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秋天
风轻轻,云淡淡,天蒙蒙,地软软,山初瘦,水微澜。从窗内望去,古城天水的秋天,就是这么一幅很有些水墨写意韵味的山水画。经过远近不同距离的过滤,又经过穿透了厚厚薄薄的云层,或明亮或平淡的光线折射,这画幅更多了几分被收藏过的旧痕。南北二山恰是两端的画轴,藉河堤岸便是两道深深的折痕,直看得人心有种柔柔颤颤、惜惜惶惶、凄凄切切的怜意。
这曾经是一座相当辉煌的城市。有把人类历史从五千年推至八千年的大地湾遗址,有开启文明倡导教化的伏羲女娲,有秦始皇厉兵秣马的牧马滩,是陇上三李——李白李广李世民的故居,是诸葛亮六出祁山的三国古战场,有号称东方雕塑馆的麦积山石窟,是“陇上铁汉”的安维峻的故里。一串串名字犹如一颗颗星星,永远闪烁在天水的上空。曾经乃至到现在,我仍然是爱着这座城市。这种爱虽然没有我对家乡的爱深厚和深刻,但我的家乡亦隶属于天水管辖,于是,我常常给别人说,我是天水人,甘肃天水人。
面对祖先的丰功伟绩,我常常心中闪过一丝骄傲和得意。余秋雨说中国文化是由北而南得以成长和发展的。我个人也觉得真是这样。天水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优美感人的神话传说与今天对文化的冷漠时时处处印证着这种说法。可以说,走进天水,不论两区五县的哪一个村落,哪一条小道,哪一户人家,每一步说不定都踩着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或者美丽辉煌的神话。
但是而今的我们并不能生活在祖先所创造的旷古文明的功劳中。祖先们的光彩至多也只能是我们生存环境的一种背景,是一旦想起故乡来,笼罩着故乡的一种月光,是让这座城市区别于其他城市的一种特征,是天水所特有的一种文化氛围和人文景致。显然,这种文化光环和人文风采正在今天的许多人眼中被忽略被遗忘被冷淡。即就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又有几个可以潜下心来,认真反刍和挖掘这种文明,能够用生命和心血拂去历史的尘埃,而还天水一种熠熠的风采呢?
不能生活在祖先们创造神奇的时代,只能是个人命运和机遇的一种不幸。而不能珍惜和彰显祖先们所创造的文化,不能仔细保护和开发延续这种文化,则就是整个城市和一方民众的悲哀了。换言之,是那些被冠之以“天水”的人的悲哀。
我无意指责什么,只是因为我同样是被冠之以“天水”的一个人,并且长期生活工作在这里,又因为我常常对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和美丽传说充满虔诚的敬意和深刻的感受,因此,与这座城市便有了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关系。于是,因为对这座城市的怜爱,让我的心常常为她而疼。不仅仅是古文化文明光彩的日渐暗淡,也不仅仅是古建筑群的日渐消失,还不仅仅是参天古木的渐渐稀少。这些正在逐渐退出我们的视线而只能保存在照片和记忆中的物事,真的是令人心感到疼痛。
喜欢为文的人,总愿意把心中瞬间划过的一缕思绪捕捉住。就像画家作画一样,只把一点墨汁用水调开,区别只在于颜色调和的饱满程度不同。
