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后,康克清追上朱德,说起此事。朱德很赞赏康克清的严格要求和勇于自责的精神,他感慨地说:
“这是一个值得记取的沉痛教训啊!”
血路斑斑云路茫茫
深秋的冷风,挟着绵绵冷雨,扑打在红军战士的身上。他们踏着泥泞的路面,急速地前进,发出癋癋癎癎的响声。
康克清走在红军的队列里,不时鼓动着:
“加快速度,同志们!”
渐渐地,雨变小了,最后完全停了,山峦笼罩在蒙蒙的雾霭里。康克清跨出队列,回头向后望了一望,近处是红军行列,远方天地相连,一片阴沉灰暗。已经离开根据地多日了。
那是一个黎明时分,她和总部、机关和部队一起,开始走上这后来被称为万里长征的路。当时,天上挂着一弯残月,地面铺了一层薄薄的霜,偶尔飞过一行行大雁,那嘎嘎咕咕的叫声,更增添了凄凉的气氛。这景象,她记得分外清楚。多年后,她读到毛泽东写的“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的诗句时,眼前就会浮现出当年的这种情景。
但这时的康克清,既不知道毛泽东的诗词,也无暇多想。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已经冲破了敌人3道封锁线,前面还有一道封锁线,突过去就会安全一些。可是,雨后的道路更加难走,许多人新打的草鞋也坏了,不少人索性打着赤脚。她走在一个年少体弱的战士身边,关切地问道:
“能坚持住吗?”
“能!指导员!”那个战士喘着粗气说,脚踏在泥泞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康克清看到,这个战士的腿在打颤,额头上的汗水流到了脖子上,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她伸手把战士的背包拿过来,说:
“让我背着吧!”
“不!我能走得动!”战士想夺回去。
“快走吧!我们要加快速度,你过一会儿再背。”康克清说。
战士没再说什么。康克清大声说:
“同志们,加油呀,冲过敌人最后一道封锁线!”
在这鼓动声中,行军的速度果然加快了。
望着这长长的十分疲惫的行列,康克清又想到朱德。
是啊,她是个指导员,处处关心着战士们,但她又是一个妻子,时时惦念着丈夫。朱德现在哪里呢?是像这样急速地行军,还是在哪个地方指挥?是和周恩来等人一起商量事情,还是一个人对着地图出神?好多天了,她一直没有和朱德见面,她在为丈夫担心啊!
突然,有枪声传过来,先是隐隐约约的,随着部队的前进,越来越清楚,人们顿时警觉起来。
“到湘江了。”有人说。
康克清抬头看看,侧耳辨听,枪声越来越激烈。这时的康克清还不知道,蒋介石调集了近40万大军,凭借湘江这道天然屏障,精心部署了最后一道防线,企图前后夹击,把红军主力消灭在这一袋形地域里。红三军团和红一军团正在彭德怀、林彪的指挥下,与敌人展开血战,掩护中央和总部机关过湘江。凭着经验,她知道仗打得很激烈。
队伍很快来到湘江边上。在一个狭窄的渡口上,挤满了人。还离老远,康克清就看到周恩来站在浮桥边上。他一会儿看过桥的部队,一会儿向远处眺望,一会儿和身边的人小声说话。
走到跟前,康克清看到周恩来那张本来英俊的脸变得更瘦了,眼睛周围布满了暗影,双唇皱裂,前额微蹙,只有那一双炯炯的眼睛,仍旧和以往一样有神。他太累了!康克清心想。
周恩来也看到了康克清。他看到这位女战士一身灰布军装,绑腿打得很高,紧紧扎在腰间的皮带上,插着一枝小小的手枪。背上是军毯打成的背包,两层竹篾夹一层油纸的斗笠,遮盖在背包上面,走起路来步伐有力。真是英姿飒爽的女红军啊!
