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昔思君兮
依稀记得那一年,家产被叔叔强占,父亲伤重住院,所有担子一下子全部压在肩上,他日日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心力交瘁。巨额的医药费他无力承担,所有亲朋好友都避而不见,是她千里来奔,雪中送炭,钱虽然不多,杯水车薪,于她来说却是倾其所有。
此生此世,可还会有人这样全心全意待他毫无保留?他自问,没有。
他说:“祺祺,做我女朋友吧。”而她说:“你不要觉得感动,觉得亏欠我了,就用这种方式补偿我。我喜欢你,但我可以等的。”
灯下看她羞涩沉吟,浅笑轻颦,都是无法言说的美好。这个人,他怎么舍得不要?拥她入怀,只觉此生此世,就此尘埃落定,梧桐相待老,未尝不是件幸事。
生命中最艰难的那一季,南方春回大地,北方尚是隆冬,屋外天寒地冻,冷风呼啸而过,而他怀里有她,便觉不再寒冷。
数年之后他辞职回归故里,走过熟悉的街头,莽撞的小男生踩着单车哈哈大笑着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车后架上小女生娇羞无限,他想起那年大雪中的相遇,忽然之间,痛彻心扉。
柳冰清曾问他:“这些年,你都把我当成什么了?”她即将毕业,两年隐忍,终于提出要和他结婚,而他的回答,是一封辞呈信。
“对不起。”他说。两年前夏维祺离开,他心灰意懒,事事惫怠,只有忘情于工作。只是于柳冰清,他始终愧疚。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柳冰清哭着大喊,“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对我,我有多难过?”
他不知道,只是回想当年,年少轻狂风流自诩,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身,她日日旁观,又该有多痛?不敢猜度,不忍猜度。
苏合安在家乡小城重新找了份工作,一切清零,重新来过。每天全国各个城市奔波跑业务,三月份去深圳,在人潮汹涌的机场,听到有人在叫:“于晴!”嗓音娇憨甜软,一瞬间记忆错位,他怔在原地,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
拨开人流寻声而去,真的是于晴,她拉着行李箱拉杆,和身边的女伴有说有笑。
“美女。”苏合安笑着走过去,“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嘛。”
于晴看了他数秒,有些惊讶,“啊……苏合安!”她问:“你怎么在这里?”她模样变化不大,只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段成熟妩媚。毕竟不是当初年少,他想,那她呢,她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忍不住四下寻找,可人潮汹涌,没有哪一个是她。
于晴推了推身边的女伴,“这是我朋友,王琳琅。”
“你好!”女孩矜持地笑,嗓音娇憨甜软。
原来是她。微笑着打招呼,“美女你好,我是苏合安。”心情难免黯然。
他们闲谈几句,只是始终隔着些什么。彼此时间无多,匆匆留下联系方式道别。
晚上登录QQ,加了于晴的号码,对方居然在线。他犹豫了一下,发消息过去:“美女,你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有空出来吃顿饭么,我请客。”
“请客不必了,我这次回国探亲,没多少时间。以后回来工作,自然是有叨扰你的时间。”
“怎么,你还打算回国?没打算彻底投奔资本主义的怀抱么?”
“……滚!不要质疑我的爱国情操啊!”
“回来也好,祖国地广物博,商机无限,不会埋没你这样的人才的。”苏合安顿了顿,才一字字打过去,“我现在也辞职回老家了。”
“……哦,那很好啊。”那边反应冷淡。
苏合安有些气馁,告诉她这些,她会向夏维祺提起么?未必吧。从前她们寝室人就对他颇有微词,关于他的话题,大约能免则免吧。苏合安痛恨这一刻自己的无能为力。
“请问你回国有没有见到祺祺?”他字斟句酌,“方便的话,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消息发送过去,半晌没有回音。他攥紧手心,屏幕上终于闪现一行字。
“那还真是抱歉,当年因为某人,祺祺和家里闹翻,从此有家归不得,你待在老家,当然找不到她。”于晴说,“不过有心的话,就算是天涯海角也能找到。”
她不愿意提供消息,苏合安不无失望,然而又是百般心疼,原来不知道,她和家里关系竟然闹得这么僵。这么多年,一个人漂泊在外,要怎么过?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想找回她。”他恳请,“帮帮忙,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至少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她考上研究生,也交上了男朋友,现在过得很好。”于晴伶牙俐齿一如往昔,“所以你不要自作多情,你已经没戏了。”
真是这样么?骗他的吧!他心里不信,顿了顿,一字字敲着键盘,“如果我说,我当年从没想过要和她分手,你信么?”
“我信,我当然信!”于晴字里行间不无讽刺,“你不就是想享一下齐人之福么?”
