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带去!”朱德说,“他的身体需要补养,我这身子没问题。”
“我来办这些事。”康克清催促说,“你就快睡觉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朱德说:“好吧,我睡觉,你也睡觉,明天会好的,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油灯熄灭了。这座普通的小房子,溶进了毛尔盖的黑暗之中。对岸山林的呼啸声,跨过浅浅的毛尔盖河,不停地传来。
左路军又回到了阿坝。朱德十分气愤,住下后一句话也没说。
康克清十分明白朱德的处境和心情。到达毛尔盖后,中央政治局又开了会,肯定了北上抗日的方针,并决定把红军混合编成左右两路继续北上。右路军由毛泽东、周恩来率领,左路军由张国焘和朱德率领。决定两路军在班佑会合。左路军从卓克基出发,翻过雪山和草地,在阿坝休息后,又走三四天,到达黄河上游的葛曲。这时,右路军已到达班佑四五天,等待左路军前去会合。葛曲离班佑不很远,只要再走三五天就可以到达,与右路军会合,一起前进。可是张国焘却说葛曲河水深不能过,要朱德同他联名发电报给中央,要右路军也回头南下。
当时下了一场雨,河水比原来上涨了一些。为了弄清情况,朱德亲自到河边去察看。他让潘开文骑马去试水的深浅,结果最深的地方才浸到马肚子。朱德看到这种情况,认为队伍完全可以通过,便拒绝签名发电,多次提出过河北上。可是张国焘却按兵不动,连连发电给中央,说河水上涨,部队过不去。接着,就命令部队南下,到达了阿坝。
这时的朱德,是深知局势严重的。早在中央苏区时,他就听人说张国焘有机会主义思想。在两河口和毛尔盖会议上,在个别交谈中,朱德察觉到张国焘的一些错误思想,曾同毛泽东交换意见。毛泽东嘱咐朱德对张国焘多加小心警惕。如今,他公然把部队拉向南下,看来是决心坚持错误了。
这时的康克清,还不了解党内斗争的详情,但这些天的情况,却是亲眼看到了的。她问朱德:
“不是北上抗日吗,怎么反而南下了呢?”
朱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康克清惊讶了:他是总司令呀,连他都不知道,这不是太奇怪了吗?于是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看到康克清吃惊的样子,朱德凝思了一会说:
“看来事情复杂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不过也不必惊慌失措。”
在那低矮的小屋里,在昏暗的小油灯下,朱德与康克清相对而坐,久久地说着,说着。
“对中央的指示,他的态度怎么这样呢?”康克清气愤地说。
朱德摇摇头说:“张国焘这个人,顽固得很呢!不但不接受批评,反而大发雷霆!”
康克清看看朱德,说:“他这样做,不是使党和红军分裂了吗?”
“看来,他是顾不得这些了。”朱德沉思一会,继续说,“人哪,只要有了野心,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什么都在所不惜。”
“那我们怎么办呢?”康克清问。
朱德严肃地说:“他要再坚持错误,我们就同他斗争到底!否则,革命就会遭到更大的损失。”
“怎样斗争呀?”康克清问。
朱德说:“斗争就是要和他讲道理,宣传党的北上政策,号召和团结更多的人认清北上是正确的;反回来往南走是错误的。”
“你这样做,他会不会下毒手呢?”康克清不免有些担心。
朱德很有把握地说:“现在还不会,以后会不会就难说了。不管他下不下毒手,我们都得和他斗争。”
康克清皱了皱眉头,说:“他还会干什么呢?”
