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拐过几个弯,就来到自己住的小院里。朱德看到一副担架放在地下上,躺在上面的是陈毅。他急步走到担架前,蹲下身子问:
“仲弘,你的伤好点儿了吗?”
陈毅欠了欠身子,朱德伸手按住他,但他还是吃力地坐了起来,那忧郁的目光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朱德挨着陈毅坐在担架的旁边,问:
“伤在什么地方?”
“腿上,连路也走不成了。”陈毅指指被子下的腿部。
“那你就该好好养伤,怎么又出来了?”朱德温和地说,语调里流溢出规劝。
“憋得慌哟!”陈毅焦急地说。
朱德看着陈毅苍白虚弱的面孔,心里一阵阵颤抖。他熟悉这位老战友,更理解他的心情。在南昌起义军南下的路上,他第一次见到陈毅。这位中央军校的书记,带领一些学生从武汉赶到江西,追上了起义部队,在一个团里当党代表。潮汕失败后,余部转战于粤、赣、湘边界,敌军尾追,土匪袭扰,起义军思想混乱,处境艰难。严峻的时刻里,朱德集合人员高喊:
“愿革命的跟我来!”
陈毅第一个响应。从此,他协助朱德带领部队,发动湘南暴动,上井冈山,转战赣南、闽西,可是现在该怎样向这位战友说呢?
陈毅似乎没有想这么多,他急于知道眼前怎么办,但当他看到朱德也是愁容满面时.便改变了语调:
“总司令,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朱德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对于形势的严峻,他比陈毅更清楚。刚才,他还在作战地图上看到,中央苏区日益缩小,仅有瑞金、会昌、雩都、兴国、宁都、石城、宁化、长汀等县狭小的地区。想到这里,他摇摇头:
“没有办法了。”
这沉重的口气,是沉重心情的映现。陈毅非常理解朱德,他们一起经过了多少险恶的处境啊,还从来没有听到朱德说过这样的话啊!不过,他又觉得朱德说的是事实,第五次反“围剿”持续了一年之久,尽管红军广大指战员英勇奋战,给敌人以重大杀伤,苏区人民积极参军参战,竭尽全力,但还是难以站住脚。一想到这些,他就非常气愤:
“都是他们搞的!”
警卫员端来一碗水,康克清接过来递给陈毅:
“你喝口水吧!”
陈毅接过碗,一扬脖子,咕啷咕啷都喝了下去,抹抹嘴唇,把碗递还给康克清。在这一霎时间,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名叫萧菊英,婚后对陈毅十分好,可惜在打AB团时死去了。她虽然不是直接被杀害,而是由于为陈毅担心而跳了井,实际上仍是这次运动的牺牲品。如果她活着该多好啊!
康克清是很尊敬陈毅的,这不仅仅因为陈毅率领部队把她和万安的80个游击队员带上了井冈山,更主要的是她从实际中看到了陈毅的正直磊落,有什么就说,毫不隐瞒。
对于陈毅所说的“他们”,朱德当然明白其所指,那是对李德、博古等人不满的发泄。彭德怀、刘伯承,聂荣臻等人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刘伯承直接指责李德指挥不力,彭德怀则骂他“崽卖爷田不心痛”。他又何尝没有看法呢?从第五次反“围剿”一开始,他就提出避开敌人的锋芒,转到敌人侧后,选择有利时机作战,粉碎敌人“围剿”,后来又多次提出转移到外线作战。但博古和李德半点也听不进去,使他这个中央军委主席、红军总司令也无能为力。可是,即使对着陈毅这样熟悉的战友,他也不能把心里的苦衷全倒出来,特别是涉及到上边的。这就是他为什么在和陈毅交谈时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看红军要想不被消灭,只有突围转移。”陈毅的话毫不拐弯抹角。
朱德沉思一会,说:“看来突围已势在必行,可是中央迟迟作不出决定,也不知博古和李德是怎么想的。”
“突围转移是必然的。”陈毅满有把握地说。他抚摸了一会儿自己受伤的腿,又说,“总司令,我请求和主力红军一块突围。”
朱德看着陈毅痛苦而忧虑的面色和目光,说:
“可是你的伤……”
“我的伤很快会好的,我还要继续指挥红军。请求转移时不要把我留下来!”陈毅的话近于哀求。
朱德的心头“咯噔”一下,心里猛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陈毅难道已经知道什么了吗?不然他为什么单单提出这个问题呢?我可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呀!他对陈毅说:
“仲弘,你的请求我无法答应,我可以转告他们,并表示我个人赞同你的意见。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养伤,争取尽快恢复健康。”
陈毅点点头。
康克清的心里却感到很憋闷,一个堂堂正正的红军总司令,竟然无权决定问题,回答不了一个军区司令员的要求,多么不正常的现象啊!