“康克清同志,你们的人都过来了吗?”周恩来向康克清招招手,大声问道。
“都过来了,周副主席。”康克清回答,“我是走在后面,负责收容的。”
周恩来说:“那好,你们赶快过江吧。”
其他人踏上了浮桥,康克清却站着没动,她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
周恩来向身边的人交待了几句话,一转脸看到康克清还没走,就说:
“总司令已经过去,临时司令部设在界首,你们也赶快去那里。”
“邓大姐她们过去了吗?”康克清听说朱德过去了,又问其他人。
周恩来微微一笑:“她和休养连也过去了。”
康克清放心了,正想迈步上桥,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注意空袭!注意隐蔽!”
“快卧倒!”周恩来厉声对康克清说,而他自己则站着没动。
警卫员跑过来,把周恩来推到一个陡崖下,然后把康克清也拉到那里。
第一架飞机向渡口俯冲过来,第二架飞机又俯冲过来,炸弹落到地上,炸起黑色烟尘,响起沉雷般的炸裂声,带着火药味的热浪,向四处扩散。
“周副主席,你也快过江吧!”康克清劝说道。
周恩来很感激。就是刚才,就是在这个地方,朱德也向他说过同样的话。朱德认为,这里可以留别人来指挥渡江,因此对周恩来说:
“我们一起过不好吗?”
但他没有同意,紧紧握住朱德的手说:“你应该迅即赶到界首去,组织指挥各军团全力堵截敌军,以保证渡口的安全,掩护中央纵队渡江。”
“不行啊!”周恩来望着来路,心情沉重地对康克清说,“毛泽东同志还在后边,我要等等他们,随中央纵队一起过江。”
看到康克清还想说什么,周恩来又说:
“你快过江,到界首去,告诉总司令,赶快把临时指挥部设置起来,在这样的时候,指挥绝对不能中断!”
康克清领会了周恩来的意思,是让她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至于设置临时指挥部,朱德会想到,说不定早已经设置起来,开始了指挥工作。她一步跨上浮桥,又说了一句:“周副主席.请你也注意安全呀!”
到了江的对岸,康克清转身再看,见周恩来仍屹立在江边,指挥人员过江。她迈开大步,向界首方向奔去。
界首是个很小的村子,红军临时总司令部设在村中的一间屋子里。康克清走进来时,见朱德正和身边的人员说着什么,她悄悄地站在一旁,惟恐打扰了他们。朱德也看到了妻子,他只点点头,送来一个微笑。这是什么样的微笑啊!是发自内心的欢迎?是别后相逢的喜悦?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康克清也说不清楚。但她的心里,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了力量,感受到了信心。
朱德向身边的人交待完事情后,才走过来和康克清说话:
“其他人也过来了吗?”
康克清点点头,紧接着转达了周恩来的话:
“过江时,我在渡口看到了周副主席,他让我告诉你,赶快把临时指挥部设置起来,说指挥不能中断。”
“他怎么还不过江呀?”朱德着急地说,“那里太危险了!”
“我也劝他早点过江,可他一定要等待毛主席等首长。”
朱德没有再说什么,端过来一搪瓷缸子温开水和一块热红薯,深情地说:
“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康克清的心头涌起热浪。她知道,朱德是个农民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本色,以此表达了自己淳朴的感情。眼前的一缸子开水一块红薯,就寄托着全都的心意。她接过齐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但没有吃红薯,她想这可能就是他的口粮呀!
朱德看出了妻子的心情,说:“把红薯也吃了吧,我已经吃过了。”
“我不饿。”康克清理解丈夫的心意,以此推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留着你夜间吃吧,这个时候可是没啥东西可吃的。”
“你这个康克清,怎么骗起我来了?走这么远的路,能不饿吗?”朱德笑着说。
康克清不好意思地笑了,咬了一口红薯,真甜!
“参谋同志!”朱德说,“你去报告周副主席,前线形势十分严峻!一军团非常吃紧,米花山防线已被突破,美女梳头岭防线受到严重威胁,有被敌人利用夜间包围的可能。请他赶快来主持司令部的工作。”
参谋飞步而去,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康克清也告别朱德,说:“我到外边去看看!”
“好!告诉同志们,鼓起士气,克服眼前的困难就是胜利!”
