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墙回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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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将星下的芳心:记第一位女将军(2)

大潮中没有平静之水。浏阳县永和区小板桥乡,也被汹涌的潮水掀动起来。在共产党人的发动和组织下,工会、农会和妇女解放协会,如同春雨后的竹笋,冲破重重土块和岩石,迅速冒出地面,茁壮地生长。对于这样的局面,一心想脱离苦难的旦娃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并自然而然地向其靠近。

妇女解放协会刚刚骤然出现的时候,就吸引了旦娃子的眼睛和心灵,她悄悄地问:“这妇女协会是干什么的?”

“是干革命的。”有人回答说。

革命,多新鲜的字眼啊!她过去从来投有听说过,现在也说不出它的确切含义,但凭直觉意识到,这革命对像她这样的人来说,不但没有什么坏处,还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某些改变。因此,旦娃子决定参加妇女协会。她找到妇女协会的负责人,说:“给我报个名吧。”

那位负责人了解这个童养媳,点头同意了,并拿出一张表,问:“填什么名字呀!”

“旦娃子嘛。”她随口答道。18年了,她一直叫这个名字,父母是这样叫的,姐姐是这样叫的,当了童养媳,公婆、嫂子、姑子以至未来的丈夫,都是这么叫的,连左邻右舍的人,也都这么叫,她已经习惯了。

那位负责人不但没有写,反而迟疑着说:“一个女的,叫这个名字多不好听啊!”

也是呀!旦娃子心里说。如果不是别人指出来,她还真的没想到哩。沉默了一会,她问:“那叫什么名字呢?”

“再想想。”那位负责人说。

想着,一个词突然闯进她的脑海:忠贞不渝。她听说过。忠贞就是忠诚,不渝就是不改变,既然参加协会就要革命,不是也要忠诚不变吗?于是她试探着问:“叫李贞怎么样?”

那位负责人眼睛一亮,望着面前这位童养媳,高兴地说:“好啊,这名字好!”

旦娃子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

那位负责人拿起笔在表上写下了:“李贞”两个字。

“从今往后你就叫李贞了。”负责人说。

旦娃子的心里嗵嗵直跳。

18年了,一直是旦娃子,旦娃子,今天总算有了一个真正的名字。当然,她那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李贞这个名字,伴随着她30多年的狂风暴雨和炮火硝烟,走进了中国的将帅名册里。

“你家里会同意吗?”那位负责人了解李贞的身世和处境,又问。

李贞原来没想这么多,经这样一提醒,她才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但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就不能再改变。她坚定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他们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参加!”

“这决心是好的。”那位负责人说,“可思想上也得有个准备。不过,只要你自己敢斗争,我们就支持你!”

李贞使劲地点了点头,心想,他们要是反对,我就和他们斗争!在往家走的路上,她已做好应付各种情况的准备。

那位负责人的设想和李贞所作的思想准备都不是多余的。她的行动,已经引起了家里人的注意,特别是她参加妇女协会以及改名李贞的消息,也传到了古家人的耳朵里,并且激起了极大的不满和气愤。她一回到家,婆婆迎面就斥责道:“你还回家呀!别忘了,你是古家的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这怎么是不要脸呢?”李贞反问,“难道那么多人参加妇女协会,都是不要脸吗?”

一句话把婆婆问住了,她敢说自己的儿媳不要脸,可不敢说别家的人不要脸,那样会惹怒众人的,何况眼下的世道变了,对那些人的行动,可不好随便指责。但她吞不下这口气,恶狠狠地说:“不准你再出去!再出去就砸断你的腿,让你出得门进不得门!”

