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克清受到了鼓舞,但当她的目光落在那疲惫的行军行列时,又说:
“大部分人的粮食都吃光了,又冷又饿,有的人实在走不动了!”
“不管怎么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朱德竖起剑眉,坚定地说,“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没有粮食就挖野菜,实在不行就把牲口杀了,肉、皮都可以吃。要千方百计保证人走出去,有了人就好办了。”
康克清点点头:“对,目前只能这么办。”
朱德和蔼的目光注视着妻子发黄的面孔和那疲倦而有神的双眸,问:
“你的病才好不久,身体吃得消吗?”
“没有问题!”康克清回答,并且挥了一下手臂,“你看这不是很好嘛!”
“要多注意保重,你的身体还是很虚弱的。”朱德关切地嘱咐道。
康克清说:“我会注意的,你自己也要多当心一点才好。”
“那就好!”朱德点点头,“我还要到前边去,先走了。”
饲养员牵过马来,朱德推开了,说:
“马也是很累的,让它歇歇吧,一旦有了病号可以骑,我自己能走。”
饲养员求救地看看康克清,意思是让她劝说朱德骑上马走。康克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朱德往前迈出两步,又转身走回来,站在康克清的面前说:
“这是不易通过的艰险地带,你要多照顾一下女同志,她们的困难更多一些。”
康克清很感动,过草地之前,朱德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党校领导根据这个指示,让妇女排紧跟校部行军,目的就是为了便于照顾,这个安排就是康克清向妇女排的班长、排长传达的。现在朱德又这样嘱咐,康克清明白丈夫的意思,女的照顾女学员更方便一些。她使劲点点头,“嗯”了一声。
转过身,朱德向远处走去。康克清目送他,直至他的身影溶进了行军的队伍之中。
康克清又继续前进了,在烂泥的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有深有浅,水流有急有缓。她在河边上站住脚,全神贯注地看着学员们过河。妇女排过河的时候,她上前去搀扶,帮助拿枪支,直到最后一个人安全地过了河,她才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追赶前边的人。
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学员们在一片稍高的土坡上宿营下来。康克清安排好之后,又去查哨。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了,不论多累,只要一住下来,她就去查铺查哨,从没有马虎过。
她首先来到的是妇女排。站岗的是班长杨文局,康克清见了面说:
“文局同志,你太辛苦了!”
“你才辛苦呢。”杨文局说,“大家都睡下了,你还要查铺查哨。”
康克清无意讨论谁更辛苦的问题,问道:
“班里的情况怎么样?”
杨文局回答:“同志们都很坚强。大家团结友爱,遵守纪律,能克服困难。”
“还有什么问题吗?”康克清又问。
“主要是没有东西吃,肚子饿,寒冷难受。”杨文局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女同志月经来了无法收拾,缺乏卫生用品……”
康克清沉默了。黑暗中,她长叹了一声:
“唉!有什么办法呢?由于生理上的原因,我们这些女同志要吃更多的苦。你告诉大家,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要顶住,坚持顶下去。只要我们这些人有坚定的信念和勇气,互相帮助,紧密团结,经得起,顶得住,就能战胜一切困难!”
杨文局看不清康克清的脸色,但从这些话中,似乎看到了她严肃的面孔和坚定的决心。她也是女人啊!她能做到的,我们也应该做到。她是我们的榜样!
“对!我向大家讲。”杨文局说。
“好,谢谢你!”
分别的时候,康克清的手和杨文局的手握在一起,握得很紧,很有力。
草地晚餐
又是一天的行军,又是一个下午。
金色的太阳,慢慢西斜,柔和的光线,照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康克清披着夕阳,向一个草坡走去。
那是党校宿营的地方,朱德和学员们宿营在一起。
今天宿营比较早,大家刚做完准备工作,朱德就来了。他脚穿草鞋,背一个斗笠和公文包,拄一根两头都磨圆了的棍子,一见面就说:
“我向你们报告两个好消息:一是快走出水草地了,二是有了一头牦牛!”
