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夜雨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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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岁月寄思(4)

这一揶揄比喻,于是开玩笑说:“你白天做虎,晚上做猫;白天是学猫做虎,晚上是照虎画猫。”言罢,尚不知对方心中会不会因此而生气,但自己心里则已经凄凄然,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白天穿戴齐整人模人样走出门去,不管心里装着千般愁,万般苦,也要面带笑容或者最起码是和颜悦色的与别人说话,累死累活干自己分内的事情。你知道白天见到的这些人大多与你无关,至少与你的生活情感没有利害关联,你无须替他们承担什么,他们也没有责任分担你的什么。你们仅仅为了各自养家糊口的那些薪水才走到了一起。

所以,没有人想要或者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你的苦你的痛只能装在你的心里。其实,即就是说给对方,对方又能与你分担多少呢?说不定你对对方裸露伤痕累累的心灵,有朝一日,当相互之间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对方会用这些伤痕把你的心灵蹂躏的支离破碎。

我这样说,足见我的心已经是一片荒凉。黎明丝毫不理会我心中的荒凉,越逼越近。曙色,已经透过窗帘隐隐约约地泛出一片白光。这白光像极了铁轨的颜色,朦朦胧胧的,不很清晰明了的,却充满诱惑,让你的思绪你的心一看见它之后,就如在陡峭的冰面上滑行,刹那之间已经在另一个城市的一间房子里和某一个人对话,或者是在某一处街道,与谁牵手而行。

说到铁轨,自然就会使人联想到很多老电影上的学校大多挂着那半截工字型的锈迹斑斑的家伙,它威严十足,许许多多的小孩在它被敲出的声音里茁壮成长。其实,庄严的并不是那半截铁轨,而是声音。声音才是这世界上最具威严的东西。我当过兵,就在戈壁深处。我的当兵生涯与声音缠绕交织在一起,声音贯穿了我当兵经历的全部过程。我所听到的声音,并不仅仅是立正、稍息、齐步走等等。我成天与嘀、哒——这种声音打交道。

或者已经有朋友想到了。对,就是电影枟永不消逝的电波枠中孙道临所扮演的角色——报务员。通过对电波的长短所发出的不同长短声音的组合,军事命令被下达。这种通讯工具在二战时期被广泛运用,因战争原因所死亡的每一个人几乎全部与这种声音有关,可见,声音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每个生命都是在充满期待的声音中诞生,在寄托希望的声音里成长,又在哀痛惋惜的声音里逝去。聋哑人舞蹈节目枟千手观音枠,除了演员表演的精彩、灯光的绮丽之外,也有因为那些演员生活在无声世界中,广大观众对她们付出比常人多数十倍的艰辛努力而取得的成绩的肯定。

无声的世界是痛苦的,有声的世界就一定是美满的吗?

与声音经常联系在一起的,是颜色。与人具有三本性一样,颜色具有三原色,即红、黄、蓝。人之本性必须是平衡的,休息、性欲、食物,太过于侧重哪一方面,人类的发展就会走向畸形。颜色亦然。所有颜色之中,除黑与白无过分之说外,其它颜色太过,则必至失去本意。红太浓则为紫红,太浅则为粉红;黄太深则是棕黄,太浅是为屁黄;蓝深便是墨蓝,蓝浅则是水蓝。而其它万种颜色,皆由三原色调和而来,方呈万紫千红的世界。

或者是因为颜色与声音紧密相连,声音的威严延伸,致使颜色也有了另一种威严。你看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其威严程度比之声音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看职业的不同,也从颜色上可以区分。大夫是白衣象征依靠,军人是和平的橄榄绿,警察是凝重的深蓝。小女孩喜欢红色,那是对生命如火一般充满热情,小姑娘喜欢粉红,意味着青春正悄悄绽开奇异的花蕾,俊俏新娘用白色的婚纱隐喻心灵、情感和身体的纯洁,及至年龄渐老,生活工作稳定,则所选衣服颜色逐渐加深,以示心态平和,与世无争。即就是相同颜色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有了不同的含义。