“还不知道。”朱德停一下说,“我们等着看他怎么干吧。”
夜已经很深了,浓密的夜幕,笼罩着阿坝。朱德仍然没有睡意,他坐在油灯下,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你休息吧,白天已经够累的了。”康克清说。
朱德的目光盯着书面,头也没抬地说:“你先休息吧,我睡不着。”
这时的朱德还没有想到,一场更严峻的斗争已摆在他的面前,而且来得这么快,势头这么猛。
审问总司令
在阿坝住下后,张国焘就召开了中共川康省委扩大会议。会议是在离司令部半里路远的一个正方形屋子里进行的。朱德一走进会场,就看到气氛很紧张,他和总参谋长刘伯承紧挨着坐了下来。
会议的主持人一开始就大叫大嚷,说中央丢了根据地,损失了红军,执行的是退却逃跑路线。接着就有人让朱德表态,逼他写文章,发表声明,承认中央北上抗日的方针是错误的。
开始朱德没有理睬,他坦然自若地坐着,拿出一本书看起来,当一些人叫嚷后,朱德把书卷起来拿在手里,庄严地说:
“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会合是伟大的胜利,使敌人害怕。党是一个整体,不能分裂。红军的行动要按照党中央的决定执行。”
有人又嚷了起来:“你说你是北上还是南下?”
“中央北上抗日的决定,我是赞成的,拥护的,举了手的。”朱德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接着说道:
“我不能写文章,也不能发表声明,反对我亲自参加作出的决定。如果硬要我发表声明,那我就再声明一次,我是拥护党中央北上抗日的决定的。”
会场上先是鸦雀无声,接着又有人叫嚷起来。
朱德摆摆手,幽默地说:“朱毛,朱毛,人家外国都以为朱毛是一个人,哪有朱反对毛的?”刘伯承忽地站起来,说:“你们不是开党的会议吗?又不是审案子,怎么能这样对待朱总司令!”
这句话如同捅了马蜂窝,有人高声说:
“好!你把我们党的会议说成是审案子!”
对会场上的这种情况,张国焘全都看到了,但他无事一样地坐着,一点儿也不加以制止。
朱德自然看到了张国焘的神色。他转向张国焘,坚决地说:
“你张国焘可以把我劈成两半,但是你绝对割不断我同毛泽东同志的关系。”
张国焘很狼狈,窘迫地笑了笑。
有个人暴跳起来:“你既然赞成北上,那你现在就走,快走!”
朱德说:“我是赞成中央北上抗日决定的,但你们坚持南下,那我就只好跟你们去。”
有人又叫起来:“你既赞成北上,现在又说跟我们南下,你是两面派、骑墙派!”
另一个人说:“不让他当总司令了!”
“不!”朱德大义凛然地说,“我是党派来的,我不能离开部队!”
会议在一片吵嚷声中结束了。
朱德和刘伯承一起走出喇嘛寺,他边走边说:“不管怎么斗,我们还是要和毛泽东一起干革命的嘛!事情总会搞清楚的。”
刘伯承点点头:“对!”
朱德被监视
这一天,康克清被人叫去。
一个人气势汹汹地问她:“你对四方面军的一个人说张主席分裂党?”
“我没有对哪个人讲过。”康克清理直气壮地说。
那人说:“你不要狡辩!”
康克清也没有让步:“没对谁说就是没对谁说!”
“你要去向张主席交代!”那人看康克清不服,就抬出张国焘来,想以此压康克清。
“我没什么可向他交代的!”康克清仍不买帐,说完走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她感到很委屈。这不是审讯我吗?我是红军战士,是总司令的妻子,想着加快了脚步。
忽然,她看到脚边有个纸团,显然是刚刚扔下的。她看看周围,弯腰拣起来,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康克清太太,老子要打死你!”
回到住处,康克清对朱德叙说了刚才要她去向张国焘交代的情景,说着把纸条递给朱德,蓄在眼眶里的泪水流了出来。
朱德看过纸条上的字,默思良久,说:
“哭啥子嘛,要记住,群众是革命的,我们要多去做他们的工作。”
尽管朱德的声调很低,但在康克清听来,分量是很重的。这样的话,朱德早就说过,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南下以后,他利用各种机会,到部队中去宣传党中央北上抗日的正确主张,说明只能有一个中央和要执行中央正确决定的道理。一天,警卫班正在讨论,朱德去了,他和战士们席地而坐,拉起家常,问大家的名字,是什么地方人,为什么要参加红军等问题。在亲切的交谈中,他发现战士们都为四方面军的前途担忧,就鼓励战士们说:
“请同志们坚信,革命一定会胜利!党中央北上抗日的正确路线一定会胜利!……”
康克清抹去了泪水,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了嘈杂声,朱德转脸望着门外。
“我去看看!”康克清说。
来到大门口,康克清看到是几个伤员,最前边的一个正对警卫员说:
“我们受伤了,不能走路,要牵朱德的骡子去骑。”
警卫员说:“总司令的年纪大了,还要指挥打仗,怎么能牵走他的骡子?”
