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有不测风云
傅舒眉连语调也是慢慢的,却无丝毫惊慌失措。
她的一生坎坷已极,颠沛流离苦难重重,也许有更多的苦,他不知道,但是看见的却已记忆深刻,不敢忘记。但无论到了何种境地,她从未惊慌失措过,也许就像她自己所说,很多事情,无论是惊慌还是悲痛,都不能改变。
廖士的尸体被放在侍从室内,覆着白布,那布上已经是血迹斑斑。里面许多侍卫,围了半圈,却静得连一丝咳嗽也没有。
推开侍从室门的刹那,她腰背瞬间挺得笔直,姿态却僵直。她的手扶在门框上,并无丝毫颤抖。
“即使到了今时今日,同样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日你我回国,几乎称得上举目无亲,廖士人虽然贪小好财,但毕竟在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们,给他一个体面些的军葬吧!”
傅舒眉不再看,转身出来,厌倦似的开口,声音依然没有一点感情的变化。
冷风袭来,她拢了拢外衣襟口,襟口镶的丝软的狐毛在她玉脂一般的脸上拂了过去。
他的呼吸却逐渐缓慢而沉重。
曾几何时,他也曾握她的手,温声道:“舒眉,廖士对我们的恩情我当永生难忘,他虽无才,但我定保他一生安乐富贵。”
她看他良久,才开口回他道:“但愿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那时他说什么?
他揽她在怀里,承诺道:“必定如此,舒眉,必定如此。”
转看今日,廖士已经陈尸在她眼前。
然而,有些事,不得不做。
廖士开吊的那一天灵堂就设在他的公馆外堂。
廖士虽然死得离奇,但所有人慑服叶景卿,都不敢多言,也不敢来吊祭,只派人送来花圈。一时间,廖府的花圈丧帐白簇簇的一直排到门口,而最醒目的便是叶景卿亲自写的一张挽联———“痛失英才”。
来祭吊的人稀稀落落,廖太太瑶红早已哭成了痴人,一身麻衣丧服跪在灵前连答谢都忘了。
正午的时候,一身素白的傅舒眉走了进来,到灵堂中央,朝廖士的遗像鞠了三躬上了香。
然后,走到瑶红面前。
瑶红此时已经止住了哭声,但一张素白的面上犹挂着未干的泪珠,眼睛恶狠狠的仿佛要噬人似的盯着傅舒眉,声音却轻柔平和:“表小姐,内堂请。”
又转身吩咐:“不许跟来。”
跟傅舒眉而来的侍卫,见了她冷笑相视,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便止了步。
两人沿着抄手回廊走下去,愈走愈深。
这宅子本是前皇朝尚书的寓所,一草一木皆是精心布置修维。难得冬日里,仍是层层松柏,维持得如此青郁。然而两人都无心欣赏,直接步入了内堂。
内堂里窗门都是大开的,寒风瑟瑟而过,正中央,厚地毯上赫然摆着一张黑木棺材,四周包裹着金色的锻铁,棺身还有嵌螺钿的装饰,异常华丽。
瑶红一身素白孝服站在棺材旁,耳边插了白花,面布满血丝眼定定地看着棺材,脸色青白。
“是他杀了他!”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傅舒眉却听懂了,身子一震,道:“不是他。”
瑶红凌乱的发压着那白花散落在后颈上,白色的麻布衣裳贴在她突起的肩胛骨上。仅仅看的背影,就知道已经虚弱到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地步,可她的语调相反的冷硬:“叶景卿杀了他!”
傅舒眉明明知道她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听见这三个字,心还是忍不住一阵战栗,面上仍维持着平静道:“不是他,那是意外,即使不是意外,也绝对不是他动的手。”
瑶红猛然转过身,冷笑,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强把她拉到棺材前,指着那棺材,冷冷又坚定地重复了一句:“除了复仇,你还知道会什么?现在,你自己仔细看清楚!叶景卿杀了他!”
