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增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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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养生记道白话版(3)

我的居室,只能容得下我伸开腿,冬天,温暖的房间挤满了各种盆花,夏天,就垂下帘子,窗户则面对高大的古槐。我在天地之间所享受的,只有这些东西而已。然而,退一步想,我在老天那儿得到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因此心平气和,没有别的什么可羡慕的了,也没有什么怨尤。这是我晚年的自得之乐。

圃翁说:

“人心特别灵动,不能太过劳累,也不能太过安逸,唯独读书可以调养生息。”悠闲舒适无所事事的人,整天不读书,那么,无论起居出入,身心都没有可以寄栖停泊的地方,耳目没有安歇的时候,必然会导致心神不宁,想入非非而生出许多嗔怪,身处逆境不会快乐,身处顺境也不会快乐。古人曾经说过:“扫净居室,点燃香烛,清福已经齐备了。那些有福分的人,总是有书陪伴;而那些没有福分的人,就会产生非分之想。”这话说得十分深刻。何况从古至今,那些不得意的事,在不读书的人看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遇到,十分难以忍受。却不知古人不如意的事情,与你的遭遇相比更加百倍地不幸,只是你没有细心体验罢了!这就像苏东坡,其父苏洵先生去世后,正在守重孝,他的作品刚发表出来,就遭到谗害受到贬谪,困顿潦倒,辗转于潮州、惠州之间,而且还光着脚涉水过河,居住在牛圈旁边,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又好比白居易无子嗣,陆放翁忍受饥饿,这些都写在书里。难道他们不是几千年闻名遐迩的人吗?但是遭遇都是如此。要是真正能做到平心静气地看待人生万物,那人间不如意的事情,就能像冰块那样涣然溶化。假如不读书,就只看得见自己的遭遇最为痛苦,而生出无穷无尽的怨愤嗔怪之心,像被灼烧一样痛苦不安。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呢?所以读书是颐养天年的第一要事。

苏州有石琢堂先生的城南老宅子。宅院有“五柳园”,颇有山水泉石般的佳趣,虽然在城市之中,却有郊野旷达的景色,真是修身养性的绝佳环境。在这里有天籁般的声音,抑扬顿挫,还在我的耳边荡漾。

群鸟在林间鸣唱时,所发的声音断断续续;微风轻轻吹动树叶时,所发出的沙沙簌簌的声音;和清溪涓涓细流流出时,所发出的声音潺潺淙淙。我泰然仰卧在青葱可爱的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的天空,的确是一副绝妙的图画啊!这里与拙政园相比而言,一个喧嚣一个幽静,真的远远胜过拙政园。

我们这些人应该在不快乐之中,寻求能让自己快乐的方法。必须先要认清导致快乐和不快乐的原因,这当然和所处什么样的环境有关联,但原因的关键,还是从自己心中生发的。同样是人,同时处在相同的环境,甲却能战胜恶劣的境地,乙反而被恶劣的境地所征服。能战胜劣境的人,看那些被劣境所征服的人,就会觉得比较快乐。所以,没有必要羡慕他人的福分,怨恨自己的命苦。这样无异于雪上加霜,更会毁掉人生的一切啊!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都没有必要郁郁寡欢,应该从郁郁寡欢之中,产生希望与快乐的精神。偶然与石琢堂谈到我的这种体会,琢堂也觉得应该这样想。

家庭如残败的秋天,身体如太阳西斜的傍晚,感情如即将消失的烟霭,才气如电光般一闪而过,我不得已才在画里游乐,在诗中戏玩,横竖笔墨,信笔涂鸦,来抒发内心的喜悦。也好像百无聊赖的小草,自己怜惜自己的花朵;小鸟无可奈何,自己夸赞自己的喉舌。在早春二月,一片云霞开始变得晴亮,一座山峰也开始变得明丽起来,一只禽鸟开始变得清爽,一朵梅花开始绽放,而我的诗、画也就做成了。

和梅花互相取悦,和飞鸟互相启发,和山峰相对而立,和云霞朝夕迎送,虽然幅画笨拙但自己认为工巧,诗虽然写得很苦但自以为甘甜。

四面墙壁已经倾塌,一只水瓢已经破烂,没什么能够损害这种愉悦的胸襟了。

圃翁为我拟了一副对联,打算把它挂在草堂中:

“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虽然语言很通俗,其中却有深刻的道理。天下不知有多少佳山胜水、名花美竹,大概富贵人被名利所驱使,贫贱人被饥寒所逼迫,总是极少能领略其中美妙的东西。能知足,能有空闲,这就可以称得上是自得其乐,这更是善于保养自己的生命。

人心没有静止的时候,这是由于有各种忧烦在感动它,有各种思虑在干扰它。就好比风吹过水面,使水面时常荡起波澜,这是不能颐养天年的。总体说来,练习静坐的人,最初都无法完全抛弃痴心妄想,这时应该专注于一个念头,由只有一个念头而慢慢达到没有任何念头的境界,正如水面上不起一点波澜。入定以后,就会觉得有无穷恬淡的意味,愿意和世人共同享受。

王阳明先生说:

“只要良知真切,即使应科举,也可以不用费神劳心。就像读书之时,知道死记硬背的方法不对,就该马上克服;如果知道投机取巧的方法不对,就该马上克服;知道夸口炫耀的心理不对,就该马上克服。要是能做到这样,就只是整天与圣贤们沟通对话,内心纯然合乎天理,无论他所读之书有多少,也只是调养这颗心罢了,有什么可劳累的呢?”摘录这段话,把它当做读书的法则。

汤文正公(汤斌)在江苏任命巡抚一职时,每天所吃的只有韭菜。

他的儿子偶尔买了一只鸡,汤斌知道了,斥责他说:

“哪里有不嚼菜根,就能一下做成大事的人啊!”随即把鸡退回去。为何世上肉食者之流,恨不得把所有的脂膏,都供他们口腹享受,认为那是他们理所当然得到的。却不知甘甜香脆、油腻味浓的东西,却是腐蚀肠胃的毒药啊。一般得病的原因,都是因为不注意节制饮食。节俭可以培养廉洁的品德,淡泊可以使欲望减少膨胀。安于清贫的道理就含在其中,去除疾病的妙方也含在其中。我喜欢吃蒜,从来不吃屠宰的东西,食物历来以节省俭朴为标准。自从芸娘去世以后,也不再使用梅花盒了。

应该不会被汤文正公呵斥吧!

留侯张良、邺侯李泌隐居在白云飘渺的地方;刘伶、阮籍、陶渊明、李白隐居在酩酊大醉之中;司马相如在情爱的温柔之乡隐居;陈希夷先生在昏沉的睡梦之乡隐居,他们都是有所寄托而逃避于此。我认为,白云乡近乎于渺茫,醉乡、温柔乡,也许不可以用来驱病益寿延年,而梦乡则是最好的。让一切妄思狂言都停止下来,就能营造逍遥的境界,静静睡去进入梦乡,很快就能达到甜蜜舒适的境地。我时常在睡醒之后,细细咀嚼梦中的滋味,但并不学习邯郸道上的书生,向道人借游仙枕而做黄粱之梦。

养生的道理,没有比睡眠、饮食更重要的了。菜根粗糙,但只要吃得舒心甜美,就胜过珍馔佳肴。睡眠不在于多少,只要确实精神凝滞睡梦甜美,即使只睡片刻,也足够休养生息。陆游每每以美妙的睡眠为乐事,然而睡眠也有秘诀。孙真人说:“若是可以止息心的活动,自然就能合上眼。”蔡西山说:

“先让心入睡,而后睡眼。”这确实是其他人没有察觉的妙法。禅师告诉我,要使心平气顺,有三种睡眠的方法:病龙眠,睡觉的时候弯曲膝盖;寒猿眠,睡觉的时候抱着膝盖;龟鹤眠,睡觉的时候膝盖挨着膝盖。我小的时候,见先父在午饭之后,小睡一会儿,上灯后处理事情,精神焕发。我最近也学习父亲的这种方法,午餐后,在竹床上小睡休息片刻,到了晚上果然觉得神清气爽。

越来越相信父亲的所作所为,每一样都可以效仿。

我不做和尚,但能达到僧侣的境界。自从芸去世以后,我对世间的一切趣味,都生发出厌倦的心理;对尘世间的一切情缘,都产生了悲悯的想法。可时光不会倒流,怎么会不心生痛悔啊!近年来,我经常与老和尚一起探讨“无生”,这才慢慢体会到了生的乐趣了。稽首跪拜佛祖,很少忏悔从前的罪过,用诗来敬献佛爷,用画给僧侣当饭吃。

做画,应该让性情保持平静,写诗,应有独处之时。即使是写诗、做画,也一定要悟得禅机,才能达到超脱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