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寂静,群山寂静。冷风吹动,雪花飘荡。
“我们每人去找一件工具,马上开路!”
康克清这最后一句话十分有力,立刻变成了人们的行动。
她自己则很快找来一把小铁锹,带头挖起来。
雨水和着雪水,把泥土冻得硬邦邦的,一锹下去,溅起泥块冰凌。接着是石头,锹劈在上面,进射点点火星,不一会虎口就被震麻木了。康克清心里着急,顾不得腰酸臂痛,不停地挖着,偶尔抬头抹抹额头的汗水,看到人们虽然忙碌紧张,但进度很慢,心里更是火燎一样。队员们见女指导员这样,也是手脚不停,恨不得立即开出路来,把伤员送走。
“他们是总司令部来的人。”担架队的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指着康克清说:“那个领头的女的,听说是朱总司令的太太,了不起!”
“他们干得太慢了,咱们也抽些人去干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响应,每副担架留一个人看伤员,另一个人去开路。
“欢迎你们帮忙!”宣传队员们热情鼓掌。
“这可是雪中送炭啊!”康克清说过之后,自己暗自笑了。这个比较文雅的“雪中送炭”,她是从朱德那里学到的。
为了在人多的情况下也不乱,康克清进行了一番分工。她抽出6个身强力壮的人,轮流在前边开土,其余的4人一组,跟在后面平整台阶。由于组织得好,效率大大提高。用了不长的时间,就把20多米的上山台阶路修了出来。康克清从上到下察看一遍,把不牢固的地方加了工,才指挥担架队通过。
这时,浒湾的战斗还在激烈进行,不断有伤员抬下来。康克清带领宣传队员们分散在路两边,时而扶住担架,告诉他们脚要踏稳,手要抓牢;时而安慰伤员,劝他们安心养伤。饥饿、寒冷和疲劳,统统忘在了脑后。
远处,有两副担架抬过来,看旁边跟着警卫员,康克清猜到是领导干部,就走了过去。到跟前一看,是十师师长李锡凡和十一师师长陈光。这两个人都认识康克清,康克清也认识他们。
李锡凡是头部受伤不能说话,便用手表示感谢。
陈光点点头低声说:“谢谢你和总司令,请转告总司令放心,浒湾一定能打下来。”
康克清点点头。她想问问前边的战斗情况,但话到嘴边又转而说:
“请你放心去养伤,争取早日回来。”
说完,她挥挥手,让担架快点走。这时,跟在担架后边的陈光的警卫员说:
“康指导员好!”
康克清叫住警卫员,小声问道:
“仗打得怎么样?”
“打得很激烈,黄狮渡已拿了下来,正在攻浒湾。”警卫员说。
“还有哪些领导负伤了?”康克清问。
警卫员语气里充满沉痛地说:“我听说赵博生军长牺牲了,其他还有什么人,我不知道。”
赵博生牺牲了?康克清很悲痛。这位宁都起义的核心组织者,原为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的参谋长,是调到江西“围剿”红军的,他在宁都起义之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朱德曾找赵博生谈过话,就是在那时,康克清见到过赵博生。后来,第二十六路军编为红军第五军团,赵博生任参谋长兼第十四军军长,生活朴素廉洁,处事多谋善断,没想到他竟牺牲了。
由赵博生,康克清又想到了季振同。她记得,宁都起义后不久,朱德也找季振同谈过话,还讲述了自己从旧军队走上革命道路的体会,激励这位冯玉祥的手枪旅旅长革命到底。朱德还和周恩来一起,介绍季振同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季振同要求到苏联去学习,离开部队时留下了心爱的青鬃马,萧劲光把这匹马送给了朱德。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被说成谋反而被逮捕。历史常常是很复杂的,有时候,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的人,也未必都很清楚。
康克清还想问点什么,看担架已经走远,忙对警卫员说:
“快去吧,好好照顾你们师长。”
警卫员答应着跑去了,康克清又继续慰劳其他伤员。
雪虽然不下了,浓云仍遮蔽着天空,所以天黑得特别早。前边的枪声停了下来,来人传话说,红军已经占领浒湾,伤员暂时停止后送。
康克清长长舒了一口气,疲倦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她抹抹额头的汗水,对宣传队的人说:
“走,我们跟随部队到浒湾去!”
