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使康克清不能忍受的是,保卫局在枪杀她的战士时叫她去看。她知道,这是保卫局搞的又一个花招。他们处决AB团分子时,要让本单位的领导干部到场,以检验其对AB团的态度,谁若说了不赞成的话,就会被打成同情AB团的反革命。康克清不愿去,她想,我是指导员,不能保护住我这个连的战士已经够无能为力的了,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战士被他们杀死,我做不到。于是,她说工作离不开而没有去。
这样推辞几次后,保卫局可能察觉了康克清是不愿意去,才借口说工作忙离不开的,便通知她非去不行。她实在没有办法,便硬着头皮去了。
远远地,她就看到几个战士被捆着,端着枪的人,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面前。
战士们也看到了康克清,大声哭喊:
“指导员救命!我们冤枉啊!”
这凄楚的喊声,顿时撕痛了康克清的心。她加快脚步奔过去,想说服保卫局的人。可是,还没等她走到跟前,雪亮的刺刀就捅进了战士的心窝,鲜红的热血淌在地上,染红了一大片泥土。活泼可爱的战士,在喊着冤枉的声音中死去了。
康克清蹲下身,抚摸一会战士的尸体,又站起身来,大声向保卫局的人质问道:
“你们叫我来,为什么不让我同他们说一句话,你们就动手!?”
“怎么,你要打抱不平?”其中一个人狞笑着说。
“你们的刺刀是用来捅红军战士的吗?”康克清又问。
另外一个人说:“这样可以节约子弹。”
康克清愤怒了,她真想打那人一巴掌,但还是忍住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同这些人是无法讲清道理的。她愤愤地离开了。
她没有回连队,而是去了总司令部。恰好朱德在屋里,她走过去向他讲了部队发生的事情和刚才见到的场面说:
“战士被当作AB团抓去杀了,团长、政委也被抓去杀了,得想个办法呀!”
“这样的事,我暂时也无法可想。”朱德的语气是沉重的,显出了他心情的沉重。
“难道这是革命队伍里不可避免的吗?”康克清问。
朱德道:“当然不是不可避免的。”
“如何才能避免呢?”康克清又问。她着急呀,想从丈夫这里聆听到避免眼前发生事情的办法,因为他是总司令呀!
朱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苦的表情。
看着朱德的脸色,康克清明白了,他也在思索而没有找到答案,便不再问了。
这时的朱德和康克清都没有想到,抓AB团竟然抓到了朱德的身边。一天,保卫局的几个人跑到总司令部,说朱德的警卫员李少青是AB团,要把他带走。
恰好康克清在场。她明白带走意味着什么,那几个被杀战士的尸体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看到吓得脸色惨白的李少青向她投去求救的可怜巴巴的目光。这个十五六岁的战士,来自农村,质朴勤劳,绝不会是坏人。她便对保卫局的人说:
“如果日后发现他有问题,你们找我好了。”
她以为自己的担保会起作用,哪想保卫局的人根本不以为然,口气很硬地说:
“我们只执行李秘书长和保卫局的命令,你的话跟他们说去吧!”
李秘书长是总政治部秘书长李韶九,他负责打AB团的工作。康克清听说过,他是用欺骗和拷打两种办法使人招供。思想幼稚的人错误地认为,既然相信党,服从党,叫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所以AB团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康克清当然不怕他,但想到把人带走就不好办了,便回到屋里去搬朱德。
朱德听到来抓他的警卫员,立即走出屋子,指着李少青,气愤地对那几个人说:
“他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个小孩子,腿又有点残疾,怎么可能是AB团?如果你们要从我这里抓走他,必须拿出证据,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抓人。”
那几个人一时语塞。
朱德进一步追问:“你们的证据呢?”
一个人说:“有人说他是AB团。”
“不行!我要的是事实证据,不是这种不负责任的口供。”朱德强硬地说,“没有证据,谁也不准把他带走!”
不知是总司令的职务,还是命令式的口气,那几个人无语可对。过了一会,才悻悻地走了。
李少青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康克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朱德却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峰。
明白了,更痛苦
回到朱德的住处,康克清还是闷闷不乐,一个人坐着,话也不想说。
可是,她的心里却不能平静。今天,一位领导人找她谈了话,要她到总政治部去当青年干事,她对此不理解。在打AB团中,不少干部和战士被杀害了,人员减少很多,她当指导员的三连和二连合并,并把她调到交通大队去当政治委员,才去了没几天,怎么又不让她当了呢?
“你是女同志,在机关工作好一些。”领导人这样说,“部队太苦太累了。”
乍一听,康克清信以为真,可又一想,不对呀!当指导员不是也苦也累吗?我还不是干下来了,甚至得到不少人的好评。再说,既然这样,为什么当初让我去交通大队呢?她疑惑地问道:
“真是这样吗?”