牦牛?在这荒无人烟、连飞鸟也不愿来的草地上,哪来的牦牛呢?朱德看出了人们目光中的疑问,解释说:
“是先头部队给我们送来的一头牦牛。”
“把牦牛杀了,美美地吃一顿!”有人说。
“同志们,过日子要有个长远打算,不能光看到鼻子尖上。”朱德说,“宁愿顿顿缺,不能一顿无啊!我的意见是把牦牛杀了,留下牛皮、牛肉做干粮,牛骨头炖野菜,营养好得很,是我们今天最好的晚餐。”
大家都赞成朱德的意见,跟着他去找野菜,康克清因为有事,没有去找野菜,而且到现在才回来。
远远地,康克清就看到了那几口行军锅,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内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牛肉气味传了过来,四周围满了就餐的人。
朱德和几个警卫员蹲在一起,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这时,一个警卫员端着一个大碗走到朱德跟前。康克清停住脚步静静地观看。“总司令,你吃这个吧!”警卫员说。朱德看了看,皱着眉头问:“这是哪里来的?”警卫员回答:“先头部队送牦牛来时,顺便捎来一点大米,专门嘱咐给您熬粥喝。”
朱德口气变得温和了:“你给那边几个病号送去吧,我吃牛骨头煮野菜,营养好得很。”
警卫员端着碗,慢慢走到病号旁边,可是病号也不喝,让朱德喝,朱德又让送给病号,警卫员来回几趟也没有办法,就请刘坚劝朱德喝粥。
刘坚和大家的心情一样,她就走近朱德,摆出自己预先想好了的理由,扳着指头说:
“朱总司令,我看这粥还是得您吃。论职务,您是首长;论年纪,您比我们大;论身体,您不如我们年轻人。”
朱德侧着头,微笑地静静听着。等刘坚住了口,才哈哈大笑起来,问道:
“你的理由都说完了没有?”
刘坚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说服朱德,忽然灵机一动,大声说:
“还有,您平时经常说,遇事要讲民主,少数要服从多数,现在您是少数,大家是多数。您今天就是不民主,大家要您吃粥,您为什么不吃呢?”
朱德还是静静地听着。
刘坚望望朱德,心想,这下子可“将”了朱总司令一“军”。
朱德望着刘坚,慢悠悠地说:“你讲完了吧?少数服从多数,也得看是什么情况呀!咱们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还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呢!”
刘坚涨红着脸,无话可说了。
朱德把手中的野菜碗放到地上,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同志们,米粥还是应该病号吃,因为他们是病号嘛!”
刘坚见自己所有的理由都没有说服总司令,就举着碗恳求道:“总司令,您就尝一点点吧。”
朱德温和地笑着说:“尝什么,我又不是没有吃过。你这个女娃娃呀!”
看着眼前的情景,康克清边往前走边在心里想,你们还是不了解他啊,越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想到的是首先是战士,是伤病员,而不是他自己,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就是在这草地上,骑兵警卫员的马在战斗中被打死了,只好步行。可是脚又被碰伤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朱德看到了,就跳下马来对警卫员说:
“骑上我的马吧!”
说着把缰绳交给饲养员,让他扶警卫员上马,自己则跑着去追赶前面的队伍;一次露营时,参谋为朱德找到一间藏民放牧时住的木架房子。朱德看到草地上躺着一些伤病员,立即吩咐参谋叫伤病员到房子里去住,而自己则露营在草地上;缺粮时,他把他的牛皮带解下来,煮熟给别人吃了……
看到康克清走来,刘坚好像看到了救星,忙把碗塞到康克清手里,说:
“还得你才能解决这个难题,快来劝劝总司令吧!”
康克清看看碗里的大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她想,即使这样的米粥他也不会喝的,我也没法劝说啊!她抬起头来,看着人们期待的目光,心里思忖了半天,拿过一把小勺子,舀了两三小勺米粥放进朱德碗里,边舀边说:“你就尝尝吧,你不吃,他们是不会吃的。”朱德没有表示反对。康克清又把其余的粥分给了4个病号。
朱德喝完碗里的粥,举起碗向着伤员说:
“我已经吃了,你们快吃吧!”