朱德说着伸出手。康克清也伸出手。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双目光深情相对,多少话语,多少嘱咐,都在不言之中。
渡过湘江,红军的处境仍然十分艰难。过江时的损失很惨重,出发时的10万人,减到3万多人,整个八军团被打散了。红军总部本打算稍为休整一下,然后向湘西前进,以便与二、六军团会合,可是桂军夏威部将红军紧紧缠住,后边有敌军追来,红军不得不攀山越岭,向广西方向前进。
山路崎岖,坡陡路滑,天空阴沉沉的。路上,朱德遇到了康克清,两个人并肩走着,这是少有的时候。康克清有很多话想向朱德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要注意部队的情绪,多给他们鼓劲,树立信心。”朱德深情地嘱咐妻子。
“嗯。”康克清答应着,然后问道,“咱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朱德回头看看,又向前看看,使劲摇了摇头。是啊,往后看血路斑斑,往前看云路茫茫,何处才是立足之地?他也说不清楚。
“我有时同一军团司令部走在一起,”康克清看到朱德摇头,估计到丈夫可能不便于说,就主动转变了话题,“看到林彪常是躺在担架上睡觉,休息时也不理人,有时一个人坐在一边打盹,他和下属和士兵好像格格不入似的。”
朱德看了看康克清,说:“你不要去管那些闲事!”
康克清很惊奇,朱德怎么这样看待林彪呀!几十年之后,她才理解朱德的看法是多么深刻。
“好了,我要到前边去了,你自己多加注意!”朱德关切地说。
“你也要注意身体。”康克清嘱咐道。
看着朱德走远了,康克清停在路边,看着人们从面前走过。
红军总部的后边,是中央机关,有担架,有马匹,还有各种笨重的物资,走得很缓慢,怪不得彭德怀说过“带这么多东西,像打仗么?”
远远地走过来几个人,康克清认出那是毛泽东、洛甫和王稼祥。他们的身后,有担架,有警卫员、医生,还有几匹马。毛泽东的头发很长,身上穿着和战士一样的军装,人显得很瘦。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担架,而是和洛甫一起徒步行走和交谈。王稼祥躺在担架上。他是前一年春天在一座古庙里开会时,遭敌机空袭负伤的,伤势很重,一直没有好。可能是看到毛泽东和洛甫两人边走边说,也许看到抬担架的人太累,挣扎着要下来走走。
“这怎么行呢,你还是躺在担架上吧。”洛甫劝道。
毛泽东则说:“不妨可以试试嘛。”
王稼祥被扶下担架,在地上走了几步,但很吃力,身子不时摇晃,脚步趔趄。毛泽东和洛甫及医生又把他劝上了担架。王稼祥躺在担架上,长叹了一声说:
“命该如此哟!”
毛泽东和洛甫笑了,其他人也笑起来。
康克清也笑了。她听说过,人们把行军时走在一起、宿营时也常在一起的毛泽东、洛甫和王稼祥3人叫做“中央队”,但并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谈话说笑的内容。其实,说笑只是表面的现象,谈的却都是有关党和红军前途的大问题。
他们的谈话,首先是在毛泽东和王稼祥之间开始的。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在担架上和篝火旁,两个人越来越接近,分析在江西发生的事情,以及长征途中的情况。毛泽东的观点,影响和改变了王稼祥的看法,他明确地说:
“提出召开一个会,把他们轰下去。”
早在苏区时洛甫和毛泽东就进行过多次谈话,相信毛泽东是正确的。广昌失败后,洛甫严厉批评过博古,说红军的伤亡太大,打步步为营的堡垒战是不明智的。毛泽东、洛甫、王稼祥3人之间的谈话和所进行的活动,导致了后来的遵义会议,被人戏称为“担架上的阴谋。”
对这些内幕,康克清当然不了解,但此时此地,不论是对毛泽东,还是洛甫、王稼祥,她都是非常尊敬的。
毛泽东看到了康克清,首先说:“康克清同志,你怎么在这里呀?”
“毛主席!”康克清说,“我是收容队的。”
“哈!收容队的,收容到我们这里来了!”毛泽东幽默地说。
康克清微微一笑:“贺子珍大姐好吗?”
