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只想……
湖都的督军府里。
终究被抓到的副官江肃文,虽然满身血污狼狈,但还是镇定地向叶景卿交代:“我家司令说,对于今次叶帅的礼物很是满意,印缅公路上只赵阀的兵力维系本就吃力,自然愿意同叶帅一起合作……”
多年的军旅生活,早已让江肃文懂得,无论内心如何惶恐,面上也不能流露一丝一毫。
否则,站在权利顶端的人第一个迁怒的对象,就是在眼前的自己。
“看样子,赵鼎真的是很满意啊!”叶景卿微笑。
可手中的镇纸却猛然掷出去。
沉重的玉石镇纸飞过来,直直砸向江肃文身上。
江肃文躲都不敢躲。镇纸打在他肩膀上,带来一阵钝痛,而后弹出去,落到地上,碎了。
江肃文这才敢抬眼看向叶景卿,对方正带着微笑看他,完全不像刚才狂怒过一样。
“滚回去跟赵鼎回禀吧!”
江肃文这才常常吐出一口气,死里逃生。
终于转身离开督军府时,穿过廊道,隐隐竟然听见女人哭泣与哀嗥。
长长地廊道,仿佛走不到尽头,那囚禁中的女人哭泣声也从未止息,偶尔夹杂钝器摔打在门上的声音。
出了门来,方才远远地隔开,便成了一种猫儿叫似的嘤嘤低泣,便如青蝇振翅在苦夏燠热午后飞过,一线哀弦,锋利地江肃文在心上裂开去。
赵阀的千金掌珠,到底落到这个下场。
叶阀的大军离开湖都之时,积雪将融未融,春暖雪化的时节,寒意格外分明。炮车枪弹的铮铮之声,即使处于督军府的深处,依然可以隐约听闻。
叶景卿一边在书房内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还在思索着出兵事宜。
他恨不得立即把绵山夷为平地,印缅的公路若是强抢,到手或许极容易,他担忧的,是随后的对赵阀的争战。
他需要打赢这一仗的话,就需要一场天时地利的春雪。他已经请了俄罗斯最好的天文学家估算,这场春雪必定伤农,赵阀一年的收成势必败坏。
他完全无意要用自己的库藏去拯救那些即将饥饿而死的,赵阀的百姓。
他很清楚,一个饥荒下来,远比任何战争都能够造成何等巨大程度的破坏。
深思远虑时,远远在枪炮交织着的铮铮声响中,叶景卿竟然又闻到了花香,更加浓烈、无所不在的香气。
华贵的屋子,无论何时,在锦缎和丝制饰品的缝隙间,在垂着天鹅绒帘子的长窗户前,在大理石炉台和雕花木桌子上,甚至连挂着镀金基督受难像的壁龛里也不例外,仿佛全都堆满了麝香的辛辣。
明明只是晶亮的玫瑰、大捧大捧的洛阳的魏紫牡丹、茉莉、西番莲花,还有形形色色他叫不出名字的美丽植物。鲜花每天都要更换,哪怕只有一片小叶子萎缩了。
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未闻到那股味道,那股超过其他一切花香,背叛的味道。
他想着捉回那个女人后的景象,她为他变成一个始终恪守妇道的普通妇人,本分听命于她。
那些媚惑的功夫只能在他的床笫上进行。
服从是因为不得不服从。所以他要变得强大,强大过任何人。
所以等到那一天,她必须听命于他。
就像她自己所言语一样,这美丽的女子一直遵天经地义以强弱作为唯一标准的规则。
如果一切事情,力量都是唯一的标准。
过不了多久,他对她的控制将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在他的囚笼里,她再也得不到自由的机会,即或有反噬之心,亦无反噬之力。
但忽然之间,叶景卿又将桌子上所有的物件挥落在地。
近些日子来的副官,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不定,所以连进来看一眼都不敢。
这些怒火,只是因为叶景卿发现,他无法去想象舒眉在赵鼎身下的样子。
他不能够容忍她与其他男子的欢合。
那些无耻肮脏却又****的景象,就像一团三昧真火熊熊充斥在他的心里,烧灼,直至脏腑****一片片龟裂,干燥而疼痛地剥落。
叶景卿不能忍受让她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他只允许让她躺在自己的怀抱。
媚惑狐魅的舒眉只可以对自己做些什么。
可是,他也许知道,也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没有对自己坦白,其实,他只是想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而已。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缓慢过去。
绵山府邸迎来了春日。
赵鼎处理完公务,派人送来件极珍贵的珍珠晚礼服,袖口金银镶边,繁复而精致,领口高耸,类似长身旗袍,包裹着傅舒眉玲珑的身躯。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拍卖会而已,傅舒眉却在登场的一刹那,便已震惊全场。
他从不掩藏她的美丽,反而喜欢拿来示众,她是他禁脔的这件事,是公开的秘密,在这魅影浮华交织着金钱与欲望的动荡时代,她与他的关系,不过是一桩再暧昧不过的桃色新闻。
赵鼎走到她的身边,慢慢缠住她纤细的腰深,拉至没人的地方,将头亲昵顶在她的额上,低低呢喃道:“你是我的。”
然而她兴趣缺缺,站在那里任着他搂抱。
“饿了吗?”