一个病号连长噙着泪对其他病号说:“吃吧,不吃会辜负总司令的心意的。”
朱德看着病号们在吃粥,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又低下头吃碗里的野菜,咀嚼着,像很甜很香似的。
康克清也盛了一碗野菜,坐到朱德旁边吃起来。虽说野菜里放了一些牛骨头,闻起来香喷喷的,可吃起来就不是滋味了。特别是那野葱,香味和家葱一样,味道却同刚结出的李子,又苦又涩,令人难以下咽。
坐在旁边的刘坚说:“朱总司令对野菜真熟悉。刚才总司令带领我们找野菜,讲了好多野菜的知识,什么牛耳大黄,什么灰灰菜,什么车前草,不但知道名称,还知道生长期和味道呢!”
刘坚的话,使康克清一下子又到了临出发过草地之前,朱德请来了通司和几个老百姓,笑嘻嘻地询问他们这一带有什么可吃的野菜。他们明白了朱德的意思后,就讲了许多野菜的形状和名称。随后,朱德又领着炊事员、饲养员和警卫员,亲自出去挖野菜。他按通司和老百姓讲的,拔下野菜用手捏捏,放到鼻子底下闻闻。接着又发动更多的人去挖,一棵棵分类整理好,用水滋养起来,开了个展览会。怪不得他在展览会上说:
“野菜也是宝,有它就饿不死人了!”
原来,他早就为过草地考虑好吃饭问题了呀!
朱德听见了刘坚的话,指着康克清说:
“这是她教给我的办法呢!”
“我教给你的?”康克清奇怪了。
“你忘了那次野韭菜啦?”朱德说。
康克清想起来了。怪不得他那次问得那么详细呀!
吃过饭之后,夜幕已经降临了,笼罩着无边无际的草地。人们点起一堆堆篝火。蓝色的火苗,熊熊地燃烧起来。人们围在篝火旁取暖。朱德轻轻拨着火,对大家说:
“我们北上的红军和陕北红军会合后,打了胜仗。我们也快要和他们会合了。”
人们听到这里,顿时兴奋起来,连躺在地上的人也坐直了身子。在火焰的映照下,一双双眼睛里放射着明亮的光芒。
“来,咱们唱个歌吧!”朱德提议说。
一个人开了头,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同志们,
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
勇敢前进,
不怕困难和牺牲,
钢铁红军是好汉,
战胜雪山和草地,
向着陕北,向着胜利,
奋勇前进,前进,前进!
这雄壮嘹亮的歌声,回响在草地,回荡在夜空,向远方飞去。
康克清唱着。她看看朱德,朱德也在唱。寥廓的天空,碧如洗,繁星点点,北斗横斜……
阳光,剪下他们的身影
一夜风雨,好像把蓝天擦得分外明亮,把野草洗得格外翠绿。
天还不亮,人们就早早地起来了。确切地说,他们夜里就没有好好睡过。一是风雨湿透了衣服,更主要的是,就要走出草地了,心里激动啊!
可是这天夜里,朱德却睡得特别香。白天,他又和党校的学员们一起走了一天水草地,夜晚就和他们宿营在一座草坡上。警卫员撑起一块雨布,他就在下边沉沉入睡了。
他是被人们的议论声惊醒的。睁开眼睛,看到大家都在做准备,忙碌而紧张。他慢慢坐起身来,看到康克清和几个警卫员站在身边,就说:
“你们起得这样早,是不是激动得睡不着觉呀?”
康克清说:“是啊!就要出草地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是高兴,睡觉还得睡觉嘛!”朱德说,“出了草地,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哩,不睡好觉哪行!”
“总司令真沉着,这样的时候还睡得这么好。”警卫员说。
朱德笑了:“我是老君炉里的孙猴子,经得火多也就习以为常了。”
“听警卫员说你睡得很沉,我还以为你病了呢。”康克清说,“我来了两次,看不像病的样子,就没有惊动你。”
“看来你也一夜没睡了。”朱德说。
康克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睡不着嘛!”