康克清的出现,使那个说话的伤员后退一步,其他的伤员也看到站在面前的康克清,一身军装,腰间扎着皮带,皮带上插一枝驳壳枪。他们听人说过这位有着女司令之称的总司令太太,一时沉默了。
不大一会,有个人说:
“把康克清太太的枪下了。”
康克清的右手下意识地按在枪上,心想,这枪是党和红军发给我的,怎么能随便下呢?
多年之后,一个人曾问过她:
“当时要是真的下你的枪,你会怎么办?”
康克清回答:“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我是要坚决捍卫的。”
不过,那时的康克清既没着急,也没有鲁莽,而是沉着冷静地说:
“应该让你们骑骡子,你们为革命负了伤,是光荣的,为什么要来抢呢?”
听康克清这么一说,伤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语。
康克清看看伤员说:“你们先把我的牲口牵走,如果需要,再来牵总司令的。他的牲口在行军路上就是常常让给伤员们骑嘛!”
伤员们没有牵康克清的牲口,慢慢转身走了。康克清送他们时,走在后边的一个伤员,看看康克清,流下了眼泪,说:
“是人家要我来的。”
康克清心里不由想道:“那些人真卑鄙,让这些伤员来闹事。”
过了几天,朱德的牲口还是被牵走了,这一次没有人来说,是被偷走的。
康克清发愁地对朱德说:“你的牲口被人偷走了,饭也不给我们打了,怎么办?”
“不要紧。没有牲口咱们步行,不给打饭也饿不死我们。我写个条子,你到三十二军罗炳辉军长那里去一下,向他要点粮食。”
朱德说着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递给康克清,又说:
“现在有人监视我,你的行动还是自由的,你还可以到处去走走,看看一些同志还在不在,特别是廖承志同志,他的影响很大,我们要把他找到,保护好他。”
康克清接过纸条,犹豫一下说:
“你带着我找中央去吧,别留在这里了。”
“那不行!”朱德果断地说,“这支部队是党的,决不能丢下,要把他们带走。再说,我们也走不了,千万不要这样想了啊!”
康克清一下子明白了,朱德所以经受得住这么多的困难和委屈,完全是为了使党的军队不丢掉啊!她感到自己和朱德相比差得多么远啊!
第2天,康克清带着朱德写的纸条,到了九军团,找到罗炳辉。罗炳辉听到这情况,十分气愤,当即给朱德送去了粮食。以后,康克清又去五军团,见到了董振堂。她还没回到家,就被张国焘叫去审问。在那里,她见到了罗世文、朱光等人。回到住处后,朱德急忙问:“你都看到了谁啦?”
“见到了罗炳辉、董振堂、罗世文、朱光等同志,他们问你好!”康克清回答说。
“这些同志都是拥护北上的,他们还在,我就放心了。只是廖承志同志,听说他到四方面军就被扣押了。他将来能发挥很好的作用,一定要设法救他。”朱德欣喜之中夹杂着忧虑。
“我明天再出去探听。”康克清说。
康克清并不认识廖承志,就注意观察被扣押的人员。一次行军时,听到有人议论说扣压的人中有廖承志等人,就赶忙告诉了朱德。朱德一听,脸上露出了喜色,连连点头说:
“好!好!”
