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墙回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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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寒流中的真诚:包尔汉在1996(8)

可是时间一长,战士们和包尔汉接触得多了,看到他不像个坏人,却像个和蔼的长者,可亲的老爷爷。尽管上面要看守的战士们批判包尔汉,防止被毒害,可他们没事的时候,还是愿意到包尔汉住的屋子里去。不知是谁带的头,战士们常去找他聊天,叫他讲新疆的历史,林则徐被贬到新疆、惠远城抗击外国侵略者的入侵、还有阿凡提的故事,天池的传说……引起战士们舒畅的笑声。这时的战士,和包尔汉在一起,会不自觉地忘掉各自的身份,无拘无束地说话、谈笑,如同慈祥的老爷爷在和天真可爱的小孙子们谈话。

一次,包尔汉被允许去洗澡,是由一个战士领着去的。这个战士接受的任务是监视包尔汉,可一路上,这个战土却搀扶着老人,架着他的胳膊,惟恐他摔倒了。到了澡塘后,这个战士又帮助他脱衣服。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中,这一老一小两个人,边洗澡边小声说着话。

“来,我给你搓搓背。”

战士说。

包尔汉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犯人”,面前的这个战士,是看押和监视他行动的。再看看,战士已将毛巾拧干,正等着他转过身去。他的心里一动,多好的战士啊!多久了,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他感激地看看战士,顺从地转过身去。

战士用拧干的毛巾擦去包尔汉脊背上的水珠,又拧去毛巾上的水,然后缠在一只手上,轻轻地均匀地搓起来。搓过的地方,泛起微红,冒着热气。这位战士,并没有感到他是在给一位他看管的“犯人”搓背,而是觉得这是对一位老人应该干的事……

还有一次,几个战士饭后来到包尔汉住的房间里,说雪山、说沙漠、说草原,包尔汉说着说着沉默了。战士们看到这情景,知道他又在为自己的问题烦恼,就劝慰地说:

“你不是坏人!”

“不要难过,你的问题早晚会弄清的。”

包尔汉的心里激动了。是的,自己的问题会弄清的。他千百次这样想过,也日夜这样期待着,可没有听到别人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话,而且又是从看守他的战士的嘴里说出来的,既使他惊异,又使他感动。他看着战士们年轻的面孔。他们的目光是真诚的,他们的心地是纯洁的。

正因为这样,所以当那个战士走进屋来时,包尔汉以笑脸相迎,示意他坐下,拿出妻子从北京寄来的东西,请他吃。战士也不客气,随便坐在铺上,用眼睛扫了一遍屋里,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吗?”

包尔汉摇摇头,说:

“没有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再对你说。”

战士沉默了一会说:

“我要走了。”

“退伍吗?”

战土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预先写好的纸条,递到包尔汉手里:

“有什么要我办的事,给我写信吧!”

包尔汉接过纸条,戴上花镜看到上面写着战士的名字和通信地址。他知道,这个战士对于他的问题,是无能为力的,但那一片盛情,如同火焰一样,映出了一颗多么真诚的心!他把纸条折好,小翼翼地装进皮靴筒里,他要让这位战士的心意,伴随他度过身陷囹圄的日月。

战士看看门,起身告辞。包尔汉说:

“你等等。”

“有事吗?”

“我给你写一封信,你有什么事,就去找我的儿子。我有两个儿子在乌鲁木齐,他们现在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只要你有困难,他们见到我的信,还是会尽力帮助你的。”

说着,包尔汉拿出纸和笔,飞快地写起来:

木拉提:

这位同志是和我感情很融洽的好朋友,对我帮很多的忙,他到你处去的时候,请你热情接待,他有什么事,予以帮助为妥。

你的老父亲:包尔汉

写到这里,他怕战士不知到何处去找谁,又特地加了两行字:

1)大儿子:努斯热提。在新疆大学里,以前是副校长。

2)二儿子:木拉提。在石油管理局(即在明园里)。

战士将信装好后,告辞走出了包尔汉的牢房,临出门时,还一再嘱咐说:

“请多保重!你的问题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不过,这位战士并没有拿着包尔汉的信,去找他的儿子,请他们帮什么忙。他认为自己对包尔汉的照顾和劝慰只是出自正义感,是出于同情,在那样的环境和条件下,一个战土,能够做到的只有这么一点点。多年之后,当包尔回到北京,重新当选为全国政协的副主席后,那位战士从报纸上见到包尔汉的名字,在一次出差路过北京时,找到政协办公室,自称是包尔汉的警卫战士,要看看老首长。包尔汉亲切地接待了他。这位战士除了问候和看望,没有提一个字的要求……

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可在当时,包尔汉目送战士走出房门,心里很激动。他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决不仅仅是照顾,而是人心所向。当然,对年轻的战士来说,更从包尔汉那里受到了生动实际的教育。他们从包尔汉身上,看到了一个正直的人,一颗爱国的心。

隔壁有人监听

伊丽苏娅、伊丽菲拉和夏提三人,跟着哥哥木拉提,走进高墙铁门的监狱。他们是专门从北京赶到乌鲁木齐看望他们的父亲包尔汉的。

除木拉提之外,伊丽苏娅、伊丽菲拉和夏提姐弟三人,都已有7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7年,动乱的7年。他们经过动乱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受到了虐待、白眼和各种各样的磨难,如今很快就要见到久已不见的父亲,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心绪最复杂的,要算伊丽苏娅了。她紧跟在木拉提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在父亲和母亲离开北京不久,她和妹妹、弟弟就被从原来的家里扫地出门。后来,她和伊丽菲拉到阴山之北的茫茫草原去安家落户。时间,冷却了她当初的狂热;现实,又使她开始了认真的思考,得出了自己的判断和结论:爸爸是好人,是受了冤枉和委屈的好人。她斥责他是老顽固,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正因为她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带着妹妹、弟弟千里迢迢来到新疆,来看望仍关在狱里的父亲。

伊丽菲拉的心里也不轻松。这些年来,有多少酸痛苦辣啊!她从小身体就不好,还有哮喘病,一到冷天,就感到憋得慌,喘不过气来。那时生活条件较好,又有母亲的照顾,并不显得怎么样。可是到了草原上,生活差了,再加气候寒冷,她的病经常犯,一犯就要躺在床上,不但不能干活,还要伊丽苏娅侍候。姐姐又要劳动,又要照顾自己,吃了比别人更多的苦。要不是姐姐,她真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能不能见到父亲呢。

夏提比两位姐姐似乎好一些。7年前父亲来新疆的时候,他的年龄还太小,对许多事情记得不太清楚,由于姐姐伊丽千的保护,他在生活上的磨难,也不像两位姐姐那样多。但谁又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呢?正是需要爸爸妈妈的年纪,爸爸妈妈却不能和自己在一起,特别是父亲,一别就是7年,他多么想早一点儿见到啊!

该对父亲说些什么呢?这是兄弟姐妹4人想的共同问题。昨天晚上,他们就在木拉提的家里商量过。大家都说,父亲的年纪大了,不能让他太悲伤,也不能让他太高兴,更不能让他太激动。因此,他们做出了这样两条决定:见了父亲第一不能说过于伤心的事;第二,当着父亲的面,谁也不能流泪。现在,他们都在心里默想着昨晚商定的注意事项,暗暗告诫自己:记住,见了父亲一定不能掉泪!不能掉泪!

他们上了楼梯,来到二楼。

专案人员带领这兄弟姐妹四人曲曲弯弯地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指指门说:

“就是这里,你们进去吧!”

他们的心顿时跳得更急促,就要见到父亲了!就要见到父亲了!好像为了平息一下心跳,木拉提慢慢推开门,又闪开身,让妹妹和弟弟先进去。

伊丽苏娅、伊丽菲拉和夏提呼地拥进门,大声说:

“爸爸,我们看你来了!”