3天后,康克清完成任务,奉命回到总司令部,进门就向朱德叙说几天中的见闻,说战士们如何负伤不下火线。可是,朱德疲倦的脸上没有露出经常惯有的笑容,而是沉重地说:
“是啊,我们的战士是勇敢的,可这一仗并没有打好!”
康克清有点奇怪,但又不便深问,默默地看着朱德。
“这样打下去,怎么得了啊!”朱德自言自语地说。
屋里很静,谁也没有再说话。
想个法子开开斋
“康克清,走咯!”
朱德在门外喊道,声音虽然不高,但亲切洪亮。
康克清答应着走出房门,看到朱德站在院里,曙色撒满军衣,映着他黝黑喜悦的脸膛,手里拎着个竹篓子。
“干什么呀?”康克清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朱德说:“抓田螺去呀!”
康克清想起来了,今天是端阳节。
昨天傍晚,通信排的战士们正在打草鞋,互相聊着天,朱德走到他们中间,坐下来边打草鞋边问:
“明天是端阳节,大家不想法子开开斋吗?”
开斋就是打牙祭,就是搞点荤的吃,谁不想呀!可他们都知道,反动派对根据地实行了严密的封锁,平时连青菜、豆腐都很难吃上,哪里还敢有更多的奢想。大家看着总司令,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旁边的炊事班长老胡说:
“总司令,我也在为这事发愁呢。”
朱德哈哈一笑,说:“吃不上鸡鸭鱼肉没关系,我们可以就地取材,弄点荤腥来过节嘛!”
这么一提醒,战士们顿时活跃起来,有的建议去打野鸡,有的提出打野猪。有人立即摇头说:
“这都不现实,野鸡野猪很难碰上,再说也没有那么多子弹,我们的子弹还得留着打白狗子呢。”
那怎么办呀?战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朱德看看战士,对通信员徐达桂伸出3个指头,做了个抓的动作。徐达桂马上领会了朱德的意思,大声喊道:
“对呀,拣田螺!”
“好啊!”战士们一齐响应……
他还记着拣田螺的事呀!康克清心里想着,嘴里说:
“好的,这就走。”
红艳艳的太阳出来了,桔红色的光焰,均匀地撒落在翠绿色的稻田里,微风吹来,稻叶上的水珠儿闪烁摇动。朱德和康克清一起走在田埂上,远远就看到战士们赤着脚拣田螺。
战士们也看到了朱德和康克清,一齐打着招呼。
这个说:“总司令,到我这里来,这边田螺最多,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
那个喊:“指导员,我这里田螺大,一个有半斤哩!”
朱德和康克清边答应,边脱下草鞋,下到了水里,和战士们一起拣起田螺来。
朱德捡起一个田螺放进竹篓里,问身边的一个战士:
“你知道端阳节是怎么来的吗?”
那个战士摇摇头。
朱德又问另一个战士:“你知道吗?”
“不知道。”另一个战士脸上有点红了。
旁边的一个战士说:“是呀,我们年年都过端阳节,还真不知道它有什么讲究呢。总司令,端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是这样的。”朱德将一个田螺拣起来,甩掉上面的泥水,说:
“古时的楚国有个大诗人和政治家叫屈原,他十分热爱他的国家。由于统治者的腐败,楚国灭亡了。屈原在悲愤的情况下投汨罗江死了,这天就是农历五月初五。楚国人民非常痛心屈原的死,每年这一天都纪念他,便朝江里扔粽子。”
战士们听得很认真。
原来是这样的啊!康克清在心里想。她又想到在家里时,每逢过端阳节都比平时忙,早早地淘好糯米,选好红豆,用苇叶包好粽子在锅里煮,今年家里仍是这样的吧。可惜现在没有糯米,没有红豆,也没有时间,不然她也会亲自带领战士包粽子的。
朱德接着说:“当然咯,我们现在没有条件包粽子,就用这田螺来过节吧!等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们掌握了政权,再包粽子,过端阳。”
“对!将来我们一定好好地过端阳。”战士们异口同声地说。
徐达桂举起一个田螺,向着朱德说:
“总司令你看,我这个田螺有3斤重!”