“你们打断了我的腿,会有人管你们的。现在和过去的年月可不一样了!”李贞也不相让。

这句话对婆婆的威慑力很大。她掂量着李贞话中的意思,联想到农会和妇女会的活动,不由有点胆怯。心中暗想,世道变了,如果硬按过去的办法做,弄不好会惹出麻烦。她犹豫一下,表面强硬实际退让地说:“这样吧,你一定要参加什么会也可以,但一天要给我砍一担柴,砍不够就别想去。”

“行!”李贞很痛快地答应了。

二、三个男人的女首领

发自内心的声音

夜色降临,薄薄的雾霭均匀地笼罩着永和这座小镇。这里是中共浏阳县永和区委所在地。此时,一间屋子里正亮着昏黄的油灯光。

李贞走进屋内,看到正墙悬挂着一面红色的旗,上面是交叉的斧头、镰刀。尽管她作为妇女协会委员,在此工作了一段时间,对这里非常熟悉,但今晚的心情仍是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因为这是她参加中国共产党举行的入党宣誓仪式。

3月的夜间,还弥漫着较浓的凉意,可李贞却没有感到。相反,她心里热,身上也热。为了这一天,她走了虽然不算长但却十分艰难的路。

参加妇女协会后,婆家就反对、威吓、刁难。开始,她像捉迷藏似的,在山间和丘陵地上躲躲闪闪地行走。后来,婆家发现了,她就针锋相对地斗争。而对于刁难,她也不怕。婆婆让她一天砍一担柴,她就一天砍两担。这样,堵住了婆婆的嘴巴,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妇女协会让她做的工作了,诸如提着装文件的草篮子,随共产党员到各处去发动群众,组织工会、农会、妇女协会和儿童团。不久,她就被选为乡妇女协会委员长,在她的领导发动下,会员发展到5000多人。这些妇女们起到了比男人和孩子们还大的作用。也许是因为她的成绩出色吧,又担任了区妇女协会的委员。

前来参加这次入党仪式的人并不多,可是却很重要。区委书记张启龙,既是党组织的领导人,又是李贞的入党介绍人。这个本县人,一直从事农民运动,对李贞很了解,知道她过去受的苦,也知道她现在的表现,所以愿意介绍这个童养媳加入中国共产党。另一个介绍人是李万德,也是党组织的负责人之一。由这样两个人介绍自己入党,李贞感到很高兴。

宣誓仪式还没有开始,李贞站在靠墙的地方。时间一长,她习惯性地甩了一下头?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不用再甩头,辫子已经剪掉了,成了男子一样的短发。她心里在笑自己,十多年扎着辫子,一旦剪掉,还会不自觉地以为辫子还在。习惯的心里,并不会一下子去掉的。

由此,她又想到剪辫子的情景。在革命大潮到来的时候,对女性来说,冲击的是旧时代加在她们身上的习俗的枷锁,最先具有象征意义的,竟然在头发上,那是姑娘们的辫子,媳妇们的发髻。李贞是勇敢投入大潮的女闯将,当然不会再保留脑后的大辫子。于是将它剪掉了。

那天,母亲发现她剪了辫子。这位疼女儿、爱女儿、支持女儿参加妇女协会的农村妇女,终究逃不出传统势力的束缚。她看到女儿把头发剪得这么短,抓起一根棍子,朝着她的脑后连打了两下。

李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好像不认识母亲似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问你自己!”母亲怒气未消地说。

“我自己没怎么样啊!”李贞说。

母亲指着她的头说:“你是古家的人,要剪到古家去剪,为什么到我家来剪?”

“我就是在他们家剪的。”李贞解释说,“你怎么不问清就打人?”

“就打你了,怎么着!”母亲说,“看你那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

已经剪了,不能退让,也没有退让的余地。李贞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要剪的,这是潮流!”

潮流?母亲眨了下眼睛。她不懂这个新鲜的词,但却被吓住了,没有再说什么。当村里长辈指责她没有管好女儿,让这个旦娃子剪着比男人还短的头发到处跑时,她反而说:“女儿大了,她要走她想走的路,我哪里管得了呀!”

正在李贞这样想着的时候,李万德对张启龙说:“开始吧?”