毛泽东说:“好几天没看到她了,这个时候怀娃娃,不是时候呀,吃苦咯!”
康克清问候过洛甫后,走到王稼祥的担架边,问道:
“王主任,你的伤好些了吗?”
“是好些了,可还是走不成路。”王稼祥答。
“总司令在什么地方?”毛泽东问。
康克清答:“在前边,刚刚过去。”
“他也难哪!”毛泽东看看前边,对康克清说,“请你转告总司令,他要保重啊!”
“谢谢主席!”康克清说。
从后边远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枪响。
康克清招呼担架队停下来,让毛泽东等人先过。
毛泽东说:“你们快走吧,我们跟着。”
“不!”康克清说,“还是请首长快走吧!”
“怕啥子哟!敌人不会那么快就追上来,后面还有红军。你着急,你们就先走嘛!”毛泽东镇定地说。
忽然,前面又传来枪声,子弹从头上飞过,发出嗖嗖的呼啸声。几乎在这同时,尖兵跑来报告,发现前面不远的山头上有敌人。
“怎么回事?谁在这里指挥?”躺在担架上的王稼祥猛地坐起身,大声问道。
康克清走上前说:“我在这里负责,你放心!”
“没啥子可怕的,要沉着镇定。”毛泽东从旁说。
康克清立即作了布置。她让担架队退到安全的地方去,派人通知中央机关停止前进,便亲自带着一个步兵班来到了前面。
在一个稍为隐蔽的地方,康克清仔细观察了那个山头,看到山上有敌人,正往山下冲来。她立即带人占据山边的几个坟包,用火力阻击敌人,然后派人告诉前边的司令部机关,请他们从左边进攻敌人。
这时,特务排的两个班上来了,康克清命令说:
“你们从左边迂回进攻,要给敌人造成威胁,又要减少自己的伤亡。司令部会从左边攻击,千万不要发生误会。要注意,敌人若是逃跑,你们就立即回来,不要去追,我们的目的是解除中央机关的危险。”
特务排的人奉命而去,康克清又对身边的人说:
“中央领导同志就在我们身后,我们必须顶住,拼上性命也不能让敌人过来!”
敌人发起了进攻,密集的子弹打过来。就在这时,左边山上响起枪声,那是特务排的两个班打的。接着司令部的人也赶到了。
敌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在半山坡上停下了,看到红军战士压过来,惊慌地往回跑。有人立即跳起来,想去追赶敌人。康克清制止住大家,说:
“我们的任务是保卫中央机关和担架队的绝对安全,主要不是消灭敌人。”
敌人逃走了。毛泽东、洛甫、王稼祥等及担架队从隐蔽处走了出来,两个特务班也高高兴兴地撤回来了,举着敌人丢掉的两枝枪,大声说:
“指导员,把敌人打跑了!”
“指导员,是你指挥得好啊!”有人说。
“是大家打得好!”康克清回答。
王稼祥握住康克清的手,说:“谢谢你,真想不到你能这么沉着地指挥!”
“喝!不愧是总司令的夫人!”洛甫赞扬道。
毛泽东上下打量着康克清,微笑着说:
“怪不得大家叫你女司令哩!”
康克清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抹红晕,说:
“首长们,快走吧!”
“好啊!跟着咱们的女司令走是安全的。”毛泽东开玩笑地说。
一阵哄然大笑,感染着周围的人。大家沿着山间小路,继续向前行进。
七、相伴——凤爱凰,凰恋凤
左右偏差能纠正
夜已经很深了,康克清还没有入睡,她在等着朱德。
周围一片寂静,古城遵义在寂静中进入了梦乡。这是贵州省的第二大城市,因为它南通贵阳,北通重庆,所以成为交通要道,是商业繁荣的地方。城区有新城和旧城之分,新城是商业区,旧城是住宅区。1月7日,红军占领了遵义城,两天后,中央和军委机关进入城内,红军总司令部住在老城的枇杷桥,康克清跟随朱德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