送走陈毅的担架,朱德站在门口,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心情异常沉重。他甚至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但没有这个机会。
康克清默默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对于朱德这样的人,任何劝慰都是多余的,他知道应该怎样做,什么都压不倒他的。
特务队长恋女色偷逃
就要转移离开中央苏区了,康克清的心里总不是滋味。要到哪里去?她说不清楚;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更不知道。
对此,她是早有预感的。第五次反“围剿”打了一年,打得那么艰苦。特别是入秋以来,一批批伤员从前方下来,带回的都不是令人高兴的消息,而是根据地在缩小,敌人正在进攻。每次和朱德谈起这些,她都要问:
“情况怎么样?”
朱德的脸色总是很忧郁。对妻子的问话,有时沉默不语,有时则摇摇头。
朱德有他自己的苦衷啊!作为红军的总司令,他要向部队发布命令,下达指示;而作为共产党员,他又必须服从中央的决定,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错误方针指挥打仗。眼看着根据地一块一块丢失,部队伤亡一天比一天大,他的心里如同刀绞一般。可是这些,又怎么能对自己的妻子说呢?
尽管他不说,康克清也猜到了一些。她看到部队从前方撤到了瑞金的周围,各部队的负责人都被召到瑞金城里开会。他们来的时候,是满身烟尘,劳累不堪;走的时候,脸色阴沉,脚步沉重。特别是毛泽东和贺子珍也回来了,这一切都是一种征兆啊!
这天,康克清看到新出版的《新中华报》上登了一篇洛甫的文章,文章中说,为了保卫苏维埃,粉碎蒋介石的第五次“围剿”,“我们不得不放弃某些苏区县和城市。……在某些地方,由于敌人层层包围,碉堡林立,(我们必须)冲破封锁线,迁移苏区,保存红军主力的有生力量。”直到这时,朱德才对康克清说:
“部队将作大的战略转移,你要作好准备。”
“转移到哪里去?”康克清问。
朱德考虑了一会,还是没有说。
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已经议论纷纷。有人猜测将去湖南,有人猜测要去江西的另一个地区,有人认为可能去贵州,也有人认为可能去云南或四川……人们以为康克清和总司令生活在一起,肯定会知道的,就拐弯抹角地向她打听,她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她确确实实是无可奉告啊!
此时,各机关已搬出瑞金城。康克清随着总部机关来到了城北的一座小山上。
秋风阵阵,秋雨绵绵,挟着凉意,吹得人身上和心里冷嗖嗖的。一片片黄叶纷纷飘落下来,使人倍感惆怅。已经做好了出发准备的康克清,站在花凋草黄的小山坡上,望着敌人的飞机在瑞金城上空低飞盘旋。不少群众和区、乡苏维埃政府的干部以及战士家属,纷纷前来打听消息,寻问战况,那些目光里充满着信任、担心和希望。
以往,这里很清静,由于总部和各机关都搬到这里,顿时热闹起来。康克清沿山问、山坡的路走着,随时都能听到议论的声音。
“出发的时间快到了吧?”
“你走吗?”
