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朱德领着部队从古田镇出发。路上,雪融化的地方结上一层薄薄的冰,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康克清和女子班背着简单的背包,用担架抬着那个刚生过孩子的同志,迎着凛冽的冷风,踏上了征途。
在腊月的寒风中,部队取道庙前、莒溪,在连城、宁化突破了敌人的包围圈,然后西越武夷山,占领广昌城,转入宁都,向东韶前进。一路上,康克清的心情很舒畅。
从7月红四军第七次代表大会到这第九次党代会,共有4个月的时间,是朱德单独领导红四军活动的时期。康克清一直随着朱德行动,亲眼看到朱德在实践中苦苦地探索着革命和红军发展的道路。现在,朱德又和毛泽东在一起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几十年之后“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和江青等人却别有用心地歪曲这段历史,说朱德“是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代表”,“是反对毛主席的”。一天,康克清在外边开过会回到家里,拿这个问题问朱德。朱德不慌不忙地说:
“这是党内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康克清一听就着急了,大声说:
“人家说你是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代表,到底是不是?我是你的老婆,不能糊涂。”
朱德看到康克清焦急的样子,笑了笑说:
“急啥子嘛!做什么事总都有个代表,是就是,不是,想代表也代表不了。当时不少部队刚从国民党部队起义过来,资产阶级军事思想是存在的,他们要找我代表,那就找嘛!”
他说得那么坦然,这是心中无愧的人才有的态度。康克清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她还能说什么呢?
这些都是后话。
四、相依——生死与共同心锁
不好说出口的理由
对康克清来说,环境稍稍安静了一些,不像离开井冈山后那样,忽而赣南,忽而闽西,忽而闽中,几乎天天都行军打仗。可是,她的心里却不安静起来。
1月下旬,朱德带领的一、三、四纵队和毛泽东率领的暂留古田的第二纵队在东韶会合,即占乐安,克永丰,打破敌人对闽西革命根据地的第二次“会剿”。随后,红四军到达吉安。在这里的东固地区陂头村,毛泽东和朱德召开了红四军前委、赣西特委以及红五军、红六军的联席会议,分析国内外政治形势,讨论和确定扩大苏维埃区域、深入开展土地革命、扩大工农武装等任务,统一了红军和地方党组织的领导。
会后,敌金汉鼎部唐云山独立第十五旅,分3路向东固地区进犯,妄图消灭在这里集结休整的红军。毛泽东、朱德指挥部队迎头痛击,经过两天激战,分别在水南、施家边、值夏一带创唐云山旅,取得了古田会议以后的第一次重大胜利。此后,朱德就和毛泽东一起,率领红四军在赣南的广大地区实行大规模分兵游击,意在打通闽西、赣南两大红色区域。从那时候起,康克清和朱德久久没有见面。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她惦念部队,更惦念朱德。
本来。康克清是坚决要求跟随部队行动的。
“我年轻,身体又好,不怕吃苦,不怕爬山过河,为什么要把我留下?”
她嘴里这样说,其实心中还有个不好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她想和朱德在一起。尽管朱德生活方面的事情用不着她过问,只要一起行动,总是可以抽时间照顾丈夫的。
“组织上确定女同志都留下,一是战斗和行军太频繁太艰苦,二是现在有了一块比较安定的地方。你看,贺子珍同志在上杭了,曾志同志也在闽西地区。”朱德说。
“我要跟部队和你到前线去。”康克清继续陈述自己的心愿。
朱德看着妻子,温和地说:
“军人嘛,就得服从命令。决定要你留下,你就应该愉快地留下。在后方,宣传群众、扩大红军的任务也很重呢!至于我,你放心好了。我是铁打的,不怕子弹。你看,打了这么多年仗,我的身上不是一点伤也没有吗?”