听到这声音,包尔汉抬起头,看到走进来两男两女4个人,一下子惊呆了。他伸手揉揉眼睛,确证站在面前的是自己日夜想念的儿子和女儿时,才颤颤地站起来。

包尔汉仔细端详着儿子们和女儿们,眼睛有些湿润。长大了,长高了。7年前的少女,当了妈妈;7年前的小姑娘,成了苗条的少女;7年前的小巴郎子,长成了健壮的小伙子(小男孩)。他拉过儿女们,一个个亲吻他们的脑门,然后又让他们坐在自己的身边。

木拉提知道妹妹和弟弟没见到父亲的时间更长,便坐在稍远点的地方,尽量让妹妹弟弟靠父亲近一些。包尔汉理解木拉提的用心,便对着伊丽苏娅、伊丽菲拉和夏提,仔细地询问起来,甚至不让他们有回答的空儿:

“你们都在哪里工作?”

“你们的妈妈好吗?”

“苏娅,你爱人和孩子都好吗?”

“菲拉,你上了哪个大学?”

“夏提,你入党了没有?”

这些关切的问话,狠狠地戳痛了姐弟三人的心。亲爱的爸爸啊,我们该怎样回答你的问话呢?你已成了“桃花源”中人啊!由于你是“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分子,我们都成了“黑帮”子女,除了上山下乡,哪里会有什么工作,哪里谈得上读大学和入党!唉,我们能这样照实回答你吗!隐瞒是不好的,从小你就教我们要诚实要正直,但此刻,我们却要向你隐瞒真相了。要是把真实的情况全部告诉你,你的思想上怎么能够负载得了呢。所以,在眼前,隐瞒就成了最人道的可贵的精神品质。原谅我们吧,亲爱的爸爸!

姐弟三人使劲吞下涌满眼眶的泪水,把心头刀扎似的痛楚变成脸上的笑容,说:

“我们都很好!”

包尔汉点点头,苍白的面孔上现出一丝笑意,仿佛得到了很大的精神安慰。再怎么回答父亲的其他问话呢?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开,扫视着这间屋子。从进到屋里来以后,他们只顾和父亲谈话,还没有仔细看这屋子呢。现在,当他们看到这狭小的房间,斑驳的墙壁,心里十分难受。这么多年,父亲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啊!在他们的记忆里,爸爸什么时候住过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房间?父亲呀,你受委屈了!

伊丽苏娅看到菲拉和夏提不说话,心里也没有了主意,不知再怎么说好。可是,总这样沉默也不行呀,那样会使父亲的心中不安的。她的年龄毕竟大一些,何况父亲也问到了她的爱人和孩子的情况。她赶忙从口袋里掏出儿子的照片,递到父亲的面前,说:

“爸爸,你看,这是我儿子际南的照片。”

包尔汉接过外孙的照片。他忙戴上花镜,仔细看起来。照片上,是个胖胖的男孩,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好像正对着外祖父笑,两腮呈现出好看的小酒窝。多喜人啊!他早从信上听说苏娅结婚了,有了孩子,现在,他才第一次从照片上看到这个小外孙,高兴地连声说:

“好!好!长得很可爱!”

“下次带来给您看看。”

“不,下次我要回到北京去看他,还要给他买一件很好的礼物。”

包尔汉的这句话,使儿女们的心里很震惊。近80岁的老人了,对生活,对前途,充满了多么坚强的信心啊!他们连忙说:

“对!下次到北京去见!”

包尔汉指着照片问苏娅:

“他爸爸怎么样?”

“他原来在部队工作,后来转业了。”

“为什么要转业?”

伊丽苏娅没有回答。她不好回答,便采用了外交场合下常用的所答非所问的办法,对父亲说:

“他很好!”

包尔汉似乎看到了女儿难言的苦衷,沉重地摇了摇头,又问道:

“你们的妈妈到底怎么样了?”

从见到儿女们起,包尔汉心中就有一个疑团:拉希达怎么没来?按以往的经验,拉希达会带着儿女们来的,可她没有来。他还发现,儿女们在谈话中,总是要避开谈他们的母亲,这更加重了他的怀疑,便直截了当地问开了。他想,儿女们会如实告诉他的。

听到父亲的问话,伊丽苏娅、伊丽菲拉和夏提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先说。苏娅见妹妹和弟弟不说,想了想,告诉父亲说:

“妈妈刚从这里回到北京的时候,精神受到些刺激,现在已经好了。”

包尔汉听着苏娅的话,知道苏娅有意把情况说得不那么严重,但他又不好再问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的心思,伊丽菲拉看到了。怎么能解除父亲心中的不快呢?她想起来了,父亲很喜欢阿拉伯语,因此很赞赏她入大学后学阿拉伯语。放学回家后,她常和父亲用阿拉伯语对话,现在,她想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便用阿拉伯语问:

“爸爸,你的身体好吗?”