领导人没有马上回答她是或不是,好像有什么不便说出的原因。
这一点,康克清看出来了。她说:
“我想知道的,是真正的原因,请你能如实告诉我。”
领导人犹豫了一会儿,说:
“那好,我如实告诉你。上面有规定,政治委员必须是共产党员才能担任,而你现在还不是党员。”
原来是这样!康克清明白了,也更加痛苦了。自己1926年参加共青团,已经5年的时间了,先是在村里工作,不怕流血牺牲,她还没想过自己不是党员的问题呢!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不是共产党员的人不能当政治委员,哪怕是交通大队这样的单位。
“希望你能服从组织的分配,虽然你还不是党员。”领导人见康克清在思考,又进一步说,“因为你的行动,也关系到朱总司令。”
这句话的本意是好心,但此刻的康克清却不满意:
“我服从组织的分配,马上就到总政治部去。但是,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与总司令没有关系。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学生,我想向他学习,只是还学得不够;他要求于我的,我也没有能够完全做好。”
“是的,是的。”领导人连声说。
出了房间,康克清走在路上,心里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她喜欢部队,喜欢干部战士,喜欢火热的连队生活。她不愿离开他们,可又不得不离开。正是在这种心情支配下,她径直来见朱德。看到朱德正伏案看文件,便一个人坐着出神。
朱德知道康克清回来了,是从脚步声中听出来的,因为正看一个文件,没有顾得上说话,连问候一声也没有。他想等看完文件,再向妻子问一问部队的情况。很快又要打仗了,干部战士的思想情绪怎么样呢?特别是打了AB团以后。
他看完文件,摘下花镜,一转脸就看到康克清的神色不好,往日的笑容被一种阴沉代替了。
“你怎么啦?”朱德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
康克清使劲摇摇头,没有说话。
朱德感到莫名其妙:“那你为什么这样呢?”
“他们让我到总政去当青年干事。”康克清说。
朱德感到很突然:“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员,不是党员的人不能当政委。”康克清的话里带着一股气。
“噢?”
朱德的口气也很惊奇,但马上又镇静下来。他曾听从中央来的同志讲过这样的话,但并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这样做了,而自己的妻子是首当其冲的一个。但在康克清面前,他又不好讲什么?便问:“你不愿意去总政吗?”
“我很喜欢连队,真不愿离开他们。”对着丈夫,康克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这种感情我很理解。”朱德看着康克清说,“不过,干革命嘛,做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
朱德的这些话,早在康克清的预料之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两年多共同生活,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是个以革命利益为第一位的人,从不计较个人的私利,对什么名誉、地位、待遇,从来不去考虑。她今天所以向朱德说出心中的不快,完全是妻子向丈夫的倾诉,以求得理解和安慰,并没有想通过他的权利去改变组织上已经作出的决定。
看到康克清没有吭声,朱德以为妻子还在生气,就亲热地问:
“思想还没想通吗?”
“不!”康克清摇摇头,“你放心,我很快就到总政去上班。”
朱德的脸上立即浮现出欣慰的笑容,满意地连声说:
“这样好!这样好!”
康克清沉思一会儿说:“我要申请参加共产党。”
“好呀!我支持你。”朱德笑着说,“你的要求可以向党组织提出来,能不能入党,那要由组织上决定,不能个人说了算,你要经受得住党组织的考验咯!”
康克清点点头。
“到了总政后,要积极工作,努力学习,处处用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争取早日成为共产党员。”朱德的话语重心长,饱含着丈夫对妻子的殷切期望与真诚关心。
“当青年干事要教人学文化,我的文化水平太低,怎么教呀?”康克清说。
朱德温和地说:“不会可以学,边学边教嘛!我们的战士文化都不高。有了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我一定努力干好!”
康克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很快去总政治部报到,当起了青年干事。
陈独秀,让朱德失望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脚步轻盈,嘴里哼着一支自己即兴编的无名小曲。自从到总政治部当青年干事后,她一直和朱德住在一起。工作上顺利,领导很满意,她的入党申请也被批准了。心中激荡着无比的喜悦。
她走着,抬头看看天,湛蓝湛蓝的,几缕白云悠然飘动,明亮的阳光辐射下来,温柔而美丽。路旁的树木开始萌发新绿,经冬的松柏依然清葱苍翠。树枝间的小鸟飞来飞去,叫得嘹亮动听,仿佛在向她祝贺,祝贺她成了一名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啊!今年的春天,来得多么早!
此刻,康克清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结束的会议上。那鲜红的党旗,悬挂在泥土墙壁上,增加了屋内的气氛。所有到会的人神情庄重。她一走进门,心中就油然升起一种庄严与神圣的感觉。
在此之前,当她向党组织提出入党的要求后,刘维严、杨立三两人就找她谈话。她详细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加入共青团,参加万安暴动,上井冈山,当红军等个人经历。
她讲完后,刘维严说:“你过去的情况,组织上知道了,几年来,你表现得很好,不论在井冈山、在赣南、在闽西的转战途中,还是在反对敌人的‘围剿’时,你不但勇敢,还有指挥部队的才能。不过,入了党之后,平时要吃苦在前,打仗时要冲锋在前,当个党员可要起带头作用呀!”