她点点头,然而方走了几步他便又遇到熟人,是位行走法兰西的外贸商人携了妻子来打招呼,傅舒眉站在一旁微笑地衬着,最后只得一个人在宴会上寻找食物。
她后来才知道这是场拍卖会,展台上摆满了精致的格式珠宝,依次任着人们观赏估价。
她立在那里,看着形形色色,着装讲究的人们走过,突然之间有种报复的欲望。
赵鼎回过神,视线寻了大半圈才找到傅舒眉的身影,只见她立在展示的珠宝前,柔美的容颜上带着幽妩的微笑,那样美丽不可方物。
赵鼎也不由得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回首看了他一眼,洁白纤细的手指慢慢穿过长发,然后滑下了雪白的珍珠礼服,接着那繁复的裙褶,她抓住了最近的一条粉红色金刚钻链子,然后很快地掩藏回了裙下……
他的脸色瞬间一变,青筋爬上额头,突突跳着。
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他狠狠抓住她的手,这时走过来的一位富太太瞧见空荡荡的首饰盒,惊叫起来。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拍卖会上的珠宝从不设防是一项的默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不肯相信的人甚于吃惊的人。
很快有人将目光转到站立最近的赵鼎以及女伴身上。
傅舒眉只觉自己抓着链子的手腕被狠狠捏住,她右腕本就有伤,受不得任何劲道。于是片刻工夫,她就忍无可忍地松了手,赵鼎立刻弯下腰拾起,然后立刻有人附和这是丢失的链子,于是在有心人或无心人的默示下,只当作全是一场虚惊。
她咬着牙,抬起头刚要去瞪赵鼎,他便已经拉着她的手阔步走了出来。
她跟在他的身后,自然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得狼狈地跌撞走了出来。
他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极重地撞在墙上,骨头似乎都碎了,耳边偏偏是赵鼎轻得就像在梦呓的话语在问:“就这么恨我?”
她捂着脸,只觉那样痛快,哈哈笑着反问:“怎么,你还真指望我爱上你?”
他恨极了,狠狠捏住她的脖子。
从没有一个女人让他这样恨极……也爱极。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傅舒眉却还是呢呢喃喃地唤着他的字,一如销魂夺魄的时候,“楚泽,你不敢,因为你还用得着我。”
“恨我?好啊!”赵鼎被激得哈哈大笑,“无所谓,恨我的女人很多,我还没听你说过爱我。”
“今生今世,绝不可能。”
“是说……”他的气息低吐在她的眼睛上,那样的暧昧迷离,“你不是喜欢当着所有人的面偷吗?”
说着,他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裙下,探向女性的幽秘。
“我已经是婊子了,无所谓,只要大爷高兴。”
他瞪红眼,一巴掌再次掴去。
赵鼎看着她无声的泪水,竟然这样心软起来。男人心软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傅舒眉这样的女人心软,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心里其实清楚不过,她的话究竟能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他要听,哪怕她现在拿着刀要捅进他的心窝子,他也要她!
他紧紧搂住她,仿佛要揉进骨血里,她每一滴泪和呜咽,都在鞭笞他的心。
直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对着她,他永远无法真正地不在乎。
“你恨我吧,只有强烈的爱,才会有强烈的恨……我要你永生永世把我挂在心里,绝不许忘记!”
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到了她柔美的面庞,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都只让他为之疯狂地吻着。
不知是谁开始,两个人撕扯着对方衣衫,琉璃色的月静静落了一地水银光,空气充满无边的暗香,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狠狠地压住她,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逃离。
她的恨、怨、冷、毒,全部都在脑子徘徊,但是只要她此刻在他的怀中,便一切都不重要。
傅舒眉不住咬紧着嘴唇,生怕发出了任何声音来。她极力挣扎着,但那腰身上的手却牢牢地将她禁锢不放……
她痛得“呀呀”作响,汗水与血腥便这样涌入舌间,全部都是他所给予的爱与痛。
只是不知何时,她却连这痛,一起印在了灵魂深处,无法抹去。
“说,你爱我!”他霸占着她的全部,却仍不满足,扭转过她的脸怒吼着。
她摇头,不肯回答。他邪魅地冷笑,狠狠地咬她,她痛得无法自抑,痛哭出声。
“我恨你!”