是说廖承志还在好,还是说康克清做得好呢?大概是二者兼而有之。
康克清也高兴了。
杨尚昆的夫人被开除党籍
松岗城里有一座院子,分为前院和后院。红军总司令部来到这里后,朱德就被安排在后院的堂屋里,侧边是卧室,正面大一点的房间作为办公室。当门摆着一张方桌,旁边一条长凳。这天,朱德坐在长凳上,戴着老花镜,伏在方桌上聚精会神地看文件。
文件并不很多,可他读得很慢。红军总司令部的文件,他大多知道,川康省委的文件,他不怎么感兴趣。因为这些文件是受张国焘控制的,内容全是一些不切实际的错误的东西。只有前敌指挥部的文电都是关于打仗的,他又特别关注部队的行动,所以看得比较仔细,以便了解和掌握部队的仗打得怎么样。至于中共中央的来电,则很少,他怀疑有的没有给他送来。
朱德的目光在文件上,心里很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可是却不能够。他已经发觉,他的行动受到了限制,走动一下都非常引人注目,到哪里去都会给下边造成麻烦,甚至不堪设想的后果,所以,除了张国焘召集的会议,他很少外出,把自己关在屋里看文件,读读书,偶尔也下下棋。
日子过得也算清闲,可就是心里着急。原来康克清在这里,可以到处走走,回来向他讲些外面听到看到的情况。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她被调走了,到党校去当一位总支书记。这样一来,朱德等于失掉了眼睛和耳朵。这是对着我的呀!朱德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但他又没有阻拦,他担心那样会带来更多的麻烦。耐心,靠耐心吧!
“朱总司令,你好!”一个女同志的声音传进来,接着脚步跨进了堂屋。
朱德闻声抬起头,从老花镜的上方看过去,见是李伯钊,立即高兴地说:
“你来了呀……你从哪里来的?”
“从绥靖来,我在川康省委工作,做工农剧社的社长。”李伯钊回答。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能见到总司令的面,能听到总司令的声音,真是不容易啊!
她是送红三军团北上时被拦留在四方面军的三个宣传队员之一,在去三十二军途中来到松岗的。她办完手续后见到了罗炳辉军长,提出要看看朱总司令。她以为很简单,在江西苏区,在长征路上,随时可以见到总司令。可罗炳辉说:
“要请示陈昌浩前敌总政委,得到他的批准才能见。”
“万一可以,请你帮我问一问陈政委。”李伯钊说。
“可以。”罗炳辉说着要通了电话。
陈昌浩在电话中问清李伯钊在哪里,找朱德有什么事情后,才同意了。
可是来到门前时,哨兵又拦住了她:
“你找谁?”
“我找前敌陈总政委。”李伯钊怕说找朱德会受到阻拦,随即改口说找陈昌浩。
李伯钊被领到陈昌浩办公室。陈昌浩见了面问:
“你来了呀!有什么事?”
李伯钊回答:“我来了。我想看看朱总司令。”
“你找他有什么事?”陈昌浩又问。
“许久没有见到朱总司令了,我想看看他。”李伯钊说。
陈昌浩沉吟一会儿,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脸色阴沉沉的。李伯钊插在布袋里的手紧紧捏着,手心里汗湿汗湿的,不知道得到的是同意还是拒绝。
过了两三分钟,陈昌浩才说:
“你去吧,在后院堂屋里!”
见总司令真难呀!李伯钊站在朱德面前,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她在打量朱德,黑里透亮的脸色,很健康,只是面孔消瘦了,一双眼睛还和往常一样炯炯有神。
朱德也在打量李伯钊,一身合体的军装,显得很旧了,脸庞比原来显得消瘦,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这就是那个能写能演、会跳会唱、活跃而愉快的女红军吗?他在心里一颤,但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
“你的身体倒还结实。”
“唔!”李伯钊答应一声,她不敢说话,怕一说话泪水就会流出来。“那就好!”朱德说。“克清同志呢?她好吗?”李伯钊问。朱德说:“她在党校工作,她很好。”这时,李伯钊强忍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顺着面孔,挂到了两腮上。
朱德没有说话,没有安慰,也没有劝说,而是默默地看着,眼前仿佛看到了康克清向他讲述的李伯钊被留下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