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包尔汉已经在监狱里关了4年。4年,一千多个日夜,他的生命,他的时间,都是在铁窗里运行的。
又到了深秋,花草枯萎,树叶凋落,一行行大雁由北向南急急飞去。风带着寒意,吹遍了大街小巷,吹进了拉希达住的小屋。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和包尔汉一起被捕后,关在同一个监狱里。所以要关拉希达,无非是逼迫她揭发包尔汉的“罪行”。有什么好揭发的!她爱自己的丈夫,更相信自己的丈夫。
结婚30多年了,耳濡目染,我深感他是一个正直的人,爱祖国的人。特别是1949年9月以后,他更是热爱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尽心尽力地工作着,为祖国的繁荣富强,为各族人民的团结和统一。如今,把无数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他的身上,是多么的不公平啊!我是他的妻子,我了解他,决不能帮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往他的头上泼污水……
使拉希达不可理解的是,11个月之后,竟然把她放了出来,要她回北京去。
回北京!这是她早已向往的,那里有她的家,有她的儿女。她恨不得立即就动身。不过,那得和包尔汉一起回去。包尔汉还在监狱里,让她一个人回北京,她不同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走,我要留在新疆,这里离包尔汉近,随时能了解到他的情况。因此,她拒绝了那些人的威逼,婉谢了好心人的劝说,出了监狱,又回到新疆大学那间破烂不堪、四面透风的小屋。
拉希达,你多么痴情又多么天真啊!你想离丈夫近一点,但他们就是不准许你见到你的丈夫。真是咫尺天涯!你每一次去探监不是都遭到了拒绝吗?无论你怎样要求,怎样讲道理,谁也不听你的那些话,轻则不理睬你,重则催你快走,还不时加进一些呵斥、讥讽和嘲笑。在他们的眼里和心目中,你早就应该和你的丈夫划清界限,揭发他的“罪行”,甚至和他离婚。野蛮,怎么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和爱心。
每当他们要你和包尔汉划清界限时,你就会想起那一段情结。
你还是一位青春少女的时候,在新疆伊宁市当教员。当时的伊宁,由于受到苏联的影响,是个进步思想活跃的地方,特别是在青年人中间,经常举行集会,进行热烈讨论,反对专制残暴,向自由民主。你就是这些青年人中的一个。有一天,包尔汉到了伊宁,在一个学校里给青年做报告。你坐在听众席上,看着那魁梧的身躯,英俊的面孔,心中充满了敬意。尤其是他说到,新疆是中国的一部分,不能分裂出去,不能让外国侵略者占领的话,更是撩动着你胸中火热的爱国之情。这之后,你们便认识了。你向他说你的看法,你的观点,你的向往和追求,得到他的赞许。当然,这个时候,你对他还是尊敬,根本没有想到会和他一起生活,成为坚贞不渝的伴侣。
真正使你们结合在一起的是新疆的全省民众代表大会。1934年4月,盛世才掌权一周年时召开了第一次全省民众代表大会,第二年又召开了第二次全省民众代表大会。你作为伊宁市的妇女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期间,你又见到了包尔汉。由于思想观点和认识上的一致,你们不仅熟悉了,而且相互之间产生了爱慕之心。因此可以说,把你们联系在一起的,既不是权力地位,也不是单纯的男女之情,而是倾向进步的思想,是对祖国的热爱。于是,你们便在第二年,即1936年2月结婚了。
婚后,你们的爱情是美满的,但生活却是多难的。就在你们结婚两年之后的1938年4月,包尔汉被盛世才逮捕入狱,你便成了“叛逆眷属”。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多么残酷而漫长的考验!