傅舒眉竭力想用一种坚定沉稳的目光回视瑶红,但是,一碰到那双冰冷的、带着悲痛神情的眼睛,她就仿佛被穿透似的,几乎想狼狈地避开视线。然而,还是没有躲开,脸上也没有露出半点惊慌的表情。
瑶红微微有点诧异地看着她,但终于只冷冷笑了一声,阳光正射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却只显得更加诡异。
傅舒眉只觉得她的手冰得如同这寒冬,没有一丝体温,蠕动着缠着她,半晌喘不过气来,停了一会,方道:“我说了不是他,你为何不信我?不错,我是一心复仇,但我何时骗过你?”
瑶红看着她,脸上难以自抑地,渐渐露出笑容来,极艳,极轻蔑,“事到如今,你还在骗自己!你的心里只有复仇,你自己便罢了,还逼着叶景卿同你一样。你逼疯了叶景卿,他便杀了我的丈夫,这,算不算报应?”
刀子一样的话语,穿过宽阔、幽深的内厅,让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此处布置得本是富丽堂皇,然而丧期,桌椅家具全都罩着白色的缎套,满室就变得非常暗淡。
瑶红突然大笑了起来,声音清晰、锐利,混合着一种肆无忌惮的疯狂。一双失去理智的眼睛,在这片暗淡里微微眯着,射出让她不寒而栗的光。
“除了复仇,你到底还会什么?”
“莫非你觉得我像你一样,随便嫁个人,平安度日,忘记一切便是最好?”
“没有人指望你会忘记一切!”瑶红顿了一下,道:“可是,廖士因你而死,除了复仇,你到底会做什么?你把你身边所有人都拖进这个深渊,你不幸,是不是想所有人都跟着你不幸?”
她心口一阵激荡,蓦地甩脱了瑶红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门旁,又赫然转身,直瞪着瑶红,粲然一笑道:“那姐姐可知道舒眉为了什么复仇?”
许久没有听到“姐姐”这个称呼,瑶红愣忡了一下,才开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人尽皆知,只是我一直奇怪,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父女情深?竟比我这个从小在他膝下长大的女儿,还要孝顺!我们都知道他从前和俄罗斯的舞娘有染,生下了你,但是他不肯承认,连见都不愿意见你,你为何这么执着?即便是当日你为赵鼎所辱,找的也应该是赵鼎,不想这些年你跟赵家一直用军火私相授受,真是叫人可敬可佩!”
这些话一口气说出,犹如钢刀,一刀一刀穿进她的胸口。过去的苦难自心底深处绞上来,在身体里形成一股酸楚滋味,并渐渐地上升,湮没她。她猛然倒抽了一口气,十指一阵痉挛,死命地攥紧,血刹那间竟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姐姐,你丧夫悲痛,难免口不择言,我不会计较。”半晌,唇角泛起一个微弱的笑,慢慢低下头看着华丽的棺材,叹息着说:“但是我仍想问你一问,你和我哪个更可怜一些?”
瑶红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激烈开口:“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由于这样,我的丈夫就该死?”
“那就是我更可怜些了?不错,我傅舒眉曾受辱于赵鼎,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而今,姐姐提醒,我更是感激涕零。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十二年过去了,我今年已是二十九了,姐姐也已经过了三十。那年我才十七,带着十三岁的弟弟来到安阳,求的不是傅向镐会像父亲一样抱我一饱,也不是傅家的万贯家财、荣华富贵。我要的只是他能认下我,如此而已,再无其他。可他只当我是瘟疫,连见都不愿意见上一面。我心灰意冷已经打算回俄罗斯,可是那晚,也是这样一个寒冬,十三岁的予之找到我,并带来了傅向镐的一封信。上面交代了他的身世,然后就只有四个字———‘为父报仇。’”
傅舒眉声音淡然,仿佛所有的经年旧事,已经不值一提。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一阵剧痛从身内蔓延开,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
“第二日,我去傅府,才知道沈会宗兵变,叶氏满门无一活口,叶唯言曝尸街头无人敢收。他傅向镐一生作恶多端,死后多少人拍手称快,唯有对叶唯言忠肝义胆,冒死收了他的尸体下葬,因此惹来沈会宗震怒,傅家同样被灭了一门。想他傅向镐风光一世,死了曝尸街头无人敢收,到了被野狗啃得只剩下半副骨架……后来,我问予之,你要不要报仇?你猜他怎么说?”
