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原本就是如此,苦难是与生俱来的。
一切归于平静。
姜皎猛地打开寝宫的大门,将耀眼的阳光迎了进来。他原本就穿着银色长袍,此刻浑身散发着夺目光芒,逼的人不敢直视。
高力士贪婪的嗅着他身上弥漫四散的爱欲气息,瘦长的手指放肆的掠上了他仍微微泛红的面颊。姜皎像是浑然不觉,挣脱开去,拖着疲惫僵硬的修长身姿缓缓前行。
力士的手尴尬的顿在半空中,好半天才愤恨的收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诅咒:“一个幸臣,也敢骄傲如此!你那身子,永远也不是属于你的。”
是吗?又如何?谁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姜皎淡笑摇头,轻飘的双足下意识朝曲江池方向走去。
那女孩……又回到第一次见到她的状态了。姜皎在内侍官的引领下,见到了愈发清瘦的千寻。她,竟是比第一次在道政坊郭敦酒馆见到她时还要寂寞、清冷,仿佛世间只有她自己的存在。
这是那个在嶙德殿呈上自己画作时神采飞扬的景千寻吗?那天的千寻,虽然满身的疲惫困顿,却丰盈润泽的令人无法别开目光。躺在频伽王子怀中昏昏睡去的面颊上分明闪烁着心满意足的幸福。她浑身上下溅满了各种颜色的油彩,麻布的衣料褶皱变形,然光芒硬是盖过了贵族王侯闪耀的华丽服饰。
“千寻。”姜皎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碍于边令城偶尔飘过的注视。姜皎站在门庭处轻轻的唤着那个穿着纯白宫衫,凝望远处的千寻。
听到呼唤,千寻别过脸望了望,好半天才绽出笑颜:“怎么坐那么远?”话音刚落,一把椅子就准确的落在了软榻旁。千寻轻拍椅背,说道:“坐,好久没有见你了。”
“是啊,有阵子了。自从看了你的那幅洛神魂,就一直逃避着,总想着哪天自己的心神整理清楚了,再来见你。”
“是吗?那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我都忘了。”千寻自嘲一笑,淡漠风轻。
“上辈子?这个世界真的有轮回吗?”
“轮回?不止,我荒唐的经历足以证明绝对有轮回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想想自己的‘奇遇’与此刻飘落如絮的心境,真是如同秋梦一场。
“有?呵呵。”姜皎明媚一笑,透过千寻白净透明的面庞仿佛看到了奇幻美景:“那要怎么样才能不再坠入轮回呢?”
千寻双眸不再飘忽,定定望着姜皎,好半晌才冒出一句:“生命原本就是如此,苦难是与生俱来的。逃避只能让你更痛苦。”
“千寻,”姜皎眸中闪现着清亮,问道:“你画过莲花吗?”
“我不擅长画莲花,但是在我长大的地方,有一个叫莫奈的人,他画的睡莲让人宛入天堂。”说完,两人一同将目光投注在曲江池面上或含羞、或怒放的蓝色睡莲上,各自惆怅。
天色将暗,姜皎离去时,踌躇了半天问道:“你能不能临摹一幅莫奈的睡莲送我呢?”
千寻已经三个多月没有离开过这无根无系的画舫了。不知为何,她失去了脚踏实地的心情。此刻,黛螺望着她,边令城望着她,宫娥太监们望着她。她只倾吐了一个字:“好!”
一时间,画舫内响起了或重或轻的喘气声。黛螺眼眶一热,赶忙张罗着收拾起千寻的衣服来。边令城也像是松了口气,忙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去回禀玄宗。
千寻越过所有忙碌的人,与姜皎擦身而过:“走吧。”言毕,穿着被踏成拖鞋的布屐轻轻的、稳稳的踩在葱绿的池边草地上。
即将没入辉煌宫廷背面的斜阳目送着两人一白一银的纤瘦身影,也放下心来,安心的隐没。
宫廷画室。
一连几乎半月,姜皎画室的长廊上,总有一群穿着青灰长袍的画僮挤作一团,伸着头朝画室内好奇的窥探。
今天,有个消息灵通的小画僮很八卦的告诉伙伴们,说姜画师和星月夫人最近画的这幅新画居然还要用一炭火熬制亚麻仁油。画画还要熬这东西?真是奇了!从未见过。
顺着缝隙朝室内望去:画布上,炭笔打的底稿已经初现雏形,只等着色彩的晕染。今晚,这幅画应该就能完成了。待到温度适宜之时,千寻拿出合适比例的青黛勾兑进去,均匀的搅拌着。
“千寻,这画的构图姜皎从未见过。”
“呵,你要是见过了,它就不是莫奈的名画了。我见过原画,但只不过短短的时间,不排除有误差的可能。”
“可是,画面可以这样吗?满满的没有留白的地方?”
“嗯,这就是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的区别。西方人不喜欢含蓄、内敛,不论是痛苦还是欢乐,全都要满满的铺在画布上!”