朱德抬头看看,故意逗趣地说:
“喝,小徐拣了个田螺精,带回去当老婆吧!”
徐达桂的脸红了,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康克清也笑了,笑出了眼泪。欢快的笑声,在田野里飘荡。
这天中午,炊事班做了3个别具风味的菜,一个韭菜辣椒炒螺丝,一个咸水醋焖整田螺,一个清炖螺丝汤。平时,朱德虽然和战士们吃一样韵饭菜,都是打回去吃的。今天,他拉着康克清,专门来和战士们一起吃饭。看到桌上摆的菜,他大声夸奖说:
“咱们老胡的手艺真高啊,用田螺做了3个菜。”
“这是总司令的启发呀!”老胡说。
朱德端起碗说:“来,我们以汤当酒,庆祝端阳节!”“干杯!”战士们的碗和朱德、康克清的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战士们一人喝一口汤,又吃起菜。朱德却没有喝,他端着碗,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的形象。
有一个人们都叫她辣椒嫂的中年妇女,曾风风火火地闯进总部,泪水潸潸地往下掉,大声说:“总司令,我们冤枉啊,求求你给做个主吧!”
朱德忙说:“不要哭,你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从她哽哽咽咽的叙说中,朱德明白了,她的丈夫罗敲仔是个泥瓦匠,带着一个徒弟长年累月串村做手艺,家庭成分本应定为手工业者,但由于辣椒嫂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农会的干部,便被划成了地主,她是特意找朱德告状的。
朱德没有马上表态,让辣椒嫂先回去,然后亲自抽空到村中作了调查,证明辣椒嫂说的全是事实。便找到了农会的干部,以罗家为例,语重心长的地说:
“要正确执行党的政策,凡是成分划错了的,要纠正过来。”
几天后,朱德又找来了农会主席老王,开门见山地问:
“罗敲仔的成分改了没有?”
农会主席没想到朱德还记着这个事,支支吾吾地回答:
“改……改了,改成了富农。”
朱德不高兴了,严厉地说:
“有错不愿改,改又改得不彻底,这不行啊!我们共产党讲实事求是,是什么就是什么嘛!”
农会主席脸红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德缓和了口气,说:“你回去和其他干部商量一下,看看罗敲仔家到底应该定什么成分。”
这是10多天前的事了,此刻朱德还记在心里。康克清了解这件事情,更理解丈夫的心。为了不影响战士们的情绪,她催促说:
“快尝尝田螺的味道吧!”
朱德没有吃,沉思了一会,对徐达桂说:
“你去请农会主席老王到这里来一下。”
徐达桂飞跑而去,时间不长,就和农会主席一起来了。老王见到朱德就说:
“总司令,我们已经把罗敲仔家的成分改了,改成手工业者,并且退还了没收他家的全部财物。”
“好啊,这才叫实事求是!”朱德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举起汤碗说,“来,我请你喝酒。”
老王还以为真是酒呢,端起碗喝了一口,咂咂嘴,说:
“这是……”
朱德笑了:“人说以茶代酒,咱这是以汤代酒嘛!”
“好!好!”老王说着笑起来。
朱德夹起韭菜辣椒炒螺丝肉放进嘴里嚼着:“味道不错哩!”
康克清对老王说:“你也尝尝。”
话到嘴边又咽下
6月的赣南,火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来,酷热难当。朱德住的屋子,也处在这样的酷热包围之中。
此时,他上身穿一件衬衣,有几处打了补钉,但洗得很干净,脊背上被汗水溻湿了一片。他似乎没注意这些,伏在白木桌上,右手捏住笔,急促地写着,笔尖划在纸上,发出嚓嚓的响声。过一会,他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两眼看着面前的窗子,一片蓝天映过来,一缕阳光射进来。他坐着,一动不动,默默地凝思着什么,两道浓黑的眉毛打着结。
康克清从外边走进来,看到丈夫这副样子,知道他在思考,就放轻脚步,没有出声。他在想什么呢?