傅舒眉似乎无法站稳,手指抓住了棺木的边缘,指节发白,并不等瑶红回答,继续道:“他说不报,他只想好好活下去。”
室内寒风习习,带了三两缕淡薄的松树的香味,却并不让人放松了心情。
“我坐了一夜,同样想着要不要报仇,那张信纸被我揉碎,然后又展开,又揉碎……‘为父报仇’,傅向镐的意思很清楚,大仇得报才是父,他认下我;不报,就不是,他不认我。到最后,我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从白色变成了金色,然后又变成红色,冰雪形成的窗花也被染成了红色,然后又慢慢地黑下来了。”她的眉头深深地皱进去,沉思似的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后来,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你知道我自幼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瑶红安静下来,似乎无言以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只有火焰留在了她的眼睛里———轻蔑而充满恨意的火焰。隔了片刻微微倾向前,俯身贴近她道:“你母亲出生低贱,靠脱衣舞为生,后来又不知道跟谁生了埃瑞克那个野种,硬说是父亲的,父亲不认也是自然。而她既然依靠男人为生,想必日子差不到哪里去。”
“姐姐当然这样说,你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父慈母爱。我母亲出身低贱?我外祖父亦是贵族,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此时她却偏偏遇上了傅向镐,成痴成魔,明知他国内有妻有子,仍是执意生下我。然而,他并不想要我,除了给了我这个名字,什么都没有,随即抛下我们母子匆匆归国。而外祖父被气死,她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怎么生活?除了出卖身体,别无他法,这样的悲哀你能明白?后来她又遇见一个中国男人,然后生下了埃瑞克。那个男人不久又抛弃了她。从那以后,她的神志就不大清楚了,只说埃瑞克是傅向镐的儿子,说得多了,她自己都当成了真的。”
傅舒眉慢慢抬起头望向瑶红,那神情是瑶红从来没见过的,一张困兽似的绝望的脸,殷红的嘴唇还在微微颤抖着,一双眼荒凉得如同降雪的漠漠平原,“然而,傅向镐不只是她的魔。也同样是我的魔。从我有记忆她就对我说,我是被抛弃的,父亲不爱我,自然就不要我,从来都不要。因为我,她也被抛弃,所以她是恨我的。这些话,从有记忆就开始听,曾有十几年是日日夜夜,几乎被活埋,可是我仍然坚持不懈地渴望着。小时候,我不信,固执地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出现,会认下我,让我脱离苦海。我最渴望他能爱我,然而这已然是痴心妄想,后来我便祈求上帝,求他让傅向镐认下我,只要能达成这份心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份固执成了魔,长大后也无法根除。这些事情,姐姐养在深闺,自然不能知道!我只问姐姐,若是你,你会如何?”
金红色的光从洞开的窗贴照射过来,傅舒眉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安详而宁静。
那光芒极浅极淡,但瑶红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灼伤一样的痛楚感。痛得她迟疑了一下,才道:“所以,你就死心塌地地要报仇?”继而又目露凶光,冷笑一声,“你说我锦衣玉食,天下还有比你更加奢侈的女人吗?还有,如果不是你,叶景卿可以好好过他想要的平淡日子,我的丈夫,就不会被叶景卿害死。”
“姐姐疑心太重,我可以用我的命跟你保证,廖士绝对不是他杀的。”傅舒眉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予之他,答应过我,会保他一世平安富贵……”
“你对他倒是信赖有加,情深意重得我不感动都不行啊!”听到她的话,瑶红挑挑眉,笑了一笑。她笑得有七八分的讥讽,还有两三分的怨恨。这两种姿态掺合在一起,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不错,你当日对叶景卿有救命养育之恩,只可惜,是你用仇恨把他变成了狼!狼是没有心肝的,只看这些年他做的事情就知道,不管是有恩有仇,当日的人,几个能落得好下场?你?他未必是感激你的!”
