他到大理寺救人!”见茶壶盖没什么反应,他又低吼了一声:“快去!”
这壮汉终于明白了过来,转过身朝着如铜墙铁壁的骑兵队冲了过去。茶壶盖天生神力,冲得又突然,所以没有多费什么功夫就夺走了一匹马,朝兴庆宫奔袭而去。
推开门,李嗣业朝向活色添香中站立着的水红色身影走去。
伸出手,握住千寻的,很轻很轻的问:“画完了吗?”
“嗯,最后一幅。”
“慢慢画,我等你。”
“好!”千寻抬起闪烁着激情的眼眸,对着李嗣业笑了起来。红色帽子的映衬下,脸颊上的殷红越发妖艳。
黛螺望着门口威严的军队,晃动的火把,双膝顿时软了下来,整个人跌坐在地面上。在台阶坐着的高大飞脖子上至少已经横了七八柄剑,吓得他就快连呼吸都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