她留下了,但不可能不想念。她的一颗心,时时都连着前线。
白天,她到新成立的妇女协会做组织妇女的工作,和姑娘媳妇们一起筹粮筹款,开办夜校,学习认字,动员青年男子参加红军,扛枪打仗。她有时上台演讲,讲解共产党的政策,讲解红军的宗旨,讲解穷苦人要自己起来解放自己的道理,有时又和那些女子们一块下田插秧,唱山歌。稻苗翠绿,新竹茁壮,杂树野花相映,鸟儿不住啼鸣,歌声随风传送。置身其中的康克清,感到心情愉快,浑身充满力量。
可是,一回到住处,一闲下来,她的思绪就像关不住的鸟儿,振翅飞向前线,飞到朱德的身边。他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仗打得怎么样?一名坚强的红军女战士,一位闻名的军长的妻子,战士情,妻子情,和谐地集中在她善良的心里,时时燃烧着炽烈的思念的火焰。
南方的盛夏,烈日炎炎,即使到了晚上,也是酷热难当。奔波宣传了一天的康克清,回到住处后心里就有些烦躁。
几个月来,从前线传来的消息,有的让她兴奋,有的令她担忧。此刻,又一齐出现在她心里。先是红军打下南康,攻克南雄,占领信丰,进住会昌;接着是逼近南昌,打开长沙。她还听说,红军进行了整编,成立红一方面军,下辖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毛泽东任总政委,朱德任总司令……
康克清立在院子里,遥望夜空,只见蓝天如洗,星月相映,偶尔几朵白云飞过,似素洁的柔纱。她久久地望着,思绪被拉得很长很长,默默地在心里说,他一定很艰难。
前线的情况,比康克清知道的要艰难复杂得多。当时,党中央在李立三的主持下,推行的是一条“左”倾冒险主义路线,不顾敌强我弱的实际情况,提出在全国主要城市发动武装暴动,命令红军进攻中心城市。毛泽东和朱德也奉命率部攻打南昌。当到达南昌附近时,发现敌人的工事坚固,便召开会议,决定西渡赣江,经过高安到达离南昌约30里的万寿宫、石子凌、生米街一带地区,在南昌起义3周年的那一天,派一部分兵力进到南昌对岸的牛行车站打枪示威,随后转移到湖南省永和市。
这时,朱德赶到正在准备第2次进攻长沙的红三军团,随部队到达离长沙大约30里的大托铺时,又果断下达停止进军的命令,说服三军团的一部分干部,放弃攻打长沙,前往永和与一军团会师。接着,红三军团监视正面之敌,红一军团在侧面。朱德写了亲笔命令,送给特务营政治委员,命令说:“敌有奇袭,我有奇攻。”红军趁黄昏大举出击,给敌人以重创。朱德又指挥红军回过头进攻吉安等地,才取得了一些胜利。
在频繁而紧张的战斗中,朱德也时时思念着康克清。她参加红军的时间并不长,政治上是不是成熟?工作做得怎么样?每当这个时候,朱德又总是对自己说,她能吃苦,又有坚定的信念,已经成为一个“在部队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姑娘——红军的标准产物”。什么时候才能和她见面呢?
是啊,妻子思念丈夫,丈夫思念妻子,这是人之常情。即使在艰苦的战争年月里,即使在伟大人物的身上,也是如此。
当他们长久的思念变成相逢的欢乐时,康克清看到,朱德更消瘦了,脸色黝黑,颧骨突出,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灰布军衣上打着补钉。但他的精神很好,乐呵呵的。
朱德见康克清看着自己,沉默不语,便讲了一些打仗的事情。一说到这些,他的脸上马上变得严肃起来,语调也很沉重。他说,有些仗没有打好,甚至闹出笑话。有一次,部队从农民手里买了50头水牛,把它们向敌人的电网一字排开后,在牛尾巴上系上鞭炮,本想鞭炮噼啪一响,水牛一齐向前冲,挑开敌人电网。可是水牛却四散奔逃。这种从古代小说上学来的战术,没有成功,反而死了许多战士。
说着,朱德的脸上又出现了痛惜的神色。
见此情景,康克清以为朱德太累了,就让警卫员端来热水,请他洗脸洗脚,早点休息。
从警卫员的嘴里,康克清听说朱德在行军和战斗中,同战士一样,吃红米饭喝南瓜汤。战士们看到他很忙,经常晚上不睡觉,工作到天亮,心里过意不去,就主动将稍好一点的东西留给他吃,他就让战士们把东西送给伤病员……对此,康克清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在赣南,在闽西,特别是在向闽中出击的千里道路上,她自己多少次亲眼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啊!她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个人政治野心,平易近人,热爱战士。
不论是作为妻子对丈夫,还是作为战士对领导,康克清都希望朱德能够好好休息,恢复一下身体和精神。红军不能没有他这位总司令,她自己也不能没有这位良师和伴侣。
她对朱德的爱,越来越深了。
人圆月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朱德连头也没抬,问道:
“是康克清吗?”
