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末路(悄然无声)
第一章 迷恋
眼睛睁开一线,不想被清晨透过纱帘射入落地窗的阳光刺痛了眼,又倏地闭上。隐隐的门口似乎有轻微争执的声音,欠一欠身子,昨夜似乎真的过量了,隔了一宿的酒意似乎在脑中挥之不去,终是又躺在了床上。
他知道,那压低的却掩不住气愤的声音是他的副官李萧远。
只是一会,声音便没了,但听军靴重重踏在实木地板上渐渐远去,想必已是气急。
他知道,他明白,却懒得理,也不想理。
似乎到了正点,桌案上仿海晏堂的微缩喷水钟开始喷水,清晰听见水珠落在铜盘上的声音,一点一点,几乎可以看见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去。
恍惚地睁开眼时,赵辛已经坐在了床前,白皙皮肤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露出一层粉色,明亮的眼好似潭水,幽幽的一层光,淡色嘴唇紧抿在一处,见他睁开眼,想笑却仿佛还被气给堵着,只是似笑非笑,似气非气的模样,让人爱怜至极。
“醒了?我叫他们把早餐送到房里可好?”
“谁来过?”
“谁也没来过,只有我。”仆人似乎早就送上了醒酒汤,搁在床前几上,她正伸手取来,送到他面前,听到这话赌气地一仰头,将整杯“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却不想被酸得皱起了鼻子,却还是抓着他瞪大了眼睛,不满地道:“你不许想别人,只许想我。”
手却止不住颤巍巍地抖,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晨褛,可以看到她手臂上隐隐约约的暗红印痕,一抹一抹,妖娆无比。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心里暗暗一叹,这些年连自己都以为没有的柔情,似乎全部用在了她的身上。
“哪里像?!”赵辛不服气地斥道,鼻子皱得更深了。
她生气的时候,眼睛愈加的水亮,清澈得仿佛一湾溪水,藏不住任何东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迷恋她的原因吧?
像个孩子似的,爱闹、爱发脾气,偶然,还爱撒撒娇,只要你给予一点点,她就会觉得满足……
“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像。”
他不知不觉地又笑了。在这充满阳光的清晨,无拘无束地和人低笑轻语,这种感觉是什么?
不是不知道,已经有人对他这样的放纵起了微言,更有甚者许多老将已经放出了“西施亡吴”的话来。可是,这样的感觉,已经许多年没有人给予过他,他不知道该怎样来放弃,真的很想一直、一直拥有这样的时光,一直……
赵辛绷得紧紧的脸,此时才缓和了许多,巧笑倩兮。
“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
“溜冰好不好?去那个石湖的露天冰场,这回我们不清场,着便装去玩,好不好?”
仿佛怕他拒绝,她的手臂环绕着他,脸颊撒娇似的在他颈项上摩擦,湿热的鼻息触得他一阵发痒。
“你说好,自然是好,谁敢不听赵小姐的命令。”他伸过手来,将她揽进了怀里,贴着她的耳边轻轻地笑。
省不了一番云雨。
安阳的石湖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一到冬季湖面就冻得跟石头一样,灰白得如老人发色的冰上是一条条冰刀滑出的沟壑。
赵辛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滑了两圈,而他的冷汗便一点点地冒了出来,一层层冰纹下经历过的酷烈无情,终是没有办法克服,最后只能推托宿醉坐在了湖边的木椅上。
天空的最上层是灰蓝色的,连云都有着淡淡灰,搅在一处带着一种暧昧不清的意味。
要下雪了。
刚这么想着,簇簇的雪,顺着风扑在脸上,仿佛蒲公英似的毛茸茸的触感。
湖旁枯萎得只剩下棕灰色的枝干的树上已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旧雪未去,新雪又添。
那些温馨的乐章如雪花绽开在他手指间,眼睛里……心头上……次第开放又融化,灰飞在尘埃中。
小时候是居于南方的,后来随着皇朝的灭亡,举家北迁。那时也是十二月的寒冬,整列专属于叶氏的火车烧着极暖的炭火,所以他并不觉得冷,只是趴在窗口好奇地张望,随着绿色渐渐退去,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白,他猛地指着一棵棵枯萎的树,惊异地大叫:“爹,娘!那些树怎么都死了?”