包尔汉一听到菲拉用阿拉伯语说的话,果然高兴起来,马上用阿拉伯语回答说:

“我的身体很好!一切都很好!”

当然,这也是对儿女们的安慰,身陷囹圄,铁窗生活,怎么能说得上好呢?他的胃本来就不好,在牢中吃的又不合适,常常犯病,胃痛或者吐酸水。还有,他过去吃惯了馕,这里却不给他吃。这些,是不能对儿女们说的。

这父女间的两句阿拉伯语对话,使在另一个房间里监听的人不安。从包尔汉父子、父女相见之后,专案组的人就打开录音机,把包尔汉和他的孩子们说的话一句一句录下来,想从这些话中找到什么破绽,或者平时不易得到的材料。为此,他们找了懂维语的人,也找了懂汉语的,以便随时听懂所有的话。可是,听来听去,都是一些家常问候的话,现在,忽然听到两句既不是汉语,又不是维吾尔语的话,还以为他们是用别的语言在交换“情报”呢?于是,马上有一个人闯进来,问道:

“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包尔汉和他的儿女们都愣住了。怎么啦?伊丽菲拉看看来人,平静地回答:

“我们没说什么呀!”

“不!你们说了,就是你先说的。”

菲拉明白了,说:

“我在问我爸爸身体好吗?用的是阿拉伯语语。”

“你再说一次!”

菲拉用阿拉伯语又说了一遍。

那人指着包尔汉命令道:

“你也说一次!”

包尔汉也按刚才的话用阿拉伯语说了一遍。

那人回到隔壁屋里,不一会又走回来,用命令的口气说:“只准用汉语说话,用维语也行,不准用其他语言!”

那人回到另一个屋里去了。然而,亲人们相见的欢快气氛,也受到了破坏,顿时出现了沉默。7年才见这么一面,还要受到监视,还不能自由地交谈!

包尔汉的心里虽然也不是个滋味,但他还是说:

“别的事,我就不说了。回去告诉你们的妈妈,我在这里很好,让她放心,我会等到那一天的。”

尽管父亲、儿子、女儿都想恢复刚才的欢乐,但谁也无能为力。他们的心头,都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直到隔壁的人来催了几次,兄弟姐妹4人才站起来向父亲告辞。看到父亲活着,看到父亲的身体和精神还那么好,他们也就达到目的了。在走廊上,他们说:

“爸爸,请您保重!”

伊丽苏娅说。

“再见,爸爸!”

“爸爸,下次我们在北京见!”

伊丽菲拉说。

“再见,下次在北京见!”

包尔汉扬起手,微笑地向儿女们说。他久久地站在门口,看孩子们走到院子里,消失在大门口,眼睛又湿润起来。

天下都是监狱

包尔汉和伊丽菲拉“北京见”的向往并没有很快实现。他们父女的又一次相见没有在北京,而仍然在乌鲁木齐。这一次,只有菲拉一个人来到新疆。

这位瘦弱的姑娘,一直跟着姐姐伊丽苏娅住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在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姐妹俩相依为命,放牧、割草、修渠。凛冽的寒风冰雪,不但没有炼硬姑娘的筋骨,反而使她的哮病越来越厉害。开始有姐姐照顾,还好一些。后来,苏娅结了婚,有了家,常常回家,菲拉就一个人生活在那里,什么都要自己干。她病了没有人照顾,要求回到北京治疗,也得不到允许。当苏娅从北京回到草原,看到妹妹病得非常厉害,经过一番周折,才领着菲拉回到北京。她的病刚有好转,拉希达就让她到新疆陪伴、照顾爸爸。这位妻子本想亲自来的,可她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儿女们都不让,她只得让伊丽菲拉代自己去照顾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