杨立三说:“克清同志,因为把你从交通大队政委调任为青年干事,你可能心里不太满意,可你也要认识到,加入共产党不应是为了个人的什么目的,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呀!”
康克清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说:
“开始时是有点不满意,经总司令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入党不是为了别的,是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
“对!我们都要向朱总司令学习。”杨立三说。
随后,她就填写了一张表,因为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想请朱德帮她填写,但朱德没答应,说她自己填写更有意义、更郑重。于是,她在朱德指导下亲笔填写了表格……人们到齐后,康克清被领到前面,站在党旗下宣誓,誓词是刘维严读一句,她跟着读一句:“牺牲个人,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了!康克清边走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回到住处时,正好朱德也在。他看到妻子满脸喜色,就问道:“康克清呀,你今天这样高兴,有嘛子喜事?”“你猜猜!”康克清故意不说。朱德摇了摇头。“告诉你吧,我入党了!”“真的吗!值得祝贺了!”朱德说完之后,在桌旁坐下来,看着康克清高兴的样子,心头漾起隐隐的羡慕之情。心想:比起我来,她要幸运得多。为了参加中国共产党,我经过多少曲折和艰险啊!的确是这样。1917年,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传入中国,朱德对“不劳者不得食”的口号非常赞同,十分反感官僚军阀互相勾结,鱼肉百姓,便聘请具有进步思想的好友孙炳文到他的旅部当咨议。“五四”运动之后,他同孙炳文根据初步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了列宁领导十月革命成功的因素,总结前一段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的经验,认为必须学习十月革命的理论和方法,探索新的革命道路,从头开始革命。因此。他在寻找共产党,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他还记得上海那幢坐落在法租界的寓所。他和孙炳文同去拜望孙中山。56岁的孙中山行动敏捷有力,对未来充满着乐观的精神。他谦虚诚恳地接待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看着朱德这位滇军的名将,又想到了借助滇军夺回广州,重新建立共和政权的计划,他要求朱德重回滇军,对部队进行整编,并表示可以先付10万元军饷。但是朱德婉言拒绝了。
孙中山感到很惊奇。他哪里知道,在这之前,朱德已经拒绝了军阀杨森的高官厚禄。此时,朱德向孙中山说,他对于国民党同这个或那个军阀搞同盟的战术已经丧失了信心。最后他们告诉孙中山:
“我们决定到外国去留学,在重新回到中国的政治生活之前,要先会见共产党人,研究共产主义。”
孙中山对此并不反对,不过他又问道:
“既然要留学,为什么不到美国去?美国没有封建背景,又有很多进步制度。”
“我们两个都没有可以在美国念书、在美国久住的款项。我们所以愿意到欧洲去,是因为听说社会主义运动在欧洲最强大。”
朱德说完之后,孙中山点头表示同意……
他还记得在上海靠近公共租界闸北区的一间简朴小屋里,见到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长陈独秀时的情景。他们是怀着极大的希望,经过多方打听才找到这位新文化运动领导人、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的。可是面色黝黑、脸上有些麻子的陈独秀却并不那么热情。他很谨慎,说话不多,只是注意听着朱德和孙炳文的话。
朱德原来以为,只要他一提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就可以被接受,因为国民党就是这样的,共产党的手续也不过如此。加入共产党,就可以踏上新的革命道路了。
陈独秀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客人,特别是时时打量这位滇军的将领,那目光里充满了疑问:他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呢?
朱德似乎也看到了陈独秀目光中的疑问,但他没想到陈独秀的回答如此冷漠:
“要参加共产党的话,必须以工人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并且准备为它献出生命。对于像你们这样的人来说,就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和真诚地申请。”
陈独秀的这些话,使朱德失望了……
最使他难以忘记的是在柏林。
他的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在上海被陈独秀拒绝后,就和孙炳文一起乘船到达柏林。他们两人多方打听,小心翼翼地敲开周恩来的房门。举止文雅、待人体贴的周恩来热情地请他们进到屋里,招呼他们坐下,询问他们有何见教。
朱德很感动,端端正正地站在比他小10多岁的青年人面前,讲述自己如何逃出云南,如何会见孙中山,如何被陈独秀拒绝,如何来到欧洲,最后说:
“我要求参加中国共产党在柏林的党组织。我一定努力学习和工作。只要不再回到旧的生活里去,派我做什么工作都行。”
他的态度是那么的坚决,话语是那么的诚恳。
周恩来一直站在朱德的面前。他听着四川口音的娓娓谈话,习惯地侧着头,提了一些问题,最后微笑着说:
“我可以帮助你们找到住的地方,替你们办理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柏林支部的手续,在入党申请书寄往国内而尚未批准之前,暂作候补党员。”
过了几个月,国内回信。从此,朱德就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不过,他的党籍对外是保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