父亲和身边的幕僚们都止不住地笑了,父亲笑得尤其厉害,好一阵子才道:“那是枯了,到了春天还会变绿的,你所背唐诗中的‘一岁一枯荣’,指的就是这个。”
母亲笑着把他搂进怀里,道:“不能怪卿儿,我们久居南方,四季如春,他没见过枯萎的树。”
母亲如春风的笑语似乎还流连在耳畔,她身上的香气比任何花都来得香甜……
“景卿!”
赵辛欢快地唤着他,想是觉得热了,裘皮的披肩和护手都被扔在了一旁。桃花灼灼的明眸,双颊染上了嫣红,鲜红的洋装下摆自黑呢大衣中曳出,异常夺目,整个人仿佛一只轻巧的鸟在冰上展翅滑翔。
他也笑着向她招手,余光中看见李萧远就站在他不远处的树下。他并不意外李萧远的出现,毕竟说是便装私游,其实石湖两侧早就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只是意外李萧远竟然绝口不提晨间的争执,神色平静,只是平静地过了……
心中一动,他蓦然疲倦地倚在椅上,寒冷的感觉从指尖如流沙一般散于全身。
空中无数细小的冰晶反射着灿烂的阳光,不含一丝杂质的洁白,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仿若处于一种奇异的安详之中。
蓦然,一阵鞋子踩在雪上沙沙地响,他眯眼看着一处,树影婆娑之下,是一名身着浅色大衣的女子,深邃的五官仿佛被风雪蒙上一层灰雾,暗淡许多,挑起来的眉眼间,有一丝风霜的影子。
叶景卿在这一刹那间几乎有些失神。
她……终是来了……
他并未起身,她也并不局促,安然地坐在他的身边。
“舒眉。”
傅舒眉一动不动,就如一尊木像似的不言不语,恍若未闻。倒是他有些沉不住气,开了口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最讨厌冰了吗?”
“我不是讨厌,是怕。”她拿出烟点上,左手拿着,吸了一口低垂的头似是不经意间挑起眼帘便又垂了下去,“不只是冰面,还有冬天。”
“冬天的到来对于富人来说只是另一个风花雪月的季节,而对穷人,特别是食不果腹的人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还记得我们在圣彼得堡的那个屋子吗?除了从门口射近来的光,只有一扇小窗子是透光的,窗子上没有安玻璃———因为玻璃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奢侈品。只有一层薄薄的棉纸糊着,冬日里的雪一下起,北风便呜咽着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近来,不经意地蹭过脸颊,竟像刀割一样,冷得无法入睡,太冷了……熬过了今夜,连明夜都不敢想,即便是想,也不过是束手无策罢了。”
说着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洁白的皮肤被一天一地的雪色照耀得透明,可以看见下面潜伏着微蓝的血管。
神情依旧是云淡风轻的,但几乎蓄意地撩拨开记忆的那层层薄雾,微笑着,也是强迫着,让他无从躲藏。
他却从心底涌上一股厌倦,厌倦无论自己怎样做,似乎都不会快乐的她,厌倦了明明是要他放弃赵辛,明明知道他无法拒绝,可偏偏不说的她。
抬头时,恰好看见了赵辛正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愉快地招了招手。
是不是他的错觉?赵辛笑的时候,即便是如此晦暗的天气阳光也总是特别的耀眼。心底似有细细的水流过,有微微的风吹过,将冰冷的薄雾带走了。
他低低地笑着,用沙哑的声音道:“我不会送她走的。”
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傅舒眉继续说道:“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不知道为什么,冬日里的雪,总觉得似乎永远等不到融化的时候。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出路,看不到生机……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走到了穷途。”
跟赵辛的不怕冷相反,她穿得极多,雪白的裘皮披肩,同色的护手,雪花落在其上可以见细密浓郁的皮毛上隐约地带着滑腻的光泽,抖动间,似有光流动,是裘皮中上好的极品。
经历过那样的苦难之后,她对自己总是很奢侈的,民间盛传她用牛奶洗澡,每餐吃珍珠和白玉,虽言过其实,但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她此时定定地看着冰上的赵辛,然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他不敢与她对视,轻轻转开,她的眼白很少,瞳仁很大,如墨浓重,仿佛冬夜的天空,空洞得只剩下寂寞。
“穷途末路,没有尽头没有出路没有生机,经历过一次的人,都会时时警醒自己,不要让自己面临第二次这种局面。”香烟自她比旁人都要白皙的手指间燃尽,灰色的烟灰随风飞散,交织,错落在无数片白莹莹的微光中,一天一地落下。
风太大了,她一直隐藏的右手自护手中抽了出来,整了整披肩,将自己包得更加严实。自他的角度看去,她右手腕上,几乎横切而过的疤痕清晰入目。
“如今天下三分,你已经和赵鼎、沈会宗鼎足而立,已都走到了这一步,你想回头了吗,予之?”