“好,现在就开始。”张启龙说着转过身,庄重的面孔上流出严肃的目光,扫视过屋里,最后落在李贞的身上。作为区委书记,他为又增加了一个新党员而欣喜;作为一个青年人,他喜欢这个泼辣能干的姑娘,童养媳的生活,不但没有泯灭她内心的反抗,而一旦有了时机,立即会燃起熊熊的火焰。他向她招了招手:“李贞同志,请到这边来。”

李贞走过去,站到了党旗下。在红旗的映照下,她的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

“看着我的样子,跟着我念。”张启龙说。

李贞郑重地举起右手,握成拳头,随着张启龙的声音说:“牺牲个人,服从组织,严守机密,永不叛党……”

她的声音都不高,可发自内心的声音,是那么强劲,一句句,一字字,都如同铁锤敲打岩石,像是浪涛击岸,撩动昏黄的油灯光,溢出房间,传进夜空。

宣誓之后,张启龙握住李贞的手,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员了,是我们的同志!让我们一起,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我一定跟着你,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李贞说。“不是跟着我,是跟着共产党!”张启龙纠正说。李贞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了,跟着共产党!”

入党仪式之后,李贞和张启龙一起走出屋子。微凉的风轻轻吹来,天幕上撒满点点繁星。四周,夜色漆黑,山影隐现,黑暗中传来一声鸟叫,显得特别响。

李贞的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她问:“张书记,到底应该怎样做个党员呢?”

“和你过去做的一样。”张启龙说,“要比过去做得更好。”

“还有呢?”李贞问。

张启龙说:“还有,那就是要经得起任何考验,像刚才宣誓时说的那样,永不叛党!”

李贞悄悄握紧拳头:“我一定做到!”

张启龙本想说,光嘴上说还不行,要在实际中看,但话到嘴边却说:“我们都来接受考验吧。”“我已作好了准备。”李贞庄重地点着头。

潮落露出的是石头

李贞的准备不是多余。不过,她没有想到,考验来得如此早,如此突然,如此严峻。

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风云变幻非常急剧的年代。信仰完全不同的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联合起来,携手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但在李贞入党一个多月后,国民党和共产党分裂了。1927年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首先在上海向共产党举起了刀枪,这就是有名的“四·一二”政变。接着,长沙发生了“马日事变”,许克祥也站到了共产党的对立面。骤然间,时局变化了,对共产党人来说,乌云滚滚,电闪雷鸣,血肉横飞。

离长沙不太远的浏阳,也是这样。许克祥的军队在浏阳的城乡到处捕杀共产党人,说这是给被杀的土豪劣绅祭灵。正沉浸在革命热情中的李贞;开始不知道这个消息,当风声传到她的耳朵时,许多熟悉的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她想找党组织,已经找不到了。她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晚上,趁着夜色,一个老人来到李贞的住处。她一看,是叔祖父。此人在团防团里当伙夫。就是他,曾对母亲说过:“你不管管旦娃子,让她到处跑像个什么样子。”李贞不由得有几分警惕,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呢?

潮落露出的是石头,这位叔祖父被潮水擦亮了眼睛,分清了是非,所以,他似乎没理会李贞的目光,进了门就说:“旦娃子,快逃吧,他们的通缉令上有你的名字!”

“是吗?还有谁?”李贞故作镇静地问。

“我也记不得那么多,好像听说有个叫潘心源的,还有一个张启龙。”老人说到这里,又催促道,“别管那么多了,你快走吧。”

随后,妇女协会的王兴也来了。她比李贞的年龄大,见了面就大姐姐般地说:“国民党叛变了革命,正在捉拿共产党员,你也上了他们的通缉令,必须快一点走,不然会被抓去的!”

“到哪里去呢?”李贞自言自语道。

王兴将3枚铜钱递到李贞手中,说:“先到山里躲一躲,以后看情况再说。”

王兴走后,李贞反复地想:回家吗?敌人肯定早就注意上她的家了,现在真可以说是有家不能回啊!到亲戚家去躲藏吗?要是被发现了会连累人家的。许多搜索队在村里找人,在大路上堵着。李贞这样想着,决定到山里去,那里山高林密,既不会被抓到,又不会连累任何人。于是,她进了山。

山里确实很静,没有国民党军的搜索队,没有地主雇的镖客,到处是岩石,到处是树木。可李贞的心里却不能安静。她身上已经释放出的热能,怎么也收不住。她向往打土豪闹革命的火热生活,她思念熟悉的同志们,包括她的入党介绍人、区委书记张启龙。他们现在都在哪里,都在干什么呢?啥时候能见到他们呢?