傅舒眉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呆呆地站棺材旁好一会儿,又慢慢走开。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徘徊,最后停在敞开的窗子前,抬头看着。
今天是整个冬季里难得的晴天,晴朗的天空,灿阳高挂,冷冽而遥远。在许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望着它。那时她孤身一人,陷于几近绝望的地狱之中。而今,她有权有钱,似乎不必畏惧任何人。
双手抱住了肩膀,似乎是在沉思,然而越来越紧,直到指甲深深嵌入手臂,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缺乏安全感到寒冷表现。
“你口口声声说我迫予之复仇,你又可知,我当日并没有逼他丝毫。他说不报仇,我要报仇,我们自然不能同路。于是,我依他所愿,把他送到叶唯言另一个八拜之交赵隶那里。”
“只可惜,那里更是狼虎之窝。”
“姐姐说得不错,赵隶狼子野心,图的不过是叶傅两家当年搜刮到手的前皇朝的宝藏。他比沈会宗知道得更加清楚,那些东西存在瑞士银行里,密码只有予之知道。然而他却料错了,予之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
傅舒眉声音平静如水,像是说着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可她的话,如一记重击,击中瑶红。
“什么?!父亲竟然告诉了你?怪不得,怪不得,当日你们归国,区区数年便翻身得那么快!”
傅舒眉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浑身颤抖,可笑声干却涩得像是脱水将死的旅人,面对漫漫黄沙,满天满地,都没有一丝慰藉。
许久才止住了笑,转过身。
“自然是给我,不然他能给谁,当时傅家只剩下你和我,你养在深闺不识人间疾苦,除了我,他没有别的选择。哪怕还有第三人,他也不会交到我的手上吧?”
瑶红立刻回击道:“你说得对,要有第三人,就绝对不会到你的手上。”
傅舒眉依然直视着她,目色之幽暗,像是看多了世间的阴暗,便吸收了去一般。
“我临到绵山之前,便把埃瑞克和他互换了身份,所幸他们年龄身高无一不相仿,而且赵隶和叶家多年未见,怕也认不出。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他一心讨好沈会宗,早就动了杀心。而且他老奸巨猾,对予之身份也起了怀疑。你知道,他当日是怎么验证的吗?结冰的绵山河凿出两个冰洞。一边扔下埃瑞克,一边扔下予之,只看我救的是那一个……至今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还依然能听见埃瑞克叫姐姐的声音,河水流得那样得急,只是一会便将他冲走,他的手在冰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只盼着我能救他。可是,我救了一个就不能救第二个,我救不了他……”
“那可不见得,你不是救不了他,你是没有救他,为了叶景卿没有救他!你也没有押错,现今他节制数省,做了总司令,不论是赵鼎还是沈会宗哪一个能比他的疆域更大?哪一个见了他都要起身恭敬几声,我的妹妹,你的眼光还是很准的!”瑶红没有丝毫动容,只“哼哼”冷笑一声,“剩下的事,你不用讲我也知道,赵鼎强暴了你,毁了你的右手,你才说出密码。他们信以为真,巴巴地去了瑞士取。一百万,普通人家想也想不到的天文数字,却把他们气得吐血,待回来时,你已经带着叶景卿逃回了俄国。数年后,你与他归国,重新回到安阳,仅仅数年叶氏已然翻身。这样的传奇谁人不知,普天下人听见你傅舒眉的名字,没人敢鄙视,都得伸出手指赞上一声!你与我,我这个连姓氏都舍弃,不思为父报仇,苟且偷生的人,是大大的不同!”