予之,是当年逃避追杀时所用的化名,还是她给取的,取其“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之意。时至今日早已无人敢这样唤他,只除了她。
她出身望族,虽然败落到了极至,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固有的优雅,唤他从来近似耳语,此时的尾音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温柔婉转。
他们离得那样的近,近得可以感觉到她呼吸中烟草的味道,他却只觉得遥远得如同从天际飘来,一字一字犹如钢刀入耳。
正在此时,赵辛已然来到他的身边,有些警戒地抓住他的手问道:“景卿,怎么了?她是?”
他望着赵辛红扑扑的脸,心中难掩怜意,但他很快刻意忽略了这种心绪,淡淡地道:“这是我表姐,傅舒眉。”
“表姐,你好。”赵辛略带羞怯地打了一声招呼,随即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景卿,你怎么了,脸色很差,是不是太冷了?”
风撩起她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痒痒的、麻麻的,这样的触觉似乎一直传递到心里去了。让他有了几分恍惚,抬手轻柔地理过赵辛凌乱的长发,捋到耳后。
“萧远,你送她……”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镇定,不带一丝的狂乱,一如他平日处置军务时一般,冷静而自持,“送赵小姐回绵山。”
赵辛眨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呆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一把揪住他藏青色大衣的衣领,几近哀求地道:“景卿,景卿……”
话到此却不能再语,渐渐地,赵辛眼中涌出了点点盈盈的泪光,浇熄了原本耀眼的光。
看着这无声哽咽,他依旧冷静地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握的手指,然后把她推开。
而后的她出奇的平静,任凭李萧远将她带走,没有一丝挣扎。
所有的声音都归于沉寂,他甚至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
雪不一会儿就下大了,如扯絮飞棉,绵绵无声地落着。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传开:“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恨透了你。”
“也许这正是赵鼎把自己的嫡亲妹妹送给你的目的,只可惜他不知道,其实你早就恨透了我。”她自木椅上起身,迈步来到他的身前,一副了然于心的安静,“可是,你别忘了,我失去的远比你要多很多。”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心中蓦然一颤,面上浮起了悲凉的笑,因为这样的笑,曾挨过她的耳光。
她说,成大事,软弱不可露于人前。
而今,她的手再次为这样的笑举起,却只是抚摸着他的脸颊,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烟草的味道。
“予之,永远别恨你的敌人。”
敌人,曾经在他的世界多么陌生的字眼。
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起,敌人、复仇、憎恨……开始走进他的生命的?