而我的家乡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呈现出贫瘠荒凉的焦黄色。黄土地,因为数十代勤勤恳恳的耕种,苍苍老矣,已经不再肥沃,一如含辛茹苦辛勤拉扯儿女逐渐成人而自己的生命渐渐走入黄昏的父母。体力不支,精力不支,生命也正在逐渐不支。

我的黄土地正在逐渐老去,焦黄色,正是我父母亲脸上日渐呈现出来的晚年生命的颜色,和给予我生命的黄土地一样。每当看到父亲母亲,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过年后我从外地回到家里,一推门,父母亲正站在门口等我。尚未放下包裹,我说,爸爸。我说,妈妈,新年好。

而泪花正在爸爸妈妈的眼睛里打转。我不敢看他们盈满泪水的眼睛,就向他们的头发看去。就这一眼,突然就看见母亲老了,还有父亲。我说不出话,就在一个瞬间我明白我是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精髓。所有的场景,所有的时空,所有的过程,一下子猛扑而来,凝聚在一个点上:发芽,开花,结果,枯萎。那么快,揉揉眼睛整个过程就结束了。放下包裹,和母亲向房间里走去,大病未愈的母亲走路还不很稳,脚步有些趔趄,我搀扶着她的胳膊,但我不能说让我扶着你。亲人之间,需要动作的支撑,而非语言的提示。前两天我心里一直牵挂着的一个朋友说,过完年他的小家庭从父母家里出来的时候,车驶上外环路,姐姐说,你看爸爸妈妈家的阳台。于是他抬头望去,便看到母亲手中频频摇晃着一块红色的织物。姐姐说,妈妈在用这种方式祝福你一路平安,一年平安。这么远的距离,又是这么车如流水的马路上,已经暮年的母亲绝对分辨不出自己乘坐的是哪一辆出租车,出门的时候,母亲也没有说会站在阳台上向自己招手。那么,母亲这样做,不仅仅是一种送别的方式,而是一种仪式,有宗教般祈祷的虔诚和玄色的神秘期盼。

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液体的语言在他的指缝间恣肆宣泄。

天色更加明亮起来,七点二十分的时候,光亮穿透厚重的窗帘,不温不火步履稳妥态度和蔼地洒满房间。光是睿智的,光的颜色不仅睿智而且谦和,正是这种谦和的力量让所有企图阻挡光亮的东西不堪一击。光就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不急不躁的走进来,坐下来。

坐下来的光沉默如井,这很让我失望。我是很想和她交谈一点什么的,比如天气、温度、云朵、风力等等。而光一言不发。这令我失望的有些恼怒,真想一挥手把她打发出去。我的手臂在光色中重重地绕头一周,我的手势相当精彩。我想当初楚霸王项羽在半壁山河的围猎场,他绕场一周的手势也没有我此刻的精彩。或者至少,我们手势的精彩程度是一样的。尽管还有那么一个夜晚,一位名叫虞姬的他心爱的美女,在红蜡烛泪流满面的仪式里,为他献上生命绝唱的艳舞,然后先他一步而去另一个世界,神或者魔鬼的世界。然而霸王终于没有能够骑着他心爱的马儿冲出四面楚歌的重围;便也匆匆上路了,去找他心爱的女人。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也不平坦,崎岖险隘不说,还有很多岔路。于是,他的父老乡亲唱着我们现代人不会明白的古老歌谣,在为他举行的浓重的祈祷仪式中,一代旷古英雄就这样走上了生命的末路。

仪式很有意思,仔细想来,这很奇怪。生命诞生有诞生仪式,长大成人有成人仪式,结婚不能没有结婚仪式,升官发财有祝贺的仪式,乔迁新居有给新房入烟的仪式,及至生老病死也有告别仪式。而这其中,如满月、过岁、周年、宗教、信仰、宣誓等等仪式充斥人生。

那么,仪式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谁能告诉我?