“那白天怎么走路呀!”朱德说着站起了身。
这时,警卫员端来一碗野菜汤,说:
“总司令,快吃点吧,就要出发了。”
朱德接过碗,牢牢端在手里。他没有马上吃,外外地打量着,深情地说:
“这野菜对革命可是立了大功的啊!没有它,我们会有更多的同志走不出草地。”
“再见了,野菜!”有个警卫员调皮地说。
“可以说再见,不要忘记它!记住这野菜,记着生长它的草地!”朱德说。
康克清催促说:“快吃吧,该出发了。”
朱德吃起了野菜汤,恋恋不舍地吃着,惟恐吃完就没有了似的。
太阳升起来了,桔红色的霞光,为碧绿的野草涂上一层绯红,草叶上的露珠,透明而闪亮,如同一颗颗耀眼的珠子。和夜间的风雪比较,此刻,显得明丽、宁静而温柔。朱德边吃边看,目光中充满迷恋和陶醉。
在康克清和警卫员的再一次催促下,朱德才吃完那碗野菜汤,把碗递给警卫员,伸手抹抹嘴唇,低沉地说:
“走吧。”
党校的学员们已经出发了,朱德迈步踏上了行军路,康克清在他的身边走着。
这里接近了草地的边沿,路虽然还是泥泞的,但比起前几天已经好多了。朱德一步一步地走着,不时抬头看看前边,又回过头看看后边。忽然,他转脸说:
“康克清,我看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是不是?”
“是的,早就恢复了。”康克清说。
她的目光有些疑惑,不明白朱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你会忘记草地吗?”朱德问。
“不会忘记的,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康克清答。
朱德点点头:“过草地是够苦的,有的人走了一次,我们和不少人走了3次,苦是多吃了不少,可它也教会了我们好多东西。”康克清非常赞同朱德的观点,说:“是的,我会永远记住。”朱德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反动派的追杀,党内的分歧,大自然的艰险,都没有把我们搞垮,这说明我们的党是坚强的,红军是坚强的。”
“是呀!,我们到底走过来了,胜利地走过来了,以后就好了。”康克清受到朱德的感染,语调也激昂起来。
朱德看看康克清,说:
“以后会好的,但是困难还不会少,斗争也还会有,我夜间想了很多。”
原来他夜里并没有光是睡觉啊!对于朱德的这些话,康克清有的马上理解了,有的则是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才逐渐真正明白的。
忽然,前边传来阵阵吹呼声:
“我们终于走出草地了!”
“我们终于胜利了!”
寻声望过去,战士们有的呼喊,有的跳跃,有的捡起路边的石头,一遍遍地抚摸着,嘴里喃喃地说着:
“石头!石头!”
是啊,多少天没见到石头了。
一个女学员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束花,递给康克清,大声说:“花!花!”
康克清抚摸一会,又递给朱德。
朱德将花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彩,连声说:
“好!好!”
“前边有好多好多呢!”女学员压制不住满腔的喜悦说。“走,咱们去看看!”朱德对康克清说。
“好的。”康克清看看朱德,大声回答。
他们并肩迈步,急速地向前面走去。
阳光,剪下了他们的身影。
最后的十年
100年前诞生于四川仪陇县农家的一个孩子,后来成为人民军队的总司令,闻名中外的元帅,受到人民的尊敬和爱戴。他,就是朱德同志。
尽管10年前的7月6日,朱德同志就怀着惴惴不安和深沉的忧虑,离开了他为之奋斗终身而又正处在动乱中的人民,但他和蔼的形象,他光辉的业绩,却一直活在人民的心里。对于康克清同志来说,自然更是如此。
朱总司令诞辰100周年前夕,我又一次见到尊敬的康大姐。她端坐在沙发上,时而用缓慢的江西口音讲述她所接触的朱老总,时而抬眼望望墙上悬挂的朱老总遗像,潮润的双眸在深情凝视,庄重沉静的面孔陷入无限的怀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