他满不在乎,用力按住她的头,狠狠吻住。
纠缠着,回到督军府。傅舒眉伏在赵鼎的胸膛上,静静听他的心跳。
激情过后,她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他的声音,有隽永的味道。
“傅舒眉,让我们重新开始。”
她一径地沉默,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她已听进去。
他不敢睡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消失一般。
月亮升到了正中,又大又亮。
他眯细眼,轻轻地抚摸她鬓角柔软的发丝,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满月。
却不知怀中人在那月儿隐去的那一瞬,勾起一抹极诡异的笑容。
第二日醒来,一切还是原样。
昨夜的风雨都似场梦,赵鼎的霸道和温柔甚至是任性,全部都已消失无踪。
唯一不变的是,他要她。
他不许她离开府邸半步。她当然不服气这样的强势霸道,可是当他威胁着要她永远喷不到鸦片时候,舒眉便只有妥协。
白日里等着他忙军务,然后守着二楼的窗台盼他回来的身影,便慢慢成了她全部的生活。
有时她会错觉地以为自己是他的太太,可是心里偏又暗暗觉得不羁可笑。对于她在赵鼎心里莫名其妙的得势,佣人的闪烁眼神代表了一切,可是碍于赵鼎在整个府中的威严,无人敢只言半语一声。
于是巨大的灰暗色压抑,笼罩了整个屋子,为连绵的梅雨季节又平添了一抹幽愁。
如此过了数月,当她自沉思中醒味过来时,已这样渡过了整个雨季。
忽而一夜,昙花一现。
熟睡的傅舒眉被赵鼎推醒。
她随着他的手看去,手里不知何时被放了一枝白色樱花,只可惜已有些散落。
但仍旧能轻轻地郭到那股仿佛是一阵微风灌入,带着清凉的春天气味,瞬间涌进肺里。
手指一松,凋零的花叶儿残落一地,似是就此铺就了美到极致的结局。
这是他数月来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尽管每一夜都极尽缠绵,可他的冷漠终究是深邃到骨子里的。
“我本想早些叫你来看,但你睡得很香。”
赵鼎坐在床头,体重使得整个软床都往他的方向下陷,连带着也将她陷了进去。
他抚摸着她的发丝,只觉柔软如缎,缠绕在指尖,萦绕不去。
她慢慢抽开,拿起烟枪,吐气如云。
“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没错,是我输了……我承认。”
傅舒眉笑,如同妖精一般魅惑动人。柳条般的腰肢暴露在被褥之外,四肢柔软地勾向他的脖子。
“我还没有原谅你。”他突然冷下脸,“你以为献媚,我就会忘记一切?”
“忘不忘记又如何?如果没有爱,一切都只不过是空话。”
“那么你爱我吗?”他问得很轻,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却是第一次她感觉到他的紧张。昏黄台灯光影下,他半掩着容颜,一双黑眸炯炯有神。
她暗暗笑了,“你忘了,我是恨你的。”
“只因为……”
往事太多牵扯,赵鼎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
傅舒眉也不言声,只吐了口烟枪里的香。
他不说。
傅舒眉只侧过身,什么也不再去想。
许久,彼此依旧无言
晴得发亮的天空,从阳台的落地窗外跨越而过,轻轻地划出一道消逝于远方的弧痕。
舒眉半坐起身,她越加的瘦了,低眉垂目,纤细的腰身柔若杨柳,不堪盈握。赵鼎却感到一种悄然而来的温柔平静,如樱花的香一般缓缓旋散在心里。
舒眉坐在床上摆弄自己的玩意,床几上,烟灯酽酽地燃着,照着她的容颜。
她把散了的长发又挽上,捋捋额前的发丝,又拈起簪子拨那油中的灯芯,随口道:“瞧那些樱花已经开了,全是白色的,真是漂亮!”
赵鼎紧紧盯着她半晌,这才缓缓随着她一笑,“我都没发现呢……你真是眼尖。原来我的樱花已经开得如此之盛了!”
从傅舒眉的窗子遥遥望去,在最高的绵山府邸的后面,远远处广阔的庭园里,放眼望去,从拂吹的山坡开始延伸,赵阀那闻名全绵山城的百亩白樱正轻轻迎风展招着。
这百亩白樱是赵鼎年幼的时候从海外的商人手里买到的百棵树种,经过三十年的精心栽培,现在已有千棵之多。这种白樱是完全的纯白,属于重瓣品种,蕊为少见的微红……
赵鼎很宝贝那些白樱,一般只折一些枝花贡给自己现在城郊休养的父亲赵隶,其他的谁也不许攀折,也很少允许他人随便进去观赏。
难得今天心情极好,亲自摘来一枝给她,偏偏却被视若敝屣。
可转念一想,她已在屋子里圈了许久,就帮舒眉围好斗篷,手紧握着舒眉的手,走进院子。
清冷空气里,脚下是石的小径,随时随地有人在清扫的石面上没有一点尘土,两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极好,一路谈笑着。
“唐玄宗曾为梅妃建造了一座供她做诗的梅园,可是当他迷恋上杨玉环的时候却铲平了那千倾的樱花……可惜啊,他终究不是爱花之人,不过是因美色而附庸风雅地赞赏梅花罢了。”
赵鼎闲闲说起他朝的故事了。
傅舒眉也微笑着回应:“因为所爱的美人喜欢梅花而建造梅园,因为爱驰而冷淡梅花,帝王的爱恋究竟……”
话说到一半,倒觉得不妥,就不肯再说下去。可赵鼎回过头来,了然地看着她,笑了出来,“好好说到梅花,你也能扯到别的地方去!”