苏合安哑口无言。他能说什么?当年的事,确实错在他。那些莺莺燕燕他当真无法拒绝?柳冰清的事,他怎会看不出夏维祺焦首煎心,日日空消瘦?他向来不是勤奋刻苦的人,有捷径可走,为什么要拒绝?再者,柳冰清漂亮妩媚,善解人意,与她嬉笑玩闹,从不无趣。即使他从没想过要抛弃夏维祺,又有谁会信?
天做孽,犹可活;自做孽,不可活。
他默然良久,“谢谢你。”
于晴头像闪了闪,跳出一大段话。
“实话实说吧,祺祺现在在四川大学,男朋友叫乔子寒,和祺祺是同学,长相英俊,家底殷实,为人潇洒大方,对祺祺体贴温柔,死心塌地,有望毕业后和祺祺完婚。你有那个能耐,就追去四川找她把她抢回来啊。晚了,木已成舟,你就用有缘无分安慰自己吧!”
苏合安似乎陷入了一个冗长的梦里。
他在七月烈日下不停地奔跑,大汗淋漓,却不敢停留一下,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终于赶到她所在的宿舍楼,他一口气冲上三楼,306门上锁了。他转而冲下楼,果然楼下大厅的黑板上写着通知“请毕业生于7月2日前办好离校手续”,整座大楼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个女生提着行李来宿管部办手续。
“小伙子,今天下午就要封楼了,你这个时候找人大概找不到了吧。”宿管阿姨带上眼镜,看着手里的登记薄,“哦,306寝室在这里。都走了,寝室已经没人了。还是刚走不久。”
登记簿上,是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夏维祺,离校时间,10:30。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去,外面烈日当空,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不停地打电话,于晴,苏天赐,陈杉杉。只有苏天赐的手机打得通,然而她不肯接,他就不停地打。等到终于接通,是夏维祺。
“你不要再打天赐的手机了,”她说,“都快没电了。”
“祺祺,你在哪里?”苏合安精神一振。
“火车站。”
“一点的火车么?”他说,“你等我,我现在就过去,你还没吃午饭吧,我请客。”
“不用了,我和天赐正在吃饭。”
“那没事,你们先吃吧。我现在就过去送你。”
“你不要过来。”顿了顿,她轻轻说,“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么?”
“真的不用麻烦你。”最后她说,声音客气而生疏。
不是这样的!他心里大叫,我以为你只是在闹别扭!然而第三声提示音响起,自动关机,手机没电了。
他浑身冰凉,烈日炎炎,却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她如此筹谋,必然是打算无声无息地消失。苏合安心里忽然说不出地惶恐,拔腿冲向公交车站牌,画面忽然一转,是那一年那一场盛大的烟火大会。整个校园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盏盏红绸小灯笼蔓延开去,点亮这寒冷的夜。彼时漫天烟花盛开,照亮彼此被岁月雕琢的容颜,他回以微笑,她冷然相对,只以为她闹情绪,现在回想,竟是心如死灰的哀婉。
只是当时的他无心细察。人们笑着,欢呼着。良辰美景如斯,他心中忽然触动,忍不住想去握她的手,回首一看,才发现身后少了那个始终不离不弃的身影。
身边人潮如水,他茫然四顾,隐约看到那个伶仃的身影,只是一眨眼,又倏忽不见。当梦境重现,漫天烟火渐渐散成暗淡星光,夜空遥远冷寂,他在茫茫人海中,想起她说“要么让她走,要么和我分手”,声音那么轻,轻得他听不出她的决绝,轻得他可以假装没听到,兴致勃勃地提议去看烟花。她给了他选择,是他白白错过。
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
时光一如既往,不可逆转。
飞回公司总部之后,难得有了几天空闲时间。苏合安坐公交车,去了一趟从前的高中。只是现在实行封闭式管理,从前的门卫大爷换成冷面大叔,吆喝着现在是上课时间,闲杂人等勿进。他忽然意兴阑珊,去看了又如何?物是人非,徒增伤感而已。
返程的公交车上碰到了同一小区的大婶,刚从超市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下车时,苏合安主动帮忙提东西,大婶边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起女儿刚生的大胖小子,言辞间透露着骄傲和满足。
苏合安想起深夜卖麻辣烫的女孩,结婚后便专心做起家庭主妇,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小孩。
“你们这些小伙子啊,就是心不定。”大婶说,“其实定下来挺好的,结婚了生小孩了,才知道有老婆有孩子的好。要不大婶介绍女孩给你认识?保管人品一等一的好。”
“大婶介绍我当然放心……”苏合安笑,顿了顿,“但是我有女朋友的。”
“啊,真的?”