此时的李贞,躲在一个山洞里。这是才找到的,原来的山洞比这个好,但她不敢久待。总待在一个地方会被发现的,她想。急剧变化的风云,会使人们比平时十倍地机警。

正是因为如此,有一点响声引起了她的注意。随着响声,一个人走了过来,李贞认识这个人,他叫叶连云,是区里的交通员。但她没有喊,而是注意观察,确信可靠后,才压低声音:“交通员!”

叶连云听到有人喊她,看到是李贞,惊喜地说:“是你呀!我又联系上了一个同志。”

“你来这里干什么?”李贞审视地问。

“找你们啊!”叶连云不在乎地说,“你们都分散了,我给你们跑交通呗。”

李贞问:“山外的情况怎么样?”

叶连云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说:“很不好。有的同志被杀了,有的逃到外地去了,有的躲了起来,还有些软骨头,经不起拷打利诱,当了叛徒。”

是啊!李贞心想,对共产党员来说,这确实是个考验。她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问:“张书记他们在哪里?”

叶连云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李贞从叶连云的犹豫里,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沉默不语。

叶连云看看李贞,问“你打算怎么办?”

“这山里不是长待的地方,”李贞坦率地说,“我要回家筹点路费,到城里去躲一下。”

叶连云点点头,没有说话。

好像表决心似的,李贞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革命的,永远不会叛党!”

“好!那我送你回家。”叶连云说。

李贞笑了:“回我的家,还用得着你送吗?”

叶连云也笑了:“这可是交通员的职责。再说,你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啦?”李贞说。

“我是说现在形势很紧张,送送你,总比一个人安全。”叶连云解释。

李贞点点头:“好吧。”

当天深夜,在叶连云的掩护下,李贞偷偷回到母亲家里。

“是旦娃子,你还活着呀!”母亲看到李贞,又惊又喜,抱住女儿,边哭边说。

李贞的眼睛也湿润了,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母亲,过了好大一会,才说:“妈别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母亲抚摸着李贞,抽抽咽咽地说:“是好好的,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杀了!”

“他们是杀不完的!”李贞愤愤地说。

母亲问:“你吃饭了吗?”

李贞说:“躲在山里好几天了,哪里有饭吃。”

“我去给你做。”母亲说着走了出去。

过了不大一会,母亲端来饭菜,李贞急急忙忙吃起来。母亲坐在一旁,看到女儿吃得如此香甜,又是喜欢又是心痛,脸上挂着笑容,眼里湿湿的。

第二天上午,李贞刚刚睡醒,就有人来敲门。李贞赶忙起来,看到来人是刘承斌。他进门就问:“听说旦娃子回来了?”

他的消息真快啊,我夜里回来,他现在就知道了。李贞没有多想,从屋里走了出来,大声说:“我回来了,你到屋里来说话吧。”

刘承斌是本镇人,在李贞之前就入了党,现在已经自首了。他进到屋里,问:“这些天你是在什么地方的?”

“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李贞说着,话题一转问,“现在党员的情况怎么样。”

“别提了。”刘承斌说着低下了头,“杀的杀,逃的逃,剩下的都自首了。”

李贞急忙问:“你也自首了?”

刘承斌点点头,声音很低地说:“还能怎么样?我劝你也去自首吧,不然被抓去就要杀头的。”

李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话里带着火气:“你入党时怎么宣誓的,不是说永不叛党吗?这自首不是叛党又是什么?”

“我没有出卖党,没有出卖同志!”刘承斌说。

李贞怒气未消:“为了活命自首,为了活命也可以出卖同志!”

“我不会的。”刘承斌说:“到处是搜索队,到处是镖客,我是怕你被抓才来告诉你的。”

“谢谢你的好意了。”李贞说,“你可以来告诉我,也可以去告诉敌人。你走吧!”

刘承斌脸色通红,怏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