但是,你顽强地挺过来了。当你知道包尔汉被捕入狱的消息,便带着出生只有两个月的女儿伊丽千回到伊宁。你把孩子交给母亲看管,自己又到学校里去教书,以微薄的收入,养活年老的母亲和幼小的女儿。孩子三岁半时,你的母亲去世了,你强忍着悲痛和思念,抚育女儿,等待丈夫的归来。
伊宁的景色是优美的,漂亮的楼房,整齐的街道,高挺的白杨。可环境越是优美,越使你想到监牢里的残酷,越是思念囚禁在那里的丈夫。这时,又谣传包尔汉已被枪毙。你虽然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还是等待着,等待着。
就是在那时,我对他的信任也没有动摇过。现在也是一样,我要等着他,等着他走出监狱,我们一起回北京去。
大概因为儿女们在北京给党中央写的信起了作用,拉希达出狱后就被作为“黑帮家属”,每月发给30元钱的生活费。30元钱,如果在过去,拉希达一定不会看重,可在眼前,已经很可观了。因为她曾经有过连8分钱邮票也买不起的日子,经过在监狱里一无所有的日子,所以,这每月的30元钱,对她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它虽然很少,但总比一点儿没有要强得多。
拉希达拿到钱后,就上了街。她到酒店里买了酒,又去买了蒜。据说,把蒜泡在酒里有营养,可以滋补身子,是包尔汉最需要的。她掂掂手中的钱,毫不犹豫地买了蜂蜜,这也是包尔需要的。等买完了这些东西,剩下的钱已经为数不多了。还够,我自己有饭吃就行了。善良的妻子啊,她除了自己极少的生活费,把每月的钱,几乎全部花到了包尔汉的身上。
这以后,拉希达每隔几天,就带着自己制作的酒泡蒜,带着蜂蜜,转几次公共汽车,到达监狱门口。她要求见一见包尔汉,把带来的东西亲自交到他的手里,可是那些人不让她进,也不让包尔汉出来,东西全是看守人员转进去的。只要东西能转到包尔汉手里,她也就感到满足了一部分心愿。残酷的现实,已经使她不敢抱有更多的奢望。至于拉希达克扣自己而省下钱买的东西,有多少交到了包尔汉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又一阵冷风吹来,房外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拉希达拿过针线,缝起棉衣来。入秋后,她就从生活费里挪出钱,买了棉花和布,准备给丈夫做一身新的棉衣。他的衣服穿了几年,监狱里一定很冷,原来那套旧的,肯定不暖和了,应该做件新的。多日前就开始做了,还没有做起来。
她一针一线地缝起来。这针太重了,好像故意不听她的使唤。几十年来,她什么时候这样做过针线呢?大人的衣服,孩子的衣服,包括她自己的衣服,随时可以从商店里买到。她不是不想做,不愿做,而是没有时间做,她有她的工作,天天上班,参加会议,处理日常事务。年轻时没有做过针线活,到老年时却要做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触景生情,拉希达想到了那文《四季歌》,她听过那缠绵悱恻、情意真切的歌声。不过那是少妇心迹的流露,她已经是老太太了,当然不会有歌中唱的那种心境。如今这歌也被禁止了,哪里还能听得到,它的罪名一定是“资产阶级思想”、“修正主义货色”等。
越是这样想,她越觉得自己缝棉衣有一点像那位“大姑娘”,不由得在心里不出声地唱道:“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不能大声唱,隔墙有耳。若是让那些人听到了,不知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奴是当年的小孟姜……”
忽然,她感到头脑麻木,神志飘飘忽忽,两眼迷迷蒙蒙。有个女子向她走来,浑身风尘仆仆,怀里抱着棉衣,一步一步,十分艰难,边走边问:“我的丈夫在哪里?我的丈夫在哪里?”得不到回答,她就坐在长城边上大哭起来,一连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天昏地暗。只听轰隆一声巨响,800里长城倒塌了,露出了一堆白骨。那女子蹲下身子,辨识出那就是她丈夫的白骨,便摊开衣裳,把白骨一块块拣拾起来,放进衣服里……
“啊——!”