于是,洁白的宣纸上,便被匀染出重峦叠嶂、云蒸霞蔚、青草崴崴、森木苍苍的境界来。为文和为画,其实有很多相通之处,能够以作画之笔作文,文亦是好文,反之,以作文之笔作画,画也就是好画。我不否认自己的片面和偏激,于是,我尽量想把这篇文字写的含蓄一些。为了这种含蓄,我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在躲避着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忌讳。这种曲意的表达,让自己也觉得有些屈辱和尴尬,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姑且请诸君原谅。
我之所以把这座城市的秋天比喻作水墨,因为水墨画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用水墨画来比喻这个城市的美我以为非常恰当。其次是说这座城市本身具有相当深厚的自然和人文的诗意。第三是在表达我对这个城市由衷的热爱和赞美。第四,既然是水墨画,必定就是一幅很有些古老的画,偶尔欣赏可以,倘若长期生活在古画堆里,只要不是专门的考古学者,就一般人来说,不至被那种发霉的味道熏晕,就一定已经涕泪涟涟了。由此,我似乎稍微明白了一点那些天水培养出来的人才为什么选择逃离天水的理由了。
天水秋天的风景,无异于一幅极具古典韵味和诗意氛围的水墨画,而古典的东西必定散发着绵绵不绝的沉重感和压抑感。有人说这是因生存环境而造成的人的理念问题,尽管觉得有理,但我知道我是搞不明白的,我想那些选择逃离天水的人也是搞不明白的。
选择逃离天水的人们,其实他们永远无法逃离的是,这水墨一般的人生背景。 萧索秋雨
已经睡下了,听窗外秋雨依然淅淅沥沥,忽然就想起这四个字,辗转不眠,遂穿衣起来,写下这个题目。
所谓萧索者,非秋雨之过也,实在是人生中的一种况味,心绪中一种茫然的凄凉哀叹。况味是一种理念,而哀叹是一种情感,理念一旦与情感相互融合,即刻就能够产生出一种可以启迪灵魂的东西,写文章的人把她叫做灵感,参禅修道的人把她叫做顿悟。而我却由于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夜,由于这样枯寂的静思,当然还有在手中曾经翻过的许多让我感动的书,我的思绪便不无来由的越过阑珊着灯火却很有几分模糊的城市轮廓,在这雨夜的雨帘中开始仅仅属于自己感受和体味的一种漂游,这种漂游是很具有个人独特的感受特征。于是,便有了“萧索秋雨”这种影像。
凭窗望去,雨夜里细细瘦瘦的田埂上,反射着城市慵慵散散的灯光;更远处的山影相当沉稳地端坐于斯,仿佛一个睿智的老者,丝毫不为身边的匆匆过客或者浮光掠影所动;山脚下,一条新修建的环城公路流淌着一路的灯光,又像是山的裙裾;路灯的光又投射在一条窄窄的河床上,河水便有了波光粼粼,很有生气的样子。如果可以把这些描摹下来,一定就是一幅虽然忧伤却充满诗意的山水画。当然,不能少了河堤两岸的垂垂杨柳,尽管在这样的季节,浑身的绿叶已将落完,但其纤细的枝条在微微的拂动中,更加可以撩拨地人心绪不宁。
也许,这是一幅当代田园意象和境界的图画,很有些写实的味道。和那些已经感动了我们成百数千年的古旧的田园风光比较起来,和那种牵牛而归或者骑在牛背上吹着一支短笛、或者用羊鞭赶起满山炊烟的古色古香的田园画比起来,这样的画面未免逊色太多。但是,这样的愁绪却还是一样的从容,这样的景致还是一样的幽深,这样的背景还是一样的可以参差出让人心发颤的种种不同感受,并且因了个人生活的经历,这样的感受更加融合加深了对生活或者生命的反刍。