此刻于我,什么仪式也没有发生,没有人给我这么早就清醒过来的黎明举行什么仪式。而霸王在为他举行的仪式上,轻巧地越过许许多多布满诱惑的陷阱和岔路,在仪式的歌声中,一定很快就追上了他心爱的女人。我没有仪式,我的思想只能信马由缰,一次次连续不断的跌入黎明中的陷阱。

而这些陷阱是这样的温馨和令人陶醉。

我想我是在这种温柔的陷阱里沉湎得太久了。这些善良和友好的陷阱就如一个个温暖的子宫,一次次孕育我,使得我的生命在这样的孕育中逐渐长大,却总也坚强不起来。

十一

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无论这个事实多么残酷、多么不能理解和多么令人沮丧:黎明真正来到了。

黎明来了,太阳像一把被高高举起的手术刀,锋利无比地切割开我,逼迫我接受她的光芒。这时忽然觉得饥肠辘辘,我才想起昨天晚上没有吃饭。

我不得不起来,我不得不在令人不能承受的光芒中吞咽土地令人讨厌的精华。太阳像是在寻找准确的下刀位置一样,她的手很温柔地游走在我赤裸着的身体上,渐渐麻木我,好让我在毫不注意的时候,可以一下子结束我。

太阳诡计多端,我冷笑着咽下最后一口食物,耸耸肩膀,用手背擦去嘴角残留的早餐碎屑,不动声色地走到阳台上。

阳台上的太阳为了更加讨好和麻木我,这会不失时机地用她温热的舌头吮吸我。我好像是回到了老家的夏天,赤身裸体地躺在茂密的草地上,帮我放羊的那条忠实的狗悄悄游过来,用它的舌头舔我的脊背。它舔的很小心翼翼,它舔的很温柔,很有诗意。它完全把我当作了它的同类,毫无顾忌地在我身上舔来舔去。在它的舔抚中,我的身体涌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快意。

这是人畜之间最自然最朴实最真纯的爱。开始的我无力也不想拒绝它,到后来,我便时时渴望并沉湎于这种爱。

这时候的阳光真像一条忠实的狗。我为自己惊人的发现自得地笑了。

于是,我抬头去看阳光,却发现这会的阳光能够烧灼眼睛,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泪光中,忽然一些年代久远的影影绰绰的东西清晰起来,而前天和昨天发生的事情正渐渐模糊。

我想是我应该隐蔽的时候了,我一步跨上床,拉过被子把自己蒙起来,阳光被我拒绝在外,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漆黑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真实的。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继续说下去的呢? 木鱼雨声

万历三十六年,明朝后期重要文学人物袁中道放舟远游。

应该是隆冬季节,又一次落第的他,接受舅舅的建议,走水路一路择风景而盘桓,借以释放胸中抑郁。

是这一日,中道意欲弃舟登岸去沙市,因雪太大,把他阻在船上,于是写下这样几行文字:“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系一梦也’。”

本来这是一件让他不能开心的事情,但在中道笔下,我却看到暗窗红火、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任意看数卷书等等乐趣。暗窗红火,意思是窗子被炉火映红,雪子,通常叫做米雪,用气象术语说就是霰,是一种雪的白色微小颗粒状态。夜色中看不到霰的飘落,但可以听到它打在竹子上的声音。

竹子也不是一丛或者数株,而是万竿;其声音也不是幽静隐约的声响,而是金属相互撞击一样的铮铮之声,这场雪之浩大,到现在也充耳可闻。再有一两本自己喜欢的书看,其乐真的可以融融。

公元二〇〇六年四月一日晨,自然醒来,听见窗外有声,仔细分辨,是为雨声。其时雨已停歇,楼顶上的积水滴答溅落,砸在某一片未被完全与地粘合的地砖上,声如佛堂木鱼之响,遂有袁中道此文跃入脑际。

其实,雨声与木鱼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正如袁中道和我亦不相及。然风过马牛,马牛亦有所感受一样,读中道之文,于我也有一息相通之处。用宏道(中道二哥)的话来说是“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而人间四月,不论是早上或者夜晚,又是更多感慨的季节。古人曾说“人间四月芳菲尽”,一个“尽”

字,蕴藏了多少感慨,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晓知呢!