“真的。”到地方了,苏合安停住脚,将购物袋递给大婶,双手插进裤袋里,他微笑,“只是她还在读研,要等一两年。”
“哎哟,还是研究生啊!”大婶说,“那你要趁早跟她把婚结了,女孩子聪明学历高,容易被人抢走的。”
苏合安但笑不语,心中黯然,她,已经是别人的了。
之前也想,于晴多半是骗他的,然而他又是凭什么那么笃定?他哪来的自信,认定他伤她至深后,她还对他痴心不悔?细细想来,有名有姓,大约错不了吧。
只是想起从前年少,她笃定地说:“我就在你身后,一直都在你身后。”言犹在耳,他回首,身后已经空无一物,胸口便说不出地沉闷。
时至今日,方才明白,情歌里唱的“心痛到无法呼吸”是何种滋味。
当天一起不自知,分开方知原本心极痴。
五一同事和女友从北戴河自驾游回来,就喜滋滋在公司散发喜糖。
“你小子动作还是这么快。”其余人打趣。
“那是。”准新郎不无得意,“我就说只要我肯认真出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你们不知道我家那一位有多泼辣,前阵子还闹情绪要跟我分手呢,但是在北戴河美丽的星空下,有香车,有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我手持香槟玫瑰求婚,百炼钢这个时候也化成了绕指柔啊!”
众人切了声,“少自恋!”
准新郎最后感叹,“女人啊,心都是很柔软的。男人只要肯放低身段死皮赖脸死缠烂打,她一感动,不就成了?”
众人笑,“哟,这么快就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爱情经验啊!”
苏合安心中一动,从前在柳氏工作,工资待遇相当丰厚,而他鲜少娱乐,这么多年手头也有一大笔积蓄。抽空去车行跑了一趟,开回了一辆小POLO。
“哥们,不是我说,这是女人开的车吧?你一个大男人,开着适合吗?”有朋友看见,取笑。
“买给女朋友的。”
“你真牛!”对方竖起了大拇指,“这么有钱,哪个女人这么幸福啊?”
她会不会接受还是个未知之数。苏合安握紧手中的车钥匙,一瞬有些心灰意冷。
他恨不得拿自己的一切换回她,而她,可曾知晓?
四川之行终于提前实行。五月十二日汶川发生地震,消息传开来,人们焦急地联系亲人朋友以确认安全。苏合安不知道汶川离成都多远,翻找地图,不停地在网上刷消息,几欲崩溃。
“不用担心啦,祺祺没事,安全得很。”于晴打来电话,她在国外,得到消息最晚。因为并不常用QQ,不知道苏合安找她。等定期清理邮箱,才发现邮箱爆满,QQ消息更是一条接着一条跳出来,吓得她手忙脚乱。
苏合安连日来紧绷的一根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能不能麻烦你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现在就过去找她。”
“你在哪里?”于晴吃了一惊。
“已经到成都了。”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疲惫,机场停用,他等不及,只好自己开车过去。
“你自己开车?”于晴惊叫,“苏合安,那个,你先冷静一下,祺祺她现在不在成都。”
电话被挂断了,苏合安把车开到路边慢慢停下,接着拨那个号码,一直在占线。
他没有再拨过去,总之她平安,他也可以放心了。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合安靠着方向盘几乎快要睡着。随手接通,心里一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苏合安。”娇憨甜软的嗓音,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她绞着手指咬着下唇的模样,“你这个笨蛋!”
“祺祺……”苏合安如坠梦中,“你在哪里?”他问。
“我在深圳。”她格格笑起来,“于晴骗你的,你也真信?真笨!”
“小丫头……”他说,心中五味陈杂,那么,有男朋友的事,是不是也是骗他的?
“于晴说你是自己开车过去的,现在是不是很累?要不你先休息……”
“我不累,不要挂电话。”他笑,“小丫头,你什么思维方式,一般人不应该问,你买车了吗?”
那边一阵沉默,话题有些进行不下去。苏合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哈哈笑,“我开你的车过来的,这一趟,新车也变成旧车了。”
“什么我的车?”她困惑。
“我……买来送给你的车。”苏合安苦笑,这个时候,还用心里战术。只是他为她做的一切,他的悔恨他的情深,他全部要她知晓,“是POLO,你们女孩子开的车。”
“苏合安。”她轻轻问,“你为什么要买车送给我?”
因为我想讨好你。苏合安想,笑了起来,“当然是希望我的老婆以后去超市买东西,不用挤公交车啊!”顿了顿,“祺祺……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彼端静默良久,苏合安静静聆听,终于听出一两声哽咽,顿时心一紧。男朋友的事,莫非是真的?
“祺祺……”
“苏合安。”她轻轻说,“其实那一天,我就在机场。看到你,我想,我怎么那么没用呢,说好要忘记,要镇定地像普通的朋友像你淡淡地打招呼,可是不行,看你朝我这边走过来,心口就发疼,所以我躲了起来。那天晚上你和于晴聊天,我其实就在旁边看着,直到于晴骂我没出息,我才发现原来我哭了。我想,如果不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一定飞奔过去找你,扑到你怀里怎么都不肯离开。”
“苏合安,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都站在你身后。”
苏合安感觉有些晕眩,他用力闭了闭眼,睁开,唇角忍不住上扬。
“有一件事情,我也一直忘了告诉你。”
“祺祺,我爱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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