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到了1977年,江青反革命集团早被人民的铁掌所粉碎,但是在许多地方,仍然还在按“既定方针办”,所以,包尔汉虽然走出了监狱,却不许他回北京。因此,他还住在乌鲁木齐,住在他自己的房子里。这座旧式的房子,是他解放以前买下的,解放后公家给找了好房子,他不愿意搬,一直住在这里。他调到北京工作后,这房子就由他的儿子住着。他从监狱里出来就住在这里,实际上并没有自由。伊丽菲拉就是这个时候前来陪伴和照顾包尔汉的。她给父亲做饭、买药、洗衣服、整理卫生、扶他出来晒太阳……
有一天晚上,来了两个人,找到努斯热提,要见一见包尔汉。努斯热提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弄不清真正的来意,就劝说道:
“你们回去吧,不要见了,这样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要是怕,就不来了。”
来人坚持说。
努斯热提又说:
“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监牢都坐过了,还怕什么,还有比这更大的麻烦吗?”
努斯热提没有办法,只得领着他们走进包尔汉住的房间。包尔汉开始也存有戒心,没想到越说越投机。他们问候了包尔汉,最后拥抱着包尔汉说:
“包老,你放心,你的问题会解决的。”
这一天,刚吃过早饭,伊丽菲拉就开始收拾房间。她知道爸爸喜欢干净整洁,做女儿的要竭力让爸爸生活得舒服一些。可是房子已经很旧了,又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怎么收拾也不整齐。她扫了地,擦了桌子,又为父亲整理床铺。猛然间,她看到了枕头旁边有一个小罐头盒,盛着半盒水,水里有许多臭虫。那些臭虫已死,经水一泡,胀得鼓鼓的,让人看了就觉得恶心。
伊丽菲拉看到这情景,鼻子一酸,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从来到这里以后,她就和父亲住在一起,开始并没有发现有臭虫。昨天夜里,她睡得正香的时候,听到父亲的床上有响动,开始她不知道父亲在干什么,也没有问。过了一会,老人拉亮电灯,掀开褥子,在寻找什么。她坐起来,问道:
“爸爸,你在找什么?”
“啊,不找什么,你睡吧。”
她不相信,不找什么掀起褥子干啥?她下了床,走到父亲跟前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在捉臭虫。这些臭虫,一个个喝得肚子鼓鼓的,在灯光下急速地沿着床板爬动起来。包尔汉没注意女儿,只顾捉臭虫。他捉住一个,放进有水的罐头盒里,再去捉。罐头盒是预先准备好的,可见,父亲夜间起来捉臭虫已不是一次了。
伊丽菲拉忙掀起父亲的内衣,看到他身上被臭虫咬出的疙瘩,一个挨着一个。姑娘的心里很内疚,怪自己夜里睡得太沉,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一情况。第二天,她去买来了药,撒在床板上,虽然好了一点,可是没有彻底消灭,夜里还是常起来捉,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还得再灭一次。
她把罐头盒里的臭虫端到外边去倒掉,将盒子刷洗干净,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看看太阳已经升高,天气暖和了,就说:
“爸爸,到外边去晒晒太阳吧?”
菲拉说完,一手拿起一个小板凳,一手扶着父亲来到了院里。包尔汉坐在向阳的地方,眯缝起眼睛,像在想什么问题。
女儿虽然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她相信父亲没有问题。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和父亲一起交谈,看到父亲总是充满着信心。有时哥哥努斯热提也来交谈,有一天谈了两个多小时,努斯热提最后说:
“爸爸,你到底做过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没有?”
包尔汉看看儿子。他理解儿子的心情,因为有许多事情,他也不了解,于是,他充满感情地说:
“我说了你也可能不相信,但我还是要说,你也要相信,我没有干过。早晚能够弄得清的,历史将作证!”
看到父亲这样自信、坦荡,儿子点了点头。
当说到子女们有一段时间里由于不知道真相,对父亲态度不好时,包尔汉说:
“你们那样做是应该的,因为你们想跟党走,这一点并没有错,我不责怪你们。至于有没有经验教训,那要靠你们自己去总结了。”
每听到这些,看到这些的时候,菲拉的心里都很激动。多好的父亲啊!