我以马牛之言说中道与我,中道必然斥之。然而一早醒来,就有他的话语跃入脑际,他亦必定喜之。这一斥一喜,则两相抵消了。同时抵消掉的还有我和他三百九十八年的空间距离。

雨声有如佛室木鱼之响,寓空灵而意深邃,平仄有致,珠落玉盘,令晨愈静,先静而后幽,幽而复静。最后一丝困意在这种幽静中渐行渐杳,穿衣离塌,至阳台上极目远眺。环视四周,雾气蒙蒙,春风漾漾。层层绿树烟霭间,仿佛真有中道边行边吟。他宽衣大袖,长髯飘飘,一身淡灰色的装束如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与天地融为一体。那身影如一管锋毫衰退的毛笔,颇有些潦倒窘困之态。

是的,这时的袁中道只能满腹牢骚,这牢骚因之于屡试不第,其实质是空有一腔才华而得不到统治阶层、社会环境或者他人的认可。那么只能以“感慨”来稀释和排解这种牢骚。

中国古代文人大多发过诸多牢骚,如李白、苏轼等等即便在世之时其名已经如日中天者也未能守住不发牢骚之节,何况其后芸芸众生。仔细检点中国古代诗文,不难发现,那些最感人的诗句,大多都是作者发出的牢骚。

换句话说,一部中国文学史几乎可以说是一部中国牢骚史。

再深思一些,牢骚为何经久不衰?不知你想过没有,这些盈满了牢骚的话语,竟然是那么美。据此,或者可以这样说:牢骚是美学。发发牢骚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争,完全是作者在个人化的情绪中用文字来进行的一种更加个人化的排解。越好的牢骚就越是浪漫和温柔,略带颓废甚至几近颓废,有了这种颓废,这温柔和浪漫才美仑美奂。

现在回过头来看,袁中道在烟霭绿树间孑然而立,微风和煦,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袖,而我伫立在七楼的阳台,听雨声滴落如敲木鱼。我可以看到他,而他看不到我。他的牢骚如蒙蒙雾气将我氤氲,我就沐浴在他的牢骚里,感觉到一种暖暖的冷。暖暖的是他的浪漫和温柔,冷的是他的牢骚的颓废。

我怔怔地看着他,恍惚觉得三百九十八年的世事如尘,被昨夜的一场春雨一下子滤去了,只是他的诗文化作了他身旁的绿树,与他并肩而立。他双眉微皱,用充满抚爱的眼神一一打量着这些茂密而茁壮的树,而我双手中虔诚地捧着的仅仅是他的一片叶子。

一场春雨,就让袁中道蛰埋已久的诗文出土,想来已经让人心底柔柔的一疼,而他怎么能够在我的视线里复活呢?旧事如谎,旧梦如雾,旧情又蛰。

只有雨声滴落,发出敲木鱼一般的声音,其实翻来覆去,它也就只是在重复一个字——空! 清凉空灵的秋色

秋天于我,好像总是很耐人寻味的。

夏末秋初,酷暑蜕皮的蚕儿一般渐渐退去炎热,一天凉似一天,秋风爽爽中天地悠悠透出一种清凉与宁静的意味,风的声音时不时在窗外的街道上往来喧哗,鸟虫的声音、蛙鸣的声音已不再有“火炉”中的烦闷和急躁,这季节便令人很有些心旷神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