十二年前,那个冬日的夜晚,熊熊的火燃尽了安阳的督军府,那一夜他叶景卿家破人亡。
记忆就像一个分水岭,自十三岁那一****的人生泾渭分明。
似乎从没有人在冬日里放风筝,可是才只有十三岁的他,总以为冬日的寒冷没有尽头,夏日似乎永远没有到来的希望。南方的那种温和而无伤大雅的微寒,只能出现在记忆里了。
于是,那****硬是拉着老仆来到郊外放风筝。
风势很大,风筝很越快过一个个干枯的树杈,升上了天。
他的手抓住了绳子,高兴地笑着,慢慢地风筝升到了遥不可及的高度,他却再也无法控制手中的线,然后“砰”的一声,那条硕大的鲤鱼便宛如大鸟,用灿烂的鳞片自由蹁跹而去。
他并不沮丧,反而笑得更加开心。
好想快点长大啊,然后要像父亲那般飞越苍穹,俯瞰天地。
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但到了安阳城内,天际的一角却出现一大片蔷薇色,仿佛是火烧云卷曲着翻滚的样子。他们都没在意,老仆犹自絮絮着肯定会挨罚之类的话,他一直埋头走着,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满眼蔓延开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彤红,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充斥着耳朵,很多侍卫惨叫着翻滚在大火中,一张张变形扭曲的面孔,肉的焦味,融化了的骨头,好像一幅鲜明的地狱变幻卷。
白日里威严堂皇的督军府此时在灼热中,一点点倒塌……
扑面而来的热风中,他怔怔地站着,跳跃着的火焰把他的瞳孔映得通红通红,连眼尾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已经听不见悲鸣声,也都感觉不到,只是麻木地空洞地任由老仆一点一点把他拽走……
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倏地惊得坐起,伸手摸去,自己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拉开窗户,屋子里面属于往事的阴郁气息渐渐消散了,隐隐约约还有爆竹的声音,像是战场上零星的枪声。他这才想起来今天,确切地说昨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送走了赵辛,安阳就迎来了三九酷寒。
身体暴露寒气中,连忙裹紧了衣衫,来抵御突兀并且强硬的冷意,但哪怕只有丁点肌肤露在外面,那料峭的感觉还是会入侵,瞬间犀利地刺入身体,就仿佛他的脾气。这段时间以来侍从室的人,连走路都不得不放轻脚步,仿佛在悄无声息地抵御着他。白日里繁忙的车马盈门之后,唯这一天一地的寂静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往年,再不济,他和傅舒眉也会一起过年,无关爱恨,只是习惯,习惯性的相依为命。
似乎还没有彻底自梦境里挣脱出来,他无意识地穿上衣服,独自开了车,直奔她的住处。
车子停在二层洋楼前的时候,还是灯火通明。
傅舒眉坐在客厅里,在那盏由意大利军用飞机专门运来的水晶灯光下,一身浅紫色绣花缎子旗袍的她就像是彼岸的幻影一般,绚烂得摇曳生姿,却捉摸不定。
也不知是赶得急了,还是噩梦未散的缘故,身上的衣服已让汗浸得微潮,所幸他一年里总有一段日子住在这里,替换的衣服还是有的,佣人忙取出了替他换上。
而她比之常人深刻白皙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换好了衣服,他径自坐到她的面前,然后沉默不语。
面前摆着一盆牡丹开得正好,呼吸间似乎都带着浓艳。他长久地打量她的侧面,毫无顾忌,雪亮的灯光下她的眼梢细细纹路更是清晰。
她明明知道他在看,却只做不觉,默然伸出手中的银剪,只听喀吧一声,姹然盛放的花便被生生铰了下来。如若绣球的花冠似是受不住这痛,几片花瓣就落在案上。仿佛是雪染的浓密花瓣,浅浅的粉色中带着丝丝的白,称为“桃花遇霜”。虽不是什么稀世名种,但牡丹娇贵,如若催其开花,必要用棉纸包住藏在窖中,用火炕烘出,只是一盆已然价值不费。
“春酒吃黄瓜,冬天赏牡丹。”她自幼长在国外,又是混血,常有人在背后说她是半个洋鬼子。但回到国内时,除去无法改变的饮食习惯,她的衣食住行俱突兀地改为中式,连国内朱门贵阀最讲究“非时之货”的癖好,也染上了十成。
“骄奢者不久长,强梁者终败亡……谁都无法避免这最终来临的命运,你我都是一样的。”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她,但还是勾起了一丝笑意,残酷地开口。
她状似未闻,只把“桃花遇霜”插进青瓷的花瓶中,细腻的瓶身上是开冰裂纹,这样的哥窑瓷也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北极碎。只望着,便能觉得有一股决绝的冰意凛然逼来,仿佛俄罗斯临近北极一望无际的冰川。
她插花的姿态依旧保持着固有的优美,连指尖的伸展恰到好处,像是春日里吹过叶尖的和风,闲雅而庄重,除却右腕上已经极淡的疤痕,始终都是没有一点瑕疵的。他便出神地望着那双手,心里想着,这样一双手,看来其实也普通,可便是这样一双手,翻覆之间便能要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这样一双手,害的人多了,连你自己都怕了吧?也不知你是不是良心有愧,才然落下这失眠的毛病?”