“我不知道。”
……
各种各样的语气、声调,溢出心中复杂的感情波澜。
前边一间屋子是用作招待所的。康克清知道,那里已经集中了一些女同志,邓颖超、蔡畅、贺子珍、李伯钊等人都在.还有刘群仙、钟月林、刘彩香等女战士,她们每天要接受军事训练,还要学习救护、包扎、打针、抬担架等,这是为了上前线,随时能为打仗做工作啊!她们是新成立的干部休养连。
康克清感到很幸运。自己的身体好,又没有别的女同志那样的拖累,所以没有被编到那个连队去。不是吗?邓颖超同志的身体有病,贺子珍同志正怀孕……她想去看看她所尊敬的大姐姐们,可又感到在这样揪心的离情别绪时,见了面也不好说什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突然,康克清的目光明亮了,不远处走来一群人,马蹄扬起滚滚烟尘。到近处她才看清,走在前面的是朱德和周恩来,后面是毛泽东和其他一些领导人。他们穿着灰色的单军衣,头戴一顶斗笠,腰问的皮带上插着短枪。
来到跟前,他们小声说一会什么,就分散而去。毛泽东、周恩来向休养连的大房子走去,朱德朝康克清走过来。
康克清迎过去,朱德轻声问: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康克清说。
康克清说的是事实,她已经接到命令,有任务,要轻装,必须带的东西要装箱或捆扎好,不需要带的就地处理,或请老百姓帮助收藏或干脆送给老百姓,就连司令部作战室里的地图也装进了箱子。
朱德点点头。
康克清问:“什么时候走?”
“夜里就出发。”朱德说。
他们并肩朝山坡上走去。潮湿的山路上,被打湿的树叶,恋恋不舍地贴在路面上。天气,已经很冷了。
傍晚时分,朱德和康克清正在屋里坐着,两个人都不愿说话,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
“报告!”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康克清起身走到门口一看,是特务队的一位战士,由于刚才走得太急,还呼呼地喘着粗气。
“有什么事吗?”康克清让战士进到屋里,轻声问道。
这位战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潘队长让我来向康指导员报告,杨队长找不到了。”
潘队长指的是潘开文,司令部特务队的队长,杨队长是指杨世坤,特务队原来的队长,不久前潘开文接替了他的工作,他正在等待分配。
康克清一听就着急了。特务队实际上是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的警卫队,负责首长的贴身警卫,杨世坤在特务队工作了一年多,现在这个时候却失踪了,将会产生难以设想的后果啊!她连忙问:
“多长时间了?”
“一天一夜了。”战士说。
这可是十分严重啊!康克清说:
“走,我去看看!”
坐在一旁的朱德虽然深知这件事的分量,可他又怕插手这件事会影响康克清的情绪和决心,他想让妻子单独去处理。看到康克清要出去,才平静地说:
“要冷静,先把情况弄清楚。”
康克清答应着往特务队走去,心里在想:
“必须找到他!”
来到特务队,潘开文迎上前来,康克清劈头就问:
“怎么回事?”
“他是昨天晚上出去的,没有请假,只对一个战士说有事出去,直到现在没回来。”潘开文说。
“为什么不早报告?”康克请的话里带着质问的语气。
潘开文自责地回答说:“光忙着做准备了,没发现,我有责任。”
康克清无意去追查潘开文的责任,又问:
“他的东西呢?”
康克清来到杨世坤的床前,细细检查了衣物,发现杨世坤随时换洗的衣物全不见了,还有两枝驳壳枪和几个子弹梭子也已带走。
这显然是有计划的携枪逃跑。每梭子弹20发呀!康克清在心里说,更加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潘开文先跟着老总出发,另外有个特务队员和我一起留下。康克清向潘开文作了吩咐。
李克农听到报告赶来了。他是保卫局的部长,特务队直接属于他领导。他听了康克清的报告,马上召集人员进行研究,分析杨世坤有可能到哪里去。一些人提供线索,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有个人说:“杨世坤同一个富农的媳妇相好,我估计,如果不在那里,那媳妇也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这线索引起了大家的重视,认为完全有这个可能。李克农立即调来保卫队,亲自和康克清一起,连夜找到了那个富农媳妇。
那女人看到这么多红军黑夜里来找她,开始时神色惊慌,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李克农问;“杨世坤到这里来了没有?”