“是我。”康克清回答。
朱德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脸说:“今天是中秋节,你怎么不和战士们在一起过节,却回来了呢?”
“来和你一起过节呀!”康克清眨眨眼睛,机敏地说。
朱德信以为真,脸色马上严肃了。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妻子。她头戴军帽,短发全罩在帽子里,身上的灰布军装十分合体,腰间系一根牛皮带,小腿裹着人字形绑腿,脚上的多耳草鞋打得漂亮精致,不愧是一位年轻英武的军官。
确实,康克清现在已经是红军总部特务团三连的指导员了。
“你是连队的指导员,应该多和战士们在一起。”朱德的话讲得很慢,但却很认真,“今晚是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有的战士可能会想家,特别是那些参军不久的新战士,你要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
康克清心里在窃窃发笑,她知道朱德会这样说的。面前这位从云南讲武堂毕业后就带兵的人,是热爱和关心战士的,喜欢和战士们在一起说笑、聊天、讲故事,把士兵紧紧地团结在他的周围。正因为如此,战士们尊敬他,爱戴他,愿意在他的率领和指挥下,奋勇杀敌,不怕牺牲。
朱德见康克清仍然站在面前,没有讲话,便催促说:
“快回连队去吧。我想利用这个时间读一点书,前段太紧张,连书也顾不上看,现在部队整训,我的头脑也得补充整训啊!”
康克清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告诉你吧,总司令,我不是回来和你一起过节的,是来请你去和战士们一起过节的。”
“是吗?”朱德问。
“是呀!”康克清答,“连队今晚要开士兵大会,一是庆祝攻克吉安的胜利,二是欢度中秋佳节,大家让我来请你去参加。”
朱德眼睛亮了:“你这个康克清呀,怎么不早说?”
“我要是早说了,你说不定就不愿去了。”康克清说。
“哪能不去呢?官兵同乐嘛!咱们红军和旧军队根本的区别,就是官兵一致,长官爱护士兵,士兵爱护长官。古田会议的决议中写了,要清除军阀作风的残余。”
康克清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是啊,每一次和朱德交谈,哪怕三言两语,都能使她从中受到深刻的启发,刚才的几句话也是这样。
“走吧!”朱德说着站起身,把桌上的书放好。
“走。”康克清一脚跨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室外,肩并肩地走着。
晴空万里,广袤的天幕上,如同涂抹着一层湛蓝的颜色,巨大的月轮从东方升起,把皎洁的银辉,均匀地撒落人间。闪烁的星星,眨动兴奋的眼睛,偶尔有一朵白云飘过,月亮、星星仿佛在急速地穿越着云朵。轻风吹过,携着微微的凉意。两旁的草丛中,传来唧唧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如同合奏一支中秋之曲。
朱德抬头看看月亮,突然想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这首少年时学过的李白《夜思》中的诗句,他一直牢记不忘,常常会触景生情地引发心中的思绪。如果不是康克清走在身边,他可能会大声背诵出来。可是他没有,怕撩拨妻子对家乡的情思。可是,涌动在胸中的那股激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这时他想起苏轼的《水调歌头》,情不自禁地念出: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你说的什么呀?”康克清没有听懂,迷惑地问。
“唔!这是一首词,写中秋的。”朱德被康克清的问话惊醒,发觉自己的忘情,嘿嘿地笑着说。他也不明白,怎么会在这样的情境中想到苏轼的词。
康克清虽然还不明白,但还是注意倾听,她那清澈的目光,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明亮。
“好了,不说这些,快走吧!”