我是真正从家乡黄土高原瘦瘦的田埂上一步一步蹒跚着走进这样一个不大不小不伦不类的城市中的,现在蜗居于城市的一隅,和许多小时候的玩伴们甚至同龄人比较起来,真的可以有那么一点点的沾沾自喜。但是,我却深知即就是我明天走到天涯,我的血脉里依然会流动着一种萧索的乡愁,如一根脐带,深深地植入我的生命里。这是意味深长的感受,是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一眼就可以被别人从身影上读出来的。于是,在我们这些人的身上,“萧索”就成为一种具象表现,使得我们仿佛终其一生也不能走出“乡下人”这种色彩很浓厚的被揶揄中。其实,我们却是常常在用这种理念来调动心中的怀想,温暖或者感动我们渐渐有些麻木冷漠的神经,我们常常在憨厚、蹩脚甚至词不达意相互矛盾的叙述中,以求获得一种启迪、一种来自远方的熟悉的有着家乡土炕味道的情感抚慰,并且,我们是在这种反复的情感抚慰中想更深刻一些、更理性一些、更感情一些地体验现代文明城市的感受、欲求试足般小心翼翼地渴望着可以与身处现代文明的城市人之间进行一种平等直接的对话。曾经看到一种说法,说文化和知识其实是两个概念,文化是一个人六岁以前因环境和家庭形成的个人的本质即人品,而知识是在后来成长过程中学习到的谋生手段即技术。我觉得很有道理,我想我们就是用我们的文化在和城市文化以及城市人的文化之间寻求一个契合点。
我们并不奢求更多,因为我们更加深知在我们远离故土的一刹那,在我们朝圣般满怀虔诚的走向城市的同时,所有的退路在我们身后已经永远地关闭。我们知道,我们的前方不会全部是鲜花与杜鹃。
话说得有点远了。回过头来看,我所理解的“萧索”之外还有一个经常困扰着我们的意象,那就是很多人用来表现离愁或者幽怨甚至愤懑的“秋雨”。“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秋风秋雨愁煞人”等等,在中国历代文化的沉积中随手捞去,保管可以有很多这样催人泪下的意境,这些凄凄惨惨戚戚切切的描写,一直不停地反复感动着我们。爱情的失意、事业的挫折、生活的磨难、命运的坎坷,似乎都可以在淅沥的秋雨中得到寄托,而秋雨也仿佛可以承载起无边无际的种种人生况味,一旦入诗入画,更是一种特别凄凉体会的回声与感悟。不仅仅李清照等巾帼红袖用以寄托情思,很多须眉才子乃至放浪形骸的着名作家词人诗匠,都借秋雨书写过汗牛充栋的别绪离情篇章。“萧索秋雨”更是一种情感的载体,“萧索”是形象,“秋雨”是心声;“萧索”是虚设,“秋雨”是实物。两者放在一起,则为我们提供具有很多特异内涵并且可以咀嚼的文化氛围。
秋雨无过,只因为萧索的人生才负载起如许的蕴藏。而居于现代城市中,牧童短笛的身影早已经从我们眼中消失,但是,季节常在,岁月雷同,谁又可以保证不会从前人文字的累积中翻检出可以勾引出自己更多感慨的一页呢?
萧索秋雨,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我一个“乡下人”的血脉里流淌且呻吟出一派哀感凄凉的韵味。
或者,是我之过。 天道立秋
炎夏已近尾声,夜气渐凉,坐在窗前感觉到有点冷,于是抬头看到窗外一轮新月,正在柔柔地幽幽地照着世界。人们常说月色如水,而此刻在我眼里这月色却成了漫无边际的思绪,辽阔的涟漪荡漾在我心里。
看到有一颗寒星在月边徘徊,忽然就想起故乡的秋夜来,也有如许的月色,月色下的山影锯齿一般逶迤而去,并且朦胧的村舍以及犬吠蛙鸣的田园,毫无来由地瞬间盈满了诗意,而在土地上终身劳作的祖祖辈辈何曾发现过这诗意的田园,他们把对土地的热爱凝聚成力量,或者一锄头一锄头一锹一锹把自己的每一个日子深深地移栽在收获的希望中,或者在牲口的身后拼却全身的力气向犁头压去,在永无宁日的艰苦劳作中用一代代的生命抚育另一代代的生命。不论你是生在风光绮丽的江南,或者是在穷山恶水的西北,人类就这样循环往复延续了下来,说不定你我的前生,也曾在某一块土地上艰辛的劳作,于是在我们的这一世,才可以悠闲地坐在窗前,用思想而不是用力气来体会生命。