室内又沉默了下来,傅舒眉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唇角微微疲惫的线条现了一现,又隐去。
心脏被瑶红的话逼得紧缩,她不得不抚着胸口,急促喘息。然后,左手下意识地扶上右手,滞留在那里。横于腕上的疤痕早就变得很淡了,色如女子面上涂错的一抹细粉,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有些伤痕的外表可以随时间而愈,但其实早就会同岁月一起腐蚀到骨血里,这种痛旁人并不懂得,却总是能三言两语予以概括,因为不懂,所以简单。
然而,这痛无法封住,也无法忘记,渐渐成了看不见的痛苦,除了隐忍,别无他法。
风过处,吹到面颊上,寒凉入骨,一时间她只觉得这是一个梦,浸透寒风的冬日,做着浸透寒风的梦。一梦,就是隔了十二年的烟水迷雾,遥远得不见尽头。
如果当初不去绵山,如果不曾轻信救了叶景卿,如果不曾昏迷,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可惜人生就像一个棋局,一步错步步错,回不了头。
当年的她是那样的天真,以为埃瑞克死了,自己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再也不会有比那时那刻更糟的处境,然而,命运从来只有更加残酷,没有最残酷。
听说女人的第一夜会很痛,可是她却并不记得如何痛,不能忘记的只是那种耻辱。
挣扎反抗俱不管用,被穿透的瞬间突然才领会到筋脉俱裂四字的意思,狠吸几口气压住悲声,一个劲地往外挣脱自己的身体,却怎么也挣不脱不开。
不能哭,说什么也能掉泪。
她不肯屈服,手被扣住了,还有口,本能地要拼个鱼死网破,张口咬住赵鼎的胳膊,那股还滚烫的血腥气立刻在口中弥漫开,真的是咬下了一块肉。他痛得如她所愿,猛地抽开身去。她惊喘着还未成蜷缩起身体,他又走了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匕首。
永远不能忘记了那个的黄昏下午,赵鼎露出刻薄残忍的笑容来,轻声道:“看来你不喜欢温柔以待。”
铁刃滑过空气带出的寒光一闪而过,刺穿了她的右腕,奇异的并不疼痛,只是见血花四溅。
她的手,她的手……
一刹那的意识空白过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弹跳了起来,才发现自己仍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无气力反抗。
他重新覆上她的身体,带着残忍的,血腥的咄咄逼人。
僵直地躺在他身下,她的心被纠结成一团,脑子里昏昏沉沉,只想道:“我绝不哭,我不哭,我绝不哭!”
模糊中似乎听到他说话,却又听不清楚,右腕处随着身体的起伏,一直贯穿在腕上的刀刃,夹着微微的刺痛,还有冰凉的触感,神志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此时不能说,说得太早他们不会信。
只能闭紧双眼,默默忍受着……
从昏迷中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一切感觉都那样清晰地停留在身上。
她的手已经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
然后,赵鼎来到她的面前,笑着对她慢慢地道:“想起来了吗?”
他看穿一切的透彻眼神逼得她瑟缩着,极度冰冷像是一瓢冷水浇在她的头上,让她从憎恨中冷静下来。
终于开口,声音疲倦而嘶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会,赵鼎唇边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
时间在一瞬间凝固。
然后她被毫不犹豫地拖出门外,门外那么多的侍卫。
赵鼎抱住了她,他的手臂,包裹住她的肩膀,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鬓角,他的心跳响彻她的耳朵,他对她说:“你不说,这些男人就一个接一个来上你,直到你说了为止……”
他的声音无比的轻柔,嚣张地在取得完全胜利之后,显示出一点温和来,表彰自己的慈悲。
她不由自主地觉得昏眩,那猝然而来的坠落感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大脑瞬间空白一片,心里想着此时不说就迟了,再晚,他就不会相信她的话,叶景卿也会有危险。
然后,黑夜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知所起的恍惚,“我说……”
却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的回声,传到他耳内,已经极为薄弱,无法引起任何波澜。
他松开了她,她滑坐在地,只想着,绝不哭,绝对不哭!
那密码是假的,傅向镐给她的时候就注明一真一假。所以,有了一段时间让他们松懈,她便带着叶景卿逃出了绵山。
后来,叶景卿在她面前跪倒,痛哭失声。
“我会报仇!”
那时候,叶景卿脸上似倔强、似惊恐、似伤神、似彷徨。
一点点一滴滴,能看得,不能看得,想被看见的,不想被看见的,都一一看入眼中。
她无悲无喜。
命运在拿走你一样东西时候,就会还给你另一样。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却意外拥有了复仇。
她的手指屈张着伸向叶景卿,终于触碰到了,又缩回来,掩面痛哭。
“把沈会宗的人头送到我的面前。”
断续的哭泣声音被不断地放大,空落落的,反复回响。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没有眼泪。
眼是干涩的,手指也是干涩的。
她伪装的哭,只是要让他记得,她的痛。
这是他欠她的。
记起的,忘记的,过去的,现在的,都一一收到心底。
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阳光下,手指细长白皙,有种奇异的透明光泽。
像是被自己的双手迷惑般,她凝视良久。
她在疑惑。
被这双手害死的人有多少,所贩运的鸦片,又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可是为什么这双手看起来,依然白雪也似的,仿佛一丝血腥也没有染过呢?
