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牛津大学听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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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4)

坎普所设计的司各特纪念碑是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整体高200.5英尺。坎普在哥特建筑传统上又有许多自己的创新,从总体上看,纪念碑的中间是空的,高大的司各特大理石雕像安置于中间,所以,人们从四个方向都可以看到司各特雕像;纪念碑的外部结构像一个巨大的东方式的亭子,但是,这“亭子”不是用支柱支撑,而是由四个较小一点的哥特式建筑构成;这样,纪念碑既有总体上的哥特风格,又有局部上的哥特特点。

细心的游客会发现,这才一个半世纪的司各特纪念碑看上去似乎比它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就好像是一个30岁的人看上有50岁那么大。这便是司各特纪念碑的另一个秘密。从远处看,纪念碑呈褐色,走近了看,则褐色中透出黑色,像是被烟熏过似的,让人觉得它有700岁高龄。其实,这种效果并不是设计者或施工者刻意追求的。原来,纪念碑所使用的石材是从爱丁堡附近的采石场运来的沙石,这种沙石质地较为松软,易被风化,进而变黑;所以,纪念碑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不断被修缮,便有了褐里透黑、斑驳古旧的外形效果。历史遗迹从来就是这样,连败笔也会成为形成特色的因素。

这就是司各特纪念碑的“秘密”。记住,当你徜徉在东王子街公园,把那位伟大的苏格兰诗人和小说家瞻仰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为这座纪念碑倾注了一生才华的那位艺术家的名字:坎普。

——原本用来纪念一个伟人的纪念碑,结果纪念了两个伟人。

到英国来不游湖区,就像到了中国没有去游长城,没有去爬黄山;像我这个读西方文学的,到了英国不去华滋华斯的故乡湖区去看看,就像研究孔子的到了曲阜不去参孔庙。

四月的英格兰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更主要的是,这是水仙盛开的季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游湖区的最好的季节,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当水仙盛开时,湖区更名副其实,因为华滋华斯的一生除了跟湖区紧紧联系在一起,还像一团团、一簇簇的水仙一样,灿烂在文学史的长堤上;正像湖区的碧水永远荡漾在华滋华斯的诗歌中那样,湖区的水仙也在他的诗歌中散发出永恒的芬芳。

自从定好去湖区的计划后,我的心似乎就裂成了两半:一半用来想象湖区可能的美丽,一半用在查阅有关湖区的资料上。那些天,我几乎每天都要泡在沃里克大学的图书馆里,阅读的主题只有一个——湖区。在图书馆呆了几天后,觉得没有匆忙去看湖区是对的,如果匆匆忙忙地去了,最多也只表明“到此一游”而已。事实上,湖区不仅仅是有山有水,它所包含的人文内蕴,是很难被一个匆忙的旅行者感受到的。图书馆里关于湖区的资料实在太多,有旅行手册类的,有摄影类的,有文学类的,也有考证类的;但是,不管哪一类,它们似乎都是从不同的小径通向一个最高的山峰:华滋华斯。于是,我得出这样一个大胆的结论:如果说是19世纪初的欧洲浪漫主义运动造就了华滋华斯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不如说是湖区成就了作为浪漫主义者的华滋华斯;如果说是湖区造就了华滋华斯,不如说是华滋华斯使湖区成了文学的湖区、文化的湖区,而不只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旅游景点。

对于整个英格兰来讲,位于坎布里亚郡(Cumbria)的湖区太过偏僻了,在英格兰的最西北角。从新石器时代起,虽然湖区就有人类居住,但是,直到18世纪的中期,人们才逐渐“发现”了湖区;他们惊讶,原来在古老的帝国居然还有这么美的“世外桃源”。于是,人们纷纷去湖区探险、远足;于是,介绍湖区的书籍和画册开始出现,大都市伦敦、学术中心牛津和剑桥开始关注湖区。最初到湖区去的旅行者当中,比较多的是画家;他们认为,湖区简直是风景画家的天堂。我们所熟悉的英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特纳(J.M.WilliamTurner,1775-1851),正是湖区给了他精神最重要的滋养。再后来去的文人越来越多。这当中,18世纪英国的着名诗人、感伤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墓园哀歌》的作者托马斯·格雷(ThomasGray,1716-1771),是最着名的。虽然华滋华斯到1810年才出版了他的《湖区指南》(GuidetotheLakes),但是,有谁能比华滋华斯更能了解湖区呢?他生在那里,他死在那里,他写作在那里;湖区是在他的在纷繁的文献中先游历了一番湖区后,我满怀着憧憬和想象从英格兰的中部踏上了北去的车,经过伯明翰,擦过利物浦,越过曼彻斯特,湖区近了,近了……虽然旅途劳顿,但我总不肯错过四月里的一切,牧场、羊群、远山。我的右侧是连绵的奔宁山脉,我的左侧是宁静的大西洋,而我的前方有我心驰神往的地方。

虽然看过那么多的文献,但是,我还是犯一个最常见的错误,以为车会把我带到一个叫“湖区”的地点。当司机告诉我,我们已经进入湖区了,我连忙找湖,结果没有找到。原来,“湖区”是一个很广的概念,它的全称是“湖区国家公园”(LakeDistrictNationalPark)。它东西宽有53公里,南北长竟64公里;在这个“广袤”的公园里住着五万多居民;在这个公园里有遥远的山峰,有宽广的牧场。于是,我终于从英国文学史里知道的湖区走进了现实的湖区。