朱德说着加快了脚步,康克清的双脚也迈得快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就来到了连队。
士兵大会儿的场地就在月光下的空地上。战士们看到朱德和康克清一起走来,高兴地起身鼓掌欢迎。朱德一边鼓掌,一边让战士们坐下,他自己也被战士们簇拥着席地而坐。
朱德坐下后,看到战士们面前摆着芝麻糖、冬瓜条、花生和月饼等东西,朗声说:“嘴,这么多好吃的!”
“打下了吉安,又赶上中秋节,大家高兴。”士兵委员会主席说。
朱德打量着这位士兵委员会主席,多年轻的战士啊!他知道,连队的经济开支,连长指导员不太管,主要由士兵委员会掌握,不定期地向全连人员公布账目。打了胜仗,缴获比较多的时候,便开士兵大会,用余下的伙食尾子买些吃的东西,大家边吃边谈,讨论形势,唱山歌,讲故事,热闹一番。今晚想必也是这样的了。
正在朱德这样想着的时候,士兵委员大会主席说话了:
“现在请朱总司令给我们讲话!”
一片掌声响起来,一张张笑脸转向朱德。
朱德指着士兵委员会主席说:“你这个小鬼,在向我发动突然袭击呀!”
一阵笑声飞出人群,在月光下旋转飘动。
“好呀,我听你的。”朱德的目光由那位士兵委员会主席转向其他人,高兴地说,“在这中秋佳节里,我先说几句话,一是祝贺同志们节日好,二是希望同志们以后多打胜仗,如果不是打下了吉安,我们能在这里过节吗?”
这极其简单的两句话,立即把人们的心牵到了攻打吉安的战斗中去了。那天拂晓,红一军团的主力对吉安之敌发起攻击,一度突入城内。由于兵力不集中,遭到敌人的反击,不得不又撤了出来。当晚,敌人乘船逃向南昌,红军进占吉安,缴获了大批武器弹药。可是,没有捉住国民党新编第十三师师长邓英,大家都感到很遗憾。
朱德似乎看到了战士们的这种心情,略略提高声音说:
“这次打下吉安,没有抓到军阀邓英,不要紧,下一次我们要打到南昌去,活捉鲁涤平!”
“好啊!”大家欢呼鼓掌起来。
朱德讲过话后,接着大家唱山歌,讲故事,直到很晚才不得不结束。
爱在战火中永生
红军刚来到新余县的罗坊,连队的事情很多。怎样宣传和发动群众,怎样搞好政治和军队训练,怎样做好新战士的思想工作,身为指导员的康克清,什么事情都需要过问,格外紧张忙碌。
处理完连里的事情,她感到累得很,真想坐下来好好歇上一会儿。可是不能呀!她向连长打个招呼,就匆匆忙忙踏上了去总司令部的路。
这几天,朱德病了,觉得浑身疲乏无力,饭也不想吃。医生来看过,查不清是什么病。当时红军的医务人员技术水平不高,药物、设备都很差,傅连障和他的医院又远在汀州。有人劝朱德到那里去看一看,他没有同意,说头痛脑热的,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其实,他是放心不下。这时,蒋、冯、阎战争已经结束,蒋介石组织兵力,准备向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进行“围剿”。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和江西省行动委员会在罗坊召开联席会议,决定红一方面军东渡赣江,退到根据地内作战,粉碎敌人的“围剿”。
“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部队呢?”每当有人来劝说时,朱德都这样说。
人们说服不了他,也就只好同意他在军部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