而那个男人。
被她变成鬼,依旧有着自己的道德和生存法则。
不肯走私鸦片,不肯杀害妇孺,但如果他决定抱一个人或杀一个人,出手不会有片刻犹豫。
可是,有多少次他站在她的面前,用眼神告诉她,他的厌倦。
其实是羡慕的。
羡慕他仅存的良心。
但她都已没有了别的选择。
复仇,这就是支持她的唯一动力。
即便发现仇恨犹如双面刃,有一半砍向了自己。
衣服内透进了寒风,她颤抖着,道:“姐姐用不着这样说,你自生下来就是人人都护着你,从来没有经过一丝风浪。后来遭逢巨变,所幸活了下来,我知道,姐姐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听妹妹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好个姐妹情深,似乎事事都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姐姐考虑周全了!”瑶红一阵狂笑,道,“你当年为求帮叶景卿站稳脚跟,便帮英法公使走私鸦片,叶景卿反对,你便拉着廖士。可怜廖士被你利用了都不知道,我劝他,他不肯听,还心存侥幸,说你们会顾念旧情。谁知道话犹在耳,他便死了……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就能在这里信誓旦旦地声称,不是叶景卿杀了他,你真的不怕天谴吗?”
傅舒眉缓步走到瑶红身旁,室内静得清晰可闻,她的鞋跟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瑶红,不能避开,必须看,必须看到这一切,这样,才能够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瑶红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傅舒眉。闪亮的让她不寒而栗的目光,这种目光只能属于疯子,但她却清醒地知道,傅舒眉没有疯。
“姐姐,我再跟你说一遍边,绝对不是予之害了廖士,你说我不怕天谴,如今我就在这里对天发誓,如有虚言,不得善终。”
瑶红一直在观察着傅舒眉,看她眼睛里的黑暗,有时候她觉得,眼前女子苍白的身体内,一定是流淌着黑色的血液,所以,嗜好于用他人极端的不幸,来填补自己的痛苦。
“我不敢信!如今你们双宿双飞,荣华富贵,我丈夫却惨死,我形单影只,这样的场景,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我和他……并不是……”傅舒眉一口气说了两遍,气极,差点说不了下句。
但最终咬了咬牙,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因为她不得不经想起的,是与叶景卿共眠的无数个夜晚,两人身躯贴合着,透过肌肤传来另一个人的暖。
她从未与人那么亲近地贴近过。
她记忆所及的温暖,只有他所给予的。
“我信他的,姐姐,我不能勉强你,但我也希望你也信他。”
瑶红冷冷回望,“你真是不遗余力,为叶景卿开脱啊!可惜你开脱也无用,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黑色永远变不成白色!”
“既然开脱也无用,我怎么会替予之说话。”傅舒眉低目,淡淡地说,“姐姐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说完,在瑶红怨恨的目光中,转身而出。
出了廖府,站在车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竟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狂风倏忽而来,细细的雪花飞下,并不大,淅淅沥沥。
她茫然看着眼前的雪幕,落头顶的雪忽然停了。
抬头看看忽然出现的伞,而后回头。
叶景卿执伞站在身后,轻轻地笑着。
静了半晌,她才忽然问:“怎么是你?”
叶景卿挑了挑眉,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除了我还能有谁?”
“刚刚你们说的,我听到了。你这样相信我,几乎让我感动了。”他靠近了她,在她耳边柔声说。
“几乎?”
“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用你的心相信我,而是你除了相信我,别无他法。就像此时此刻,除了我没有人会替你遮雪,不是吗?”