拉希达觉得那女的就是她自己,那白骨是包尔汉的。顿时,她的眼前一片昏黑,双手抱着头,惨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稍为清醒一点的时候,痛苦的嘶喊已变成了嘻嘻的笑声。
拉希达先是坐在那里,呆呆地笑,没有一点动静,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哭得那么悲痛,那么伤心。
突然间,她又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迟钝的目光像在寻找什么。猛地,她看到床头上的一张画像,便走过去,将画像高高举起来,走出屋门,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脚步踉踉跄跄,双手剧烈发抖,目光凝滞。
她走到一个垃圾堆前,扑通一声坐在上面,双手摇动着画像,嘴里还是大声呼喊着口号,声音颤抖而凄凉,借秋风传得很远,很远。
听到呼喊声,有人走出屋子,一看是拉希达,都神色慌张起来,同情而又惋惜地小声说:
“她疯了!”
“是神经受了刺激!”
“太可怜了!”
“她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受得了!”
“又不是犯的死罪,怎么能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人呀!”
有几个人走向前,去搀拉希达,想把她送回屋里去。可她就是不愿意,先是坐着不起来。人们拉起她以后,她又是推又是搡。她的劲很大,有的人被她推得趔趔趄趄。最后,人们还是把她送回了屋子里。她好像也累了,静静地躺在床上。
拉希达得的是精神分裂症。
人心都是肉长的
温煦的阳光,吃力地从门窗缝隙里辐射进屋内,带着一丝丝一缕缕微凉的暖意。跟随阳光吹进屋内的风,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凛冽寒冷了。5月,在大江南北,在黄河两岸,早已是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时节,可是在大西北的乌鲁木齐,乍暖还寒的春天,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姗姗而至。
在监狱中的那间牢房里,包尔汉缓缓地从木凳上站起身来,踏着几平米的地面踱来踱去。来到新疆5年多,进入监狱也有4年多时间的包尔汉,已经是年近80岁的老人。他的身体消瘦虚弱,难得见到阳光的脸色苍白枯槁,两腮下陷,颧骨突出,惟有那两只眼睛,依然十分明亮,清澈中含着深深的忧虑和不安。
他走了一会,在窗前停住脚步,向窗外注视。隐隐传进几声鸟语,送来花的淡淡清香。他静静地看着,不但没有欣喜之色,反而蹙起双眉。哦,身陷囹圄,处于逆境中的老人呀,你在看什么,想什么呢?
噢!他在看缕缕金色的阳光,怎样驱赶着不愿退去的寒冷;他在看片片初吐的嫩叶,预报着春将来临的信息;还有那偶尔从树梢头掠过的鸟儿,撒下几声好听的啼鸣……他在想,大自然已经从严寒里走了出来,为什么我们的政治气候还是冰封雪锁呢?
几年来,他一直被囚禁在这牢狱里,根本看不到文件,很少听到广播。他曾经想要个收音机,却遭到了拒绝。那些“不行”的回答后面,分明是说,要收音机?想听敌台广播吗?所以,他只有一张《人民日报》。每天报纸一送来,他就仔细阅读。虽然他知道报纸上的消息,有许多是不可相信的,但他还是要看,他想从字里行间,察看政治风云和人心的动向。尽管他不在位,不需去谋其政,但他仍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担心。在报纸上那些热热闹闹的宣传报道里,在和看守的接触中,他似乎看到了人民思想上的向往,生活上的艰难。
想到生活,他就想到拉希达,想到孩子。拉希达已回到北京去了。开始时,他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好长时间没有收到拉希达捎来的东西了,酒泡蒜、蜂蜜等等。过了很久,收到从北京寄来的包裹,有吃的有用的,就是没有信。孩子们到是来了信,信上说到他们的妈妈时,语言含含糊糊,似有难言之隐。这更引起了他的猜疑: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生了病?要不然,她一定会亲笔写信的。
包尔汉猜得对,拉希达是病了。但是包尔汉并不知道,他的妻子病得很厉害。一年前,拉希达由于过度的精神刺激,得了精神分裂症,女儿伊丽菲拉把她从新疆接回北京,住进了精神病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出院后住在政协临时给找的一间房子里。她的病虽然好了,身体也得到了恢复,但是还是受不了刺激。比如,她不敢出门,不敢到街上去,因为只要见到民警、交通警,她就以为是来抓她的,就会大喊大叫,就会奔跑不止。唉!