她此时方缓慢抬头,目光蹁跹的刹那,他又看见了她漆黑到没有一丝光亮的眼。
“我当年选的,就是一条鬼道。变成了鬼的人要复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得吃人。我成鬼吃人,皆属自愿。说失眠,只是大仇未报,难以安枕罢了。只要一天沈会宗的人头送在我面前,我哪怕是一睡不醒,也甘心了。”
说罢,她笑了出来,那笑容在光线里,像一只过于绚烂的蝶,翅上的磷粉美丽,却有毒。
叶景卿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傅舒眉看着他的恍惚,只是站起身如无其事地扔下一句:“我困了,你陪我去睡。”
这话说得粗鄙又引人遐思,他早就习惯,随即和她在仆人们见怪不怪的眼光中上了楼。
她的卧式和法国枫丹白露宫一角布局完全相仿,几重套间,分别装饰着巨幅挂毯和油画,最里边的卧室,文艺复兴风格的家具,纯手工定制的公主床,只衣柜正面就像是一座宫殿的大门,华丽的凹雕镶着象牙和珍珠。唯有床畔的紫檀屏风,是唯一中式的装饰。她径自在屏风后换好睡衣,躺在床上。他躺在她的身畔,不久她的呼吸便沉了,而他依旧无眠。
以前在俄罗斯的时候,一间屋子只有一张床,他们便同榻而眠地睡了三年。从他十三岁到十六岁,从她十七岁到二十岁,外人都道他们关系暧昧,其实不知他们一直都是亲人一样地依偎在一处,从无其他。
后来她的失眠日重,中医西医都是无药可治,却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方才能入睡。只是不知何时,他厌倦了……是的,他知道自己厌倦,只是不知道厌倦了什么。是厌倦了一心让他复仇的她,还是厌倦了除去复仇什么都无法满足的她……只是厌倦了,厌倦了无论他花怎样的心思都无法快乐起来的她……他只是需要一个懂得快乐的女人,如此而已,可是这样都不行。
他刚刚模模糊糊地睡去,耳边就听见细微的声响,张眼看去,暗夜里床灯由于她怕黑,照例开着。昏暗的光线中,她在床的另一侧,蜷缩成了一团,一滴一滴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沾湿了枕巾。
她是从来不哭的,人前不哭,人后亦是不哭,只有梦里她无法控制才会哭,但也不过是无声的呜咽,连做梦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人。
也许正由于这样她连做梦都怕了。
她的唇轻轻嚅动,他附过身才能听见她的声音。
“手……我的手……”
她轻轻的声音,像是风一样地在屋子里拂过,他心口上钝钝痛了一下。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已经不复当初少女那种柔和的线条,不知不觉,那下颌,已经是尖尖的了,合着并不饱满的额角,是相书上说半生坎坷半生富贵的面向。只是太多的坎坷已经折去了她的所有,以至于如今再多富贵都无法填补……连梦都是破裂的。
他一阵绝望袭来,猛地抓住了她带着疤痕的右手。
她蓦然睁开眼睛,惊惧地坐起身,看清楚是他又躺了下去,静静地拭去眼角的泪痕,微微叹息一声。
只有在这从梦到醒的片刻间隙里,在理智从梦架接到现实的短暂时刻,她才会有少许荏弱的瞬间。
稍纵即逝,除他无人可知。
“无端端,何必再做这样的梦呢?”
“赵欣,是欣喜的‘欣’吗?”