湖区自然有湖。虽然我首先接触到的是湖区的牧场、怪石阵,等等,但在走过了一道道山梁之后,我终于开始零距离接触湖区的湖。既然叫湖区,那么就不只一个湖。是的,湖区“上规模”的湖有14处。但非常有趣的是,这14处湖的名称中,只有一个湖的名字里有“湖”(lake)字,其余的都是以后缀-mere(意即“小湖”)或-water(意即“水”)构成名字,比如,最大的湖叫Windermere,第二大湖叫Ullswater,第三大湖叫Derwentwater,第十一大湖叫Buttermere;唯一叫lake的是第四大湖BassenthwaiteLake。

湖区有湖也有山。有水又有山,就有如文武双全,波光粼粼的秀丽之间又凸现出刚强与坚毅;有水又有山,山重水复,恰似佳人与才子相牵,把自然的造化舞动。在湖区,你可以游“山”,可以玩“水”,在山和水之间总有属于你自己的心情。湖区的山虽然不高(最高峰ScafellPike才978米),但由于冰川季的打磨,每座山别具风格:险峻但不令人绝望,荒凉与青翠错落成趣。于是,湖区便成为英国最理想的远足、探险的去处。

近百年来,英国人一直把湖区看作英国最美的地方。的确世界上很少有地区能将山和水结合得这么美妙的。于是,我开始像华滋华斯那样,纵情于山水之间。的确,在水边看水,是一种水;在山上看水,那是另一种水。看倒映着金黄水仙的水,是一种心情;看倒映着蓝色风信子的水,则是另一种心情。心随水动,水在自然的怀抱,动或者不动,都是自然。

西湖有西湖的妩媚,泰山有泰山的峻峭。但是,与西湖相比,湖区有山;与泰山相比,湖区有水。是的,这就是湖区,山间有水,水间有山,山水相连,山水相依,山重水复。有了山,水不至于漫溢而失去了节制;有了水,山不至于过于滞重而没有了灵性。“知者”尽可以“乐水”,“仁者”尽可以“乐山”;山水则自乐,圆融无碍,相得益彰。以一个中国文人的眼光看,这大概是湖区的妙处了。

置身于湖区宏大且细腻的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的只有一个人:华滋华斯(WilliamWordsworth,1770-1850)。我知道,我所到过的地方,他一定到过,而他到过的地方,我今生也无法穷尽;我知道,那些深深打动我的一处处水湾,一簇簇羊齿植物(ferns),都曾是他的灵感之源;我也知道,当我写下这些关于湖区的文字的时候,相对他对湖区的感受,我的文字显得多么浅薄。华滋华斯活了八十岁,而他这80年的前20年和后50年的绝大部分时光是在湖区度过的;其余10年,时而在剑桥,时而在法国,时而在湖区,或英国的其他地方。所以,在英国作家当中,是很少有人能像华滋华斯这样深刻理解湖区的。因为,湖区既是他的世间的家,又是他精神的家;而这世间的家又是华滋华斯建立其精神家园的基础。在18、19世纪的“步行时代”,远足于方圆几百里的湖区是华滋华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据说,在他成为湖畔派诗人(lakepoet)之后,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文人从欧洲各地到湖区来,每次有朋友来,他都亲自担当向导。

但是,华滋华斯的贡献并不在于他发现了湖区表象上的美,湖区属于华滋华斯,是因为他把湖区的天然之美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并用诗性的形式表现出来。湖区让华滋华斯发现了自然,而自然又使华滋华斯成为一个具有深刻哲学的诗人。在他看来,自然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就像我们人类自身一样;我们与自然交往时,实际上就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自然不再是一种外物,给我们以感官愉悦的外物。所以,在华滋华斯的作品中,“自然”经常是大写的Nature。能从这种高度认识湖区的,我以为只有华滋华斯一个人;至少,是华滋华斯第一个从湖区的身上发现了自然的真谛。

所以,我要大胆地说,湖区虽然属于英国,湖区更属于华滋华斯。

一切热爱自然的诗人无不向往简朴的生活。华滋华斯在湖区先后有几个住处,但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当是Grasmere湖附近的家“鸽舍”

(DoveCottage)——华滋华斯1799年到1808年的家。在那里,他度过了“简朴生活和深刻思考”(plainlivingandhighthinking)的8年;正是在那里,他写下了一生最重要的诗篇,包括他与科尔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1772-1834)合写的《抒情歌谣集》(LyricalBallads)。“鸽舍”附近的所有民房仍然保留着19世纪乃至更早时期的样子。正像湖区的大多数民房一样,石头是最主要的建筑材料,石头的墙壁,石头的围墙,厚重而简朴。华滋华斯的诗歌其实也是一样:“我的心顿时雀跃起来,当我看到天上的彩虹。”今天“我遇见一个住小屋子的小女孩,她今年刚好八岁”。从这些“简单”的诗句我们看到,华滋华斯在湖区确是像一个土着一样生活,但又是像一个哲人那样思考。像土着一样生活不难,像哲人一样思考也不难,难的是将这两者亲密无间地结合在一起,难的是把自然当成一个生命体并与之进行生命意义上的交流。

这是华滋华斯坐过的椅子,这是华滋华斯用过的壁炉,这是华滋华斯住过的屋子,这是华滋华斯流连过的“水仙之岸”,这是华滋华斯散步时走过的小径,这是华滋华斯生于斯死于斯的湖区。华滋华斯是湖区的,湖区是华滋华斯的。

离开湖区后,你可能会把很多东西都忘掉。但是,你要记住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华滋华斯;但是,你要记住一种花,她的名字叫水仙。

位于湖区的华滋华斯故居——着名的“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