青黛与亚麻仁油已经充分的混合,千寻拿起最小号的画刀,在上色前吩咐道:“你去换一锅亚麻仁油,把花青倒进去,像我刚才那样均匀搅动就行了。”
“好。”
滚烫的亚麻仁油渐渐冷却,好奇窥探的画僮们熬不住,渐渐散去了。
公元七五六年六月十三日,深夜,月影横斜。
月正中天之际,千寻的睡莲封上了最后一刀。
完成了。姜皎站的远远的,望着这幅诡异画法画出的睡莲。或深或浅的梦幻紫色分布其上,时不时,水面下或有几尾调皮的小鱼游过,晃动了水面的睡莲。于是,涟漪,摇摆,风动……竟是如此的动感迫人。直射入人心之深处的还是那各种紫色营造的梦幻之境。这一幅画,汇聚了人类所能想象出来的所有紫色的表现:在光线折射下显得金黄的紫色;在水面波光中显得青绿的紫色;在阴影遮盖下显得黑褐的紫色;在睡莲映衬下显得透明的紫色……循着画面构图的尽头,你仿佛进入了一个触不到的纯净幻境。
“千寻,它能够洗净所有,能够洗净所有!”
“是啊!洗净所有。”
“我真想见见这个莫奈。”
“厄?”千寻笑了,这个恐怕有点难。需要先穿越回到自己的时空,然后再穿越到两百年前的法国。这中间一旦碰到自己碰到的误差,就是零落异空间难以自处的下场。“看起来,你真的看懂了这幅画。姜皎,我遇到欣赏的画,会想尽世间的优美词汇赞颂它;但如果是能够看近灵魂深处的画,我会想要迫切的认识这画家,想要膜拜他、亲近他。所以,我完全明白你此刻的心情。”
两人手牵着手,沿着画室的台阶缓缓坐下,相依相偎。他们倚着画室的门,远远的望着那幅静溢的睡莲。
两个人几乎就这样睡去了,门外却响起了边令城的声音:“夫人,夫人?该回宫了。”
门内两人没有反应。
‘笃笃笃’又响起了敲门声:“夫人,该回宫了。”
仍是没有响动。
“夫人!”边令城急了,推门而入。
“谁让你进来的。”千寻望着他,不悦的说道。
“夫人,该回宫了。”边令城的额际渗着细密的汗珠,勃颈上青筋凸现。
千寻愣住,很快恢复神色,对姜皎说了句:“千寻先走了,改日再切磋画艺。”
说完,边令城急匆匆地挑着宫灯走在前面引路,穿过宫廷画室,穿过后宫,穿过大明宫,一直匆忙的走着。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千寻站住问道。
“夫人,没时间了,快跟我走。”这边令城,竟然慌得连‘奴才’都忘了说。
千寻心中一悬,摇着头后退了几步。
“夫人!快走,没时间解释。”说完,朝千寻身后递了个眼色。
千寻只觉身后两个黑影窜出,紧接着鼻中香甜眼前昏暗,倒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似乎谁脱去了她左脚的布屐,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棉袜中。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从窗棱望出去一切都是摇摇晃晃的。
难道夜里没有回佑仪宫,而是又去了画舫?难道,边令城把自己带出了皇宫?
千寻心中一悸,赶忙坐起身来。果然,此刻她正身在晃动的马车车厢中。这里并不是只有她,还有一个面色萎黄的女子冷冰冰的望着她。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永乐。
“醒了?”永乐问道。
“我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永乐眉毛一挑,迅速的窜到千寻身边一把钳住她的下巴:“你这个女人究竟哪里好?频伽对你掏心掏肺的好,就连我的父王对你也是唯命是从?嗯?”永乐越说越怒,枯瘦的手指丧失理智的上下掐着:“瘦骨嶙峋,胸部平坦,就连胯骨都这么小?”她的指端长着尖利的指甲,上面涂抹着闪耀的炫金色。千寻吃痛,却是一言不发,打量着越来越癫狂的永乐。
千寻的笃定更加刺激了永乐,她尖叫着喊道:“不许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许!”
“公主殿下,陛下一夜未能入眠,此刻刚刚小寐,万万不可出声惊扰!”高力士的声音如影随形的从车窗外传了进来,那张粉白的褶皱脸庞迅速的晃了晃,很快又消失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力士在这里,永乐在这里,连玄宗皇帝也在这里。这么说,不是边令城救她出来了?那么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用想了,我们现在在逃亡!”永乐压低声音说道。
“逃亡?”什么意思?
“对!逃亡!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六天前,潼关失守了。”永乐居然笑呵呵的望着她讥讽道:“怎么?你离开频伽王子投奔到我父王的怀抱不就是想要得到荣华富贵吗?现在居然要跟着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皇帝逃亡,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千寻无暇理会她,急忙推开车门望去——
原来,真的在逃亡!