看到父亲这样坐着晒太阳,菲拉打算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可是她还没有跨出门,又有几个人走进屋内来了。
这几个人几乎天天都来。他们表面上比过去的态度好一些,说起话来也稍为客气一点,但其真正的用意并没有改变,只不过把“交代罪行”一词换成了“讲讲你的经历”。每一次,菲拉都坐在旁边静听。说真的,她尽管20多岁了,听到加在父亲头上的罪名很多,可对自己父亲的历史真正了解的并不多。她小的时候,父亲不给她讲,大了以后,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时,父亲说上一些,也都是讲自己的不足甚至错误。现在,有人来盘问,倒是她了解父亲的好机会。
每一次,那些人来盘问的时候,包尔汉都根据提问,讲一段自己的历史。伊丽菲拉总是静静地坐在旁边,很有兴味地听着。开始,她听到的是一些片断,听得多了,她把这次片断连接起来,就看到了父亲所走过的艰难而崎岖的道路。从一个洋行的小伙计,到卷入政治界,在解放前就当了国民党的新疆省省主席,而且有了丰富渊博的知识,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今天,来人坐下之后,问起包尔汉到南京去当“国府委员”和当新疆最后一个省主席的事。
包尔汉微微仰起脸,和暖的阳光照在他苍白虚弱的面孔和花白的胡须上。他略微凝思了一会儿,缓缓讲了起来。
“那是张治中将军劝我去的。他同我谈了两天,说到对新疆时局的看法,对和平局面遭到破坏表示遗憾,反复劝我到南京去认识一下‘老头子’(指蒋介石)。张治中的真实用意是让我去南京当‘国府委员’,同蒋介石等要人熟悉一下,回来好当省主席。我是1947年9月20日坐飞机到达南京的,住在中山门外的‘陵园小筑’里。到南京后的第二天,就由张治中领我去见蒋介石,蒋对我表示欢迎。在南京,除了十天半月开一次国府委员会议之外,几乎终日赋闲,无所事事。我就趁此闲暇,将前几年在盛世才狱中编纂的《维汉俄词典》进行充实修改。”
包尔汉停顿一下,继续说下去。
“1948年5月1日,‘行宪国大’闭幕之后,改派我为总统府顾问,并授给我金质奖章一枚。总统府顾问一职实际上更无事可做。此时正逢我八旬老母身体欠安,我便借口‘回新省母’,向蒋介石请假,他起初还不答应。我就用那年他正起劲提倡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去反斥他:为人之子应该尽孝道。这样他才放我回新疆。”
“我当新疆省主席是1948年底听说的。那天,我从新疆学院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外交特派员刘泽荣,便一起坐车到我家里。他对我说:‘刚收到长官(张治中)的电报,今天南京行政院开会,通过您任新疆省主席的决议。’过了些日子,到1949年1月10日,我才以省主席的身份走进省府办公大楼,先发表一篇《告全疆民众书》的讲话,阐明我的施政方针。这个讲话中都说了些什么,是可以查得到的。”
包尔汉继续讲他当省主席以后,怎样发行新疆银元券,怎样支持青年们的地下组织,怎样粉碎马克南策动的乌斯满作乱,怎样打破马呈祥、叶成的暴乱阴谋……伊丽菲拉听得很认真。她只知道父亲当过蒋介石的“国府委员”,当过国民党的新疆省主席,从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的,都干了些什么。
姑娘用好奇而敬慕的目光打量着父亲,那年过八旬的老者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更加高大了。从这一次次的谈话中,她又增加了对父亲的尊敬和热爱。啊!爸爸,我真正的认识了你,看到了你的那颗心!
来人走了,包尔汉又闭起眼睛。太累了,他要歇一会,在这暖融融的阳光下。现在,阳光属于他了。忽然,他又睁开眼,对菲拉说:
“越是这样回忆自己走过的道路,做过的事情,我越觉得没有做过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的亏心事!”
菲拉点点头,说:
“爸,你休息一会吧,我出去一下。”
当菲拉从外边回来的时候,见一个年轻战士正坐在包尔汉的身边,两个人正说着什么,都显得很高兴。
这样的情景,她见到过不止一次。经常有战士到家里来,或来看望,或来告别。他们时而说监狱里的情况,时而谈战士家里的事情,说到高兴处,会握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情景,使伊丽菲拉想得很多。十多年了,父亲一直被当做“罪大恶极”的人,遭批判,关监狱,不但没有把他搞臭,反而使接触过他的人为他不平,关心他,保护他。菲拉听说过,父母亲双双生病的时候,是爸爸原先的警卫员夫妇冒着政治风险来照顾两位老人。一个曾经在家里干过活的妇女,半夜来敲包尔汉和拉希达的门,把奶皮子放到窗台上。木拉提在街上碰到不认识的人,也会停下来对他说:“代我问候包老,愿胡大保佑他!”木拉提到叶城勘探时,有几个老人专门去看他,和他握手,说:“包老是圣人,摸摸你的手,如同见到包老。”……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话语和动作,包含着多么深厚的情意和正义感啊!
那个战士见伊丽菲拉回来,又坐一会就告辞了,临走时握住包尔汉的手说:
“包老,你是好人,你的问题会搞清的。”
菲拉听到了战士的话,转过脸看了看,尽管这段时间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话,但每次听到时,心里还是很激动。这个自尊心受到严重损伤的姑娘,多么盼望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啊!
我还会回来
看见夏提来到乌鲁木齐,包尔汉非常高兴。比起4年前那次相见,这个最小的儿子长得更高更壮,成了确确实实的大男子汉。更主要的是,从儿子的脸上,他看到了多年来一直盼望的喜悦之色。
包尔汉没有猜错,夏提是专程来接父亲回北京的。小儿子见了面就说:
“爸,咱们回北京吧,我就是来接您的。”
“是吗?”
包尔汉问了一句,似乎想证实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没有。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在批斗会上,在牢狱中,他不止一次想到过,何时才能回到北京去呢?他想回北京,绝不仅仅因为那里有他的妻子儿女,更不仅因为那里是大城市,他要以此证明自己没有问题,不是“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不是被滞留在新疆受“审查”的对象。其实,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不论在哪里,他都是无所谓的。他的要求并不高。
“是的。”
夏提尽力压抑着心头的激动,用平静的语气对父亲说。他牢牢记住了临来新疆时,妈妈、姐姐反复对他交待的话,不能让爸爸太激动了。
包尔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儿子的话,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莹莹的泪光流溢出喜悦的笑容,着急地问:
“什么时候走?”
“很快就可以走了。”
“给我讲讲北京的情况吧。”
“林彪和‘四人帮’两个反革命集团都被粉碎了……”
夏提刚开始的话,就被包尔汉打断了。
“这些我早已经知道了,从广播和报纸上知道的,给我说点报纸和广播上没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