这些,包尔汉当时并不知道,孩子们怕他担心,不敢在信上告诉他。但他心里清楚,是自己的遭遇株连了她,株连了孩子们。他们因为我吃了不少苦头,我对不起他们!
包尔汉越想心里越急躁。他恨不得立即弄清自己的问题,立即飞出这牢房,飞到北京,看看亲爱的妻子,看看可爱的儿女。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又颓然地坐在木凳上,目光死死地盯住对面的墙壁。墙壁已经很久没有粉刷了,原来的白色变得黑一块黄一块,水浸的痕迹,如同一幅现代派的绘画,一会儿像蜈蚣在爬行,一会儿像群魔在乱舞,一会儿像骏马在驰骋,一会儿像雄鹰在飞翔……变幻不定,捉摸不透。
他把目光收回到油漆斑驳的小木桌上,头脑还正兴奋,一种痛苦难耐的兴奋。刚进来时,没有这张木桌,后来要他写交代“罪行”的材料,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张桌子。此时,桌子上有几张纸,这也是供他写交代材料用的,一次没有用完。他把纸拿过来,用手轻轻抚平,然后握起钢笔,想写点什么。可是笔停在半空,久久没有落到纸上。
他有好多话要说,有好多话要写,可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从哪里写起。一阵风穿窗而入,吹在纸上,纸变了位置。包尔汉把纸重新摆正,把笔放下,眉宇间皱起疙瘩,越皱越紧。他凝思了好一会儿,思路似乎清晰了,他又拿起笔。这一次,笔尖触到了纸面上:
独坐于牢里,
寂寞没人陪,
昼夜独自愁,
更著被陷害。
一气写下这4句,他又停住了手,昂起头,显然在思索下面应该写什么。院里的广播又响了,是一篇报纸的社论。包尔汉听了几分钟,笔又落在纸上,接着写下去:
无限忠于毛主席和党中央,
无限仇恨帝修反,憎恨入骨髓。
虽然扣到头上肮脏帽,
但良心万世晶莹洁白。
曾研究,已得明白,
只有在阶级社会里致委屈。
人虽无罪清白,
却也容易玷污……
写完之后,他在结尾署上“包尔汉”三个字,看了看,又写上“1973.5.18”的字样,匆忙折叠起来,压进被子底下。如果被人发现,不知又会从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呢?
这一切做完之后,包尔汉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胸中的愤懑已倾吐出来,浑身轻松了许多,才觉得太累了,想歇一歇。
他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出起神来。这已是第二次在狱中写诗了。第一次是1939年11月底,在盛世才的黑牢里,写的就是《崇高的敬意献给毛泽东》,距这一次已有34年……
笃笃笃,有人敲门。他答应一声,来人便推门走进屋内,是个看守的战士。要是过去,包尔汉见到看守的战士进来,会提高警惕。
不过,这时的包尔汉,已经不害怕看守他的战士们,战士们也不像过去那样对待他了。
这些年轻的战士们,思想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浅浅的阅历,使他们难以辨清诡谲的政治风云。开始,他们看到押来这样一位70多岁的人,又听说这是个“里通外国”的坏人一下子就怒火满胸膛。这还了得!我们入伍当兵,就是为了保卫祖国的,怎么能容许有人“里通外国”呢?于是,便怀着“无比仇恨”来对待包尔汉,哪还管他是个70多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