“没有。”女人说。
“他什么时候到你这里来的?”
女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什么杨世坤朱世坤。”
康克清一直没说话,仔细观察面前的富农媳妇。这女人中等个头,瘦削身材,面庞白皙,椭圆形的脸上透出一抹红晕。哼,她长得是很漂亮啊,怪不得杨世坤会看上她。
“你和他来往多久了?”李克农问。
女人答:“我没和他来往过。”
她推得倒干净!康克清想,这是做贼心虚,越这样越说明她心中有鬼。要让她讲出实话来。
康克清走到她跟前,语调严厉地说:
“你同杨世坤来往不止一天,现在好话不听,当面撒谎。你不老实,只好把你带走,等你什么时候说实话,什么时候再放你回来。”
那女人身子猛地一抖。她知道,她是属于敌对阶级的,一些地主、富农就死在红军和赤卫队的刀枪之下,如果她不说,也可能落得那样的下场。再说,要是把她带走,也就失去了和杨世坤的联系。她发了慌.说:
“别,别,别这样……”
李克农大声说:“那你就少罗嚓,快讲实话,你把杨世坤藏在什么地方了?”
女人哭了,说:
“他藏在那边山上的亭子里。”
“多长时间了?”康克清问。
“一天了,我给他送的吃喝。”女人答。
康克清问:“他为什么躲在那里?”
“他说红军就要走了,他不愿走。想等红军一走,他就带我到白区去。你们千万别打死他啊!”女人嗫嚅着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康克清问。
女人说:“他说我要泄露出去,就把我打死。”
看着把情况弄清楚了,李克农说:
“保卫队,把山包围起来!天亮后搜索。”
康克清对那女人说:“走吧,给我们带路!”
“我不去!”女人拧着身子,语气是坚决的。
“把她带上!”李克农命令道。
两个保卫队员走上前,把富农媳妇带到了山下。
等天色微明时,康克清和李克农及保卫队的人已接近了亭子。
在一块石头下隐蔽好后,康克清用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对那女人说:
“你喊杨世坤,让他出来!”
“不,我不喊!”女人脸色苍白,颤抖着说。
“你不喊,我们就开枪了!”康克清说。
女人忙说:“你们不要开枪,不要打死他!”
康克清火了,一把推开女人,向着亭子的方向大声喊道:
“杨世坤!我们已经知道你藏在亭子里,赶快出来!”
回答康克清的,是“乓”地一声枪响。这一枪是朝着康克清打过来的,但没有打中,却把一个保卫队员打伤了。
这说明杨世坤确实躲在这里。李克农让队员隐蔽起来,亲自喊话说:
“杨世坤,你要老老实实出来,只要你认罪,我们可以从轻处理。”
回答李克农的,仍然是枪声。
“既然喊话没有用,那就攻上去!”李克农向保卫队的人做了个冲锋的手势。
看着保卫队发起攻击,杨世坤居高临下,利用亭柱作掩护,又打伤了两个保卫队的人。
这时,一个保卫队员用树枝顶着帽子,引诱杨世坤开枪,其他人瞅着机会开枪。
保卫队从四面包围冲进亭子里时,发现杨世坤已自杀身亡。
事情解决了,康克清的心情却很沉重。是啊,在革命困难的关头,也会有个别不坚定的分子,或者被金钱所利诱,或者为女色所迷惑,干出了违背他初衷的事,这是不难理解的。可作为领导人,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呢?她对走在身边的李克农说:
“今天发生这样的情况,说明他这样的问题并非一朝一夕。杨世坤在特务队一年多,我虽然发现他近来表现不好,经过组织手续免了他的职,却未能防止这次事件的发生,我负有严重责任。幸而处理得及时,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李克农立即说:“也不能全怪你。特务队调人都是经过保卫局调查挑选的。出了这件事,也怪我们对他审查不严,用人不当,让他当上特务队长。如果我们把好关,就不会发生这类事情。要说责任,首先还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