是的,朱德在思考。国民党反动派的第四次“围剿”虽然被打破了,可仗打得多么艰难啊!作为红军的总司令,朱德最清楚不过了。那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才取得胜利的。当时,蒋介石调动50万大军,2000架飞机进攻中央苏区,并且自任总司令,直接指挥。可是远在上海的临时中央却不顾客观实际,一再电令周恩来和朱德,要红军先发制人,攻占国民党重兵把守的南城和南丰。周恩来和朱德都认为在当时条件下这一命令是错误的,提出了集中兵力在运动中各个歼灭敌人的方针。可惜这个方针没有被接受。于是,他们先按中央的命令包围强攻南丰,经过一整夜激战,歼敌不足一个营,自己伤亡却超过300人。他们根据敌人死守待援和援敌三路分进的实际情况.决定将强袭南丰变为佯攻南丰,毅然命令部队主力从南丰撤围,向南丰、里塔一线以西地区秘密转移,然后再移到东韶、洛口地区,采取了调动敌人于山地运动战中予以歼灭的方针,先后在黄陂、东陂两次战役中消灭“进剿”军3个主力师,俘敌万余名,粉碎了敌人的第四次“围剿。”
当时,部队带着大批战利品转移,朱德是最后一批撤离的。路过一个祠堂时,发现乱草堆里扔着几十条枪。有个参谋捡起几枝,拉了拉枪栓说:
“都是些破枪。”
朱德却说:“那就这样还给敌人了?这样的破枪,地方赤卫队还当作宝贝哩!修一修,总比烧火棍强嘛!得之不易,弃之可惜呀!”
他让警卫员砍来竹子,做成扁担,和随行人员一起把枪挑走了。
战后,朱德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名为《黄陂东陂两次战役伟大胜利的经过与教训》,总结了第四次反“围剿”的经验和教训。但他自己觉得,那教训还说得不深刻,就想再写一篇文章,详细谈谈红军应有的战略和战术问题。
所有这些,康克清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没有和朱德在一起。战斗的过程中,她听到了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失利让她担心,胜利让她振奋。当她看到朱德从前线回来后不像前3次反“围剿”胜利后那么高兴时,心里就似乎感到了情况的严重。她不清楚朱德在想什么。她走到桌边,问道:
“你在写什么呀?”
“哦,是你回来了。”朱德转过脸,把写好的纸推了过去。
康克清拿起稿纸,首先看到一个醒目的标题:《谈谈几个基本战术原则》。文章提出的第一个战术原则就是:“红军人人要以唯物的辩证法来研究和运用战术。首先要知道事物是变动的,情况是迁移的,决不容有一成不变的老章法来指挥军队。我们的作战决心必须根据任务、敌情和地形来定下。任务、敌情和地形既然是时常变换,因而我们决心就不同,而运用战术的原则也就更不同了。”
对这些道理,康克清觉得懂得一些,但又不十分明白。便说:
“敌人的‘围剿’不是已经被打破了吗?还写这个干什么?”
朱德抬头看看,康克清的目光是纯洁的,真诚的语气里有着几分幼稚和天真。心中不由得说,多单纯的青年人啊!他真想把这次反“围剿”中在如何打和怎样打的问题上的分歧,以及他在实践中的体会,还有即将到来的新的反“围剿”告诉她。但都没有讲出口,而是微笑着说:
“这是个很深的道理,也是我的体会,你以后总会明白的。去做你的事吧,不要管我。”
说完朱德又伏在桌上写了起来。
康克清并没有走开,而是在桌旁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朱德手中的笔在纸上划动,那么缓慢,那么凝重,仿佛有千斤重量似的。她曾经多次这样看着她尊敬的丈夫伏案书写,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
看着看着,她眼前出现了警卫员向她描绘的生动画面。
一天凌晨,战斗打得正激烈。朱德对总部警卫连的指导员说:
“走,到前面去看一下蒋介石的兵力部署,了解一下敌情。”
这位连指导员想到前边炮火连天,枪林弹雨,对总司令的安全不放心,有些犹疑不决。朱德则爽朗地笑着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