她若无其事地开口,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想起,天光渐渐浮起,乳白色的晨雾慢慢落在她的面上,让她的肌肤上闪着透明苍白的光,一缕缕长长的青丝,就像粘腻的蜘蛛丝一样。
他狠狠喘了一口气,方才道:“不是,是辛弃疾的‘辛’。”
“哦,那就是辛苦的‘辛’了,都说名字连着一生的命相,名字不好命自然就不好。其实我知道,你在担心她回去日子不好过吧?”她侧身望了他一眼,似醒非醒斜倚着手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脆弱,只余下一派靡靡风情,“其实我知道,我与她天差地远,本不该比,但还是忍不住问问你,我与她……到底哪个更可怜些?”
他的手依旧握在她的手腕上,指下确确实实地传来了人的体温,而她凝视他的那双眼睛,深黑色的,也已经有了倦色。
胸口突然狠狠痛了起来,那里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闷得说不出话。他觉得呼吸发冷,心底却发热,不知道怎样开口。
“那就是我了?”她浅笑,连笑意也没有的浅笑,然后自床上起身,离开。
她一边走,一边说:“所以你弃她选我。”
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经走出了屋子。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偌大空旷的室内,室内极安静,炭火燃得旺盛,他和她都一样,是怕冷的人。
起身下楼的时候,意外没有见到她,佣人低声说:“小姐还在楼上。”
他复又上了楼,径直走进烟房。室内非常的大,烟气缓缓弥漫其中,入眼一片灰蒙。阳光透过被丝织的帘幕覆盖的窗,交错在室内,明亮又不刺眼。
他一颗心陡然吊起,旋即又放下。雾气是由熏炉里的燃香凝成,傅舒眉坐在躺椅上,一旁是雕花沉香木做成的桌几,覆着绫罗,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经年不收的烟具,崭新的,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
他慢慢向她走去,缓慢地在她身旁站定,柔声问:“我一直想问你,你又不抽这个,做什么何必还设个烟房?”
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纯黑色的旗袍,在旗袍的下摆,栩栩如生地绣着几簇火红的梅花。梅枝稀疏,虽然只有寥寥几朵,却生动勾勒出红梅的风骨。熏炉中馥郁的雾气集结于上,更显出江南丝织特有的柔滑。
“给自己熬不住的时候准备的。”她并未抬头,伸手拿起景泰蓝的烟枪,指腹在其上缓缓摩挲,唇边带了半个飘忽的笑意,“要真是有一日熬不住,也有一样东西能不让自己疯掉。”
顿了顿,唇角上扬,她说:“不过你放心,到现在为止我都挺得住。”
她看着烟枪的时候,他却在看着她。
从她深深的眼,看到她挺直的鼻梁,再看她淡色的唇,与线条略显尖锐的下颌。她笑的时候眼角一有条细细的鱼尾纹,形成了忧郁的痕迹,让他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早已经厌倦了,却有着无法解脱的执着。
半晌,她终于把眼光从烟枪上收回。
在她抬眼的前一刹那,他也已经转开视线。
“过几日法国公使有批货到,你记得关照他们放行。”
他猛然抽了一口气,忽然出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之大,使对方向后面倒了一倒。
“眼看就要过年了,何苦还贩运这些天怒人怨的东西?!”
她并不答话,只是定定凝视着。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地,呈现着诡异的僵持之局。
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仿佛把所有的痛苦或者欢愉都压抑下去,把极度的洁净和极度的污秽都化作一种黑色,冰封起来。他一时竟产生错觉,似乎已是黑夜中,靡天靡地地下着无声的大雪。他的心被这样的雪燃烧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去扑灭……终于,他厌倦了,缓缓放开,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好了,我知道了。”
随即转身出门,就在踏出门的一刻,耳边传来近似悲泣的声音:“三足鼎立是死局,不做,沈会宗便会做。那样的话,不如我来做,不是你,就只能是我……”
走下楼的时候,不想看见新兵督练处的副处长廖士坐在客厅中。廖士似乎也没想到会遇见他,惊得愣了一愣,收拾起慌乱情绪,立刻起身,行了一个笔直的军礼,道:“司令。”
他“哦”了一声,便站在那里让佣人更衣,只有眉端若有若无地皱了起来。
廖士的冷汗已经流了下来,张口结舌了半晌方才诺诺道:“是、是表小姐叫我来的。”
他换好衣服,边随着侍从往外走,边冷冷留下一句:“她跟你说完话,到我那里去一趟。”
“是!”