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语调温柔,神情亲昵,字字句句却针一样尖利地刺入她的内心。
他的掌心里有握枪磨出来的薄薄茧子,那触感在她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也是,除了我,你没有别人可信。所以,我们除了相信彼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眉目一展,笑了出来,雪色在她的面容上折射出淡丽的色泽,他忽然觉得炫目。
身有两国血统的她精致得像是父亲从前从东洋带回来的瓷偶娃娃,连眉目间淡漠的凉意都极为神似,而这样一个笑,却让她整个人都突然生动起来
“原来我们都这么清楚。”
他也笑着。
风雪满目,都是瑟瑟风景,一片苍茫的白色中,只有眼前的他,笑意明亮温暖。
但她却悲哀地知道这一切,只是假象而已。
即将迈进年关的时候欧洲大战爆发。
因应剧烈变动的局势,叶景卿沈会宗赵鼎都发表了不介入欧战的声明。然而,超过数十个师团的兵力已经集结了起来,再加上空海机队。
安阳岗哨更加的严密,整日戒备,带枪的巡逻队在街道上不停来回。
就在这样一触即发的局势下,英国公使却突然发出了请帖,邀请他在旧例三十的这一天到湖都来参加新年宴会。
位在市区中央落成尚未满一年的皇家大剧院,特意封锁的道路上停满了外国的高级车,从剧院四周的马路开始,军用的吉普车不断地巡逻,主要建筑物的音乐厅旁,岗哨密集,不时可以看见荷强实弹的士兵。
而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全副武装的精兵左右分立。
楼上长廊的右侧,是一扇镶着精致雕饰的沉重木门。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里,那门后的人正低声交谈着仿西方建筑的音乐厅里座无虚席的盛会。表演尚未开始之际,嗡嗡的交谈声回荡着,在座的宾客皆是湖都知名的显贵人士。突然转暗的灯光,语声止息的瞬间,缀着流苏的绒幕缓缓拉开。耀眼的反射下,就位的乐团似乎带着股强烈的张力。指挥家优雅地行礼之后,银色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醉人的音符随即倾泻而出。
然而,气氛却显得有些异样。并列的几个坐席,此次宴会的主人英国公使夫妇坐在正中,沈会宗居左,叶景卿和傅舒眉在右,偶尔他们会交换的眼神,低传的微笑,但这种彼此从容的伪装下,让叶景卿极为的不舒服。
转头看向身侧,傅舒眉正认真地看着台上的表演,他知道她现在关注的是音乐会,最好不要打扰,但仍是忍不住低声道:“真是无聊啊!”
“你都觉得无聊,沈会宗一定也在七上八下吧?”
她如期地看向他,近到几乎呼吸相闻的距离间,他清晰看见,那样线条优美得有些脆弱的唇间,是一贯都能流淌出近乎完美的笑意,可是她的眼底散发出一股几近恐怖的执着神情。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把他杀了,就在这里,就让这种三流的音乐给他殉葬……”
叹息似的低语,竟有着无比认真的意味。
叶景卿眯起眼睛看着她额角浮现出一条隐约筋脉的痕迹,慢慢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然是始料未及的孩子气。
果然,不应该在此时惹她。
半个小时后,演奏者以一曲奏鸣曲结束了表演,在满场热烈的掌声中鞠躬,叶景卿再次开口:“你说,沈会宗会给我们什么惊喜?”
“这是英国公使纽格特子爵夫妇的新年宴会,他能做什么?”
她的语调却已经变得漠然,说话时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叶先生,今天的音乐怎么样?”
纽格特子爵夫人中文并不好,尾音还有些奇怪的上翘。她并不年轻,身材已经发福,却喜欢穿艳丽的颜色,现在她身上的一套大红色礼服,几乎让叶景卿失笑。
“很动听,夫人。”他缓缓看向子爵夫人,只是轻轻一挥手,脸庞上没有一丝情绪,冷淡的语调,如此漫不经心的响应,在他而言是被允许的。
“就像今夜的你一样,美极了。”她马上接过他的话,微笑着说道。柔软悦耳的声音,马上让纽格特子爵夫人些欣喜地笑了,随即她们以流利的英文交谈起来。说是交谈其实一直是纽格特夫人在说,而她自始至终几乎不曾发过一语,似乎正仔细听着谈话。
他被人寒暄着拉到了宴会厅的另一边,即便是远远地看着,也觉得她的一切都很完美,白地织金胡桃纹紫貂出锋锦袄,下系黑绸子百褶裙,再加上蓄意温和的眼眸,仿佛在鼓励着别人的倾诉,极度完美,几乎没有人可以抵抗,可他一向最讨厌她这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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