嘬一口已有些微凉的茶羹,随手翻开一本书,却是沈复的枟浮生六记枠,真正觉得人生在世,也就一个匆匆的过客,漂泊是永远而绝对的。这种漂泊不仅仅指身体,更多的时候漂泊着的是心灵,于是一种沧桑感就如月色一样盈满了心绪。就说此时,虽然共着一轮新月,却与在乡下的心境完全不同。
儿时的生活尽管贫寒,但那心情是农夫或者牧童朗阔纯朴的一种心情,而此刻拥坐在城市华丽的灯光下,却是一种游子的心态,许许多多的感怀让人觉得一种悲苦,远没有农夫或者牧童的那种心情那样让人觉得轻松而踏实。
记得第一次读沈复的枟浮生六记枠,还是在乡下向一个老私塾先生借来的,他只允许我坐在他屋里的煤油灯下或者在院子中的月光下读,不懂的地方可以给我解释,而却绝不许我把书带回家去。于是我就那么静静地乖乖地翻读那本石印的繁体字大书,读着读着就会潸然泪下,真想自己也会有一个和陈芸一样的爱人。老先生常常说我是他最后的一个弟子,我也把他看作我的启蒙老师。后来在我要离开乡下的时候,老先生把那本书还有好多的线装石印本书送给了我,只是在城里上学的时候,也许是为了炫耀也许是一种虚伪或者是为了装潢自己,我几乎把那些书全部或送或借给了别人,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不迭。这是另外的话,我想说的是此刻坐在桌边读书,明亮的灯光远远胜过了月色和煤油灯的光,但即就是看同样的一本书,让人的心情也如此的不同。再怎么想深刻地体会,也没有了儿时的那种单纯与质朴,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多年前的那种感怀,只是平添许多逝者如斯、人生况味的感慨。
有时候想应该再到故乡走走,在故园的山水间拾得些旧日的印痕,看看故乡和城市的月色是否真的不同,是不是可以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体会一下遗落了很久的笑声,借以沉淀心灵的浮躁,弥补情感的空虚。但是果真回到乡下,多年已过,尽管土地还是那样的土地,草垛还是那样的草垛,甚至黑黝黝的村舍还是那般黝黑,只是故友星散,逝者长逝,亲戚日渐老去,而后一辈的人已不相识,见面也无多少话可谈,让人顿失往日拳拳的向往情怀。于是长久以来,形成了一个怪圈,心里时时盼望着能够回到故乡,而脚下却怕再次踩上故乡的土地,只有眼中的那轮明月,月色之下的繁体大字,大字叙述的那个故事依然那么清晰,那么紧紧地攫着我的心,让人时时感觉到一种生痛。
此刻清凉如水的月儿还是那么柔柔地静静地款款地从窗户里照进来,融融地落在书页上,甚至渗入到我的血脉里。已是天道立秋,而我却因为在月色中的思念,这种疼痛便格外强烈一些。 黄昏里且歌且吟
喜欢暮秋的阳光,她明亮而余温犹存。
有冬天寒冷的压力,徐徐的日盛一日地在早晨和傍晚渐渐凝滞,这种压力一天比一天沉重,连日色也短了许多。
这季节,也许是人心最柔弱的时候吧!
于是,在这样的季节,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暮色浓重、秋意萧瑟的黄昏。
更因为,这样的黄昏如我们的生命一般成熟饱满,有过了艰辛的付出,有过了虔诚的企盼,有过了勤恳的耕作,也有过了些许的收获——虽然这收获在今天看来是这样的卑微、这样的可怜,但是,我们却仍然可以对自己的生命毫无怨言。
喜欢这样的黄昏,是因为经过春的播种、夏的耕耘、大半个秋的酝酿制作和发酵,这样的黄昏才饱和并且甘洌起来,如一瓶老酒,有了厚重的香醇,有了经久不散的余韵足以仔细品味。也可以贮藏在冰天雪地的冬季,慢慢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