廖士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室内的暖气并不如何热,几乎是湿寒的,但是廖士站在他面前片刻,就已经大汗淋漓。
他坐在办公桌后,眯细了眼睛,仿佛无意,却又显得关心似的开口:“最近忙得很啊。”
廖士虽名为新兵督练处的副处长,官衔听起来是的确很重要的,但事实上任何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闲职。他所掌理的事务,都是些很琐屑而很微细的,不是他不想中用他,而是他委实平庸。
然而,他身份特殊,在傅舒眉那里出现比别人格外多一些而已。在相当的机会上,她总是需用到廖士,由于这样,廖士借此钻营了起来。
所以,无论他的才干是怎样的平庸,他的地位是怎样的无关紧要,他现在所穿的军服,却是非常的精致。叶军的军装是藏青色,皮带斜挂,配上黑色长靴。然而,廖士却把金属扣子全部换成了二十四K的外国金,连他系在纽扣上的眼睛链亦是极精致的细金,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还有许多花纹凿着。而手指上戴着的一只玉戒,价值大概比所有扣子加起来还要翻上一番。
“都说穷人的年难过,所以称之为‘年关’。你呢,这些年靠贩卖鸦片赚的也不少了吧?”他缓缓走到廖士面前,又猝然止步,加重口气地说:“最近很缺钱用吗?大过年的也要走上一趟?”
廖士略有些肥胖的身子一颤,忙卑躬屈膝地说:“司令,是表小姐让我……”
不等廖士说完,他便挥挥手,不甚耐烦地道:“没有你的挑唆,她怎么会?”
这已经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当年廖士对他有恩,但是这些年他的行径越来越过分,他早就想寻个理由处置了他,只是一直碍着傅舒眉不好动手。
廖士仍以为他和傅舒眉之间因赵辛形成的心结还未解开,连忙一边猛摆手一边佯作笑态地说:“属下、属下冤枉,司令想是听了别人的谗言误会了我,您、您要是不信可以问表小姐去!”
静静听完良久,他才悠悠开口:“她我自然要问,但是在这之前我得先问问你,近些年贩运鸦片的账目你拿出来,我要审一审。”
“账目、账目向来都是表小姐……”
“廖士!你真当我跟你一样没有长脑子吗?”他不等廖士静静听完,便接口道,声音已是冷极。
廖士拿出手绢擦了擦微秃的额,似乎无言以对,隔了片刻,才道:“账目、在属下家里的保险柜中。”
“来人。”他转身坐回椅子,曲起手指,关节在桌子上轻轻地敲,发出清脆的“笃笃”声音,几名侍卫马上走了进来,他吩咐道:“你们跟他去取,取不来就都别回来!”
廖士似乎此时方知情形不妙,如同被当头淋了一桶雪水,肥胖的身子几乎瑟缩成一团,让他更加的厌恶。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他负手站在那幅占据整面墙的地图前,沉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敲门走了进来。
转过身,却看见傅舒眉已经坐在了他的办公桌前。
“你怎么来了?”他喉口一下抽紧,道,“有事吗?”
“没有,就是觉得突然闷得慌,想找你说说话。可不知为什么,看见你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坐在那里,浅笑嫣然。
秘书端上了刚沏好的热咖啡和西点,都是她喜欢的。她捧起茶,来到他身边一同望向那张地图。
“前几日雪下得那么大,现在反而不下了,天气却更冷了。”
缭绕的水雾中,她的容颜变得模糊,连眼睫上都沾着一层淡淡的水汽。
“下雪不冷化雪冷嘛。”
他明知她是为何而来,只是装着糊涂。
正在说着,却见厅外有人喧哗,他一皱眉喝道:“怎么这么没规矩?”
外面的人这才走进来,仿佛不知道怎么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司令,廖团长回来的途中,撞车死了……”
他一愣,转眼就去看她,她站在那里,双手捧着咖啡杯,面无表情也正望向他,一身罗缎,满眼冰凉。
然后,她慢慢走到门边,慢慢推开门,淡淡道:“我想见见他。”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