在长安城郊向西的官道上,千人多的骑兵队浩浩荡荡的前行着。在她所乘的马车前方就是玄宗皇帝的龙辇。在皇帝左右策马护卫的是千寻在朝堂上曾经见过的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和杨国忠。
千寻做回车厢,皱眉问道:“不对啊,陛下昨天不是还在勤政殿下了制书,说是要御驾亲征吗?怎么连一天不到就逃出宫了?”
“那都是哄大臣们玩的。父王年事已高,难道真的要豁出老命保全那一群没有用的窝囊废吗?”永乐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
“可是……”
“星月夫人,陛下要见您。”高力士打断了她俩的谈话,将千寻接到了龙辇上。
“丫头,受惊了吧?”玄宗一见她,苦笑着问道。
“陛下,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安禄山那个狗贼生擒了哥舒翰!为了朕的老糊涂啊!”
“陛下!”千寻一惊,慌张的喊了一声。
“丫头,你不用安慰朕。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话,贵妃娘娘都不知道跟朕说了多少遍了。丫头,朕害怕。对别人,朕不敢说害怕,可是朕是真的很害怕!千寻,朕现在离不开你,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朕的身边,想要珍惜的人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了……”玄宗歪倒浑身无力的身子,头枕在千寻的腿上,沉沉睡去。
这样一路西行,夜半时刻,已到了荒凉的马嵬坡。
整整一天,千寻都没有移动过身子,因为她的腿上枕着落寞的唐玄宗。这一天,军队的行进如死寂般安静,除了马蹄声与革鞍的摩擦声,什么都听不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想说话,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不是一次浪漫的出游,也不是一次庄严的出巡,更不是一次体恤的视察。这是一次狼狈的、屈辱的出逃。皇帝在信誓旦旦宣布御驾亲征后不到一天时间,带着他宠爱的贵妃还有龙子龙孙们,从延秋门卑劣的逃离了他的王宫、他的臣民、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路过左藏库的时候,杨国忠曾经请求放火焚烧,不想把这些钱财留给逆贼。玄宗却说:“叛军来了找不到钱财,就会向百姓征收。还不如留给他们,以减轻百姓们的苦难。”哈,局势恶变到这种情势,他居然又变回了那个一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好皇帝。只是,晚了。他终要为自己的昏聩付出清醒面对的代价。
“陛下,宰相大人求见。”高力士说道。
千寻望着沉沉昏睡的唐玄宗,想了想,正准备开口说皇帝睡了,却见玄宗猛地睁开双目,沉声道:“宣。”
“是!”
杨国忠原本长的就清瘦,此刻看起来更是骨骼凸现。想来,他倒是为了安禄山造反类的不眠不休,奈何总是越帮越忙。
“陛下!郭子仪上表要求朝廷把那批从回纥购买的战马交给他的骑兵部队。您看……”
“给他!”玄宗再一次发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策略。(最受其惠的当属安禄山)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即将要与安禄山的精锐部队对阵长安城外,此时不给装备,何时才给呢?难道朕要让那批战马陪着朕一起逃往吗?”
“是!是!臣这就去办。”杨国忠随即又说道:“陛下,现在陈玄礼将军正在扎营,稍刻陛下就可入营休息了。”
“嗯。”
“那,臣告退。”
千寻望着杨国忠撩起的垂帘外诱人的月色,转过头问道:“陛下,千寻想出去走走。”
“去吧,去吧。让力士陪着你。”
“好。”
月影绰绰中,一个圆润的窈窕身影站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遗世孤独。
千寻走过去,笑问:“最近过的好吗?”
“有你的洛神魂,还有我的洛神茶,够了,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杨贵妃俯瞰远处在马嵬驿站忙碌的士兵身影,凄然道:“千寻,如果我死了,请将我的尸身也碾成肉泥,放在小花园里做花肥吧!”
“何必这样说呢?”千寻不忍问道。
“何必?你是没有看到这一天中所有的士兵看到我的眼神,他们恨我,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咎在我的身上。我在这宫中历经风雨二十多年,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呢!”
“要这么说,咱们两个应该一块死才对。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我才是陛下最宠爱的人么?”
“傻千寻!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你跟我怎么会一样,我常伴陛下二十多年,与臣子们积怨已深。更何况还有外戚干政。总之,前方如果再传出失利的消息,我和哥哥一定会是将士们愤恨的对象。”杨贵妃忽然间凄然泪下,愣忡的看向走向自己的玄宗。
此刻,马嵬坡上,无论这对著名的情侣二十年间发生过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想要紧紧拥抱的念头。
“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决不允许!”
“陛下!”怎么了?相死的念头早在颜色变成花泥的时候就已根种。为何?还如此不舍?如此惜别?
这一晚,是他们最后缠绵相拥的一晚。疯狂的缠绵相拥!
写到此,不由想起白居易的那首缠绵悱恻的《长恨歌》,就用那最后一句为下一章《上穷碧落》做个引子吧: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