“哪里……”傅舒眉冷笑着扭过头,“不过我想唐太宗与杨玉环的爱情能成为千古绝唱,也许那千倾梅花故去得也算值得了。”
“这话怎么说呢?梅花可是因为杨玉环的嫉妒而葬身污泥的啊……”赵鼎将手放上佣人捧着的暖炉上暖一下,示意傅舒眉也来。
她也将冰冷的手放上那白铜包上了锦袱的暖炉上暖着,一边继续笑着回答:“因为爱一个人可以为她把那千倾梅花舍去,那么后来可以为她把国家放弃也不足为怪了。我只是觉得,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曾经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
清风静静地吹着,空气里弥漫着樱花的芬芳,可是已经分不清在身体四周漂浮着的是静止的白樱呢,还是纷纷的雪花?分不清了……
古人那句“凝素已怜堪赛月,无香犹自欲欺花”果真是贴切啊!
雪和花已经分不出谁更胜一筹。
雪无香,轻盈俏丽却胜花,花无魂,沾染着尘世的凝素却赛过有阴影的月……
赵鼎爱怜地仰头看着自己最爱的白樱,不顾冰冷的雪已扑上面颊,“我不会为任何人放弃我的白樱的……永远不会。”
傅舒眉只是冷冷地伏在他的怀里笑。
第二****醒来便不见了赵鼎,想来这数月他几乎夜夜来此,然后都是第二日不见踪影。这已经成了某种习惯。
一种无端端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心中郁闷,便又睡了一觉。
西洋钟敲了十六下,她睡得混沌,勉强睁开眼,只觉饥肠辘辘,摇铃唤佣人来,却久不见回应。
于是她懒懒起身,简单地披了件雪纱睡衣。平日里穿惯了旗袍,这件睡衣长及脚面,倒叫她有些不适应。但是睡衣衣襟印着很是精致的蕾丝,让她实在喜欢得紧。
她一头青丝直长,一直散在了身后,风一吹便飘如云缎。
赤着脚丫子慢慢走下楼,抬起眼,一只鲜嫩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便蓦地映入了眼帘。
红宝石硕大饱满,永远是炙热的鲜红色,透过落地窗雪白纱帘的阳光照射下发出暗红色荧光,并不见得比之赵鼎送过她的那颗鸽血红大,却红得那样刺眼。
只因为,那一点荧光,是无可取代的热烈。
一如宝石的主人,一身热烈如火的长襟掐腰旗袍,卷曲的烫发以及艳红的唇。
傅舒眉没有细看背坐在沙发上的红宝石主人,只因单单那款宝石戒指,她已经再清楚不过女主人身份。
这份款式,她曾无数次看到赵鼎戴在相同的地方。
无名指,那是属于围城的“禁地”。
“傅小姐。”红宝石的女主人优雅起身,首先开口,“果然是国色天香的美人,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傅舒眉很快反应过来,一步步靠近沙发排,挑了个正面位子坐了下来。
“我叫轩辕华,请叫我……”
“赵夫人。”不待她说完,傅舒眉已经回答。
轩辕华勾起一抹笑,红唇妖娆。
“傅小姐很聪明。而我一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今日我来的目的,想必你已经再清楚不过。”
“原来我的存在让赵夫人如此备受威胁,实在受宠若惊。”
轩辕华一双丹凤眼慢慢眯起,不难让人感到她无声的愤怒。可偏越是这样,傅舒眉越是开心。
“傅小姐已不年轻,就是姿色还有几分,又能剩下多久?便是湖都那边呆不下去,这绵山也未必有你的容身之地。我看还是远远出了国去,好好找个人家才是正经。不要以为只是几夜风花雪月,男人就一定会认真。楚泽在外面的女人恐怕也远不只你一个。”
原来赵鼎的妻子也是唤他的字,只是不知曾经夜夜缠绵时,是不是也咬着耳边恨得咬牙切齿地叫出来?
于是忍不住地笑,“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能劳烦赵夫人来,想必你已清楚不过我是他所有女人中最特别的。”
轩辕华沉默一瞬,“的确,他带你来这座督军府,就证明他喜欢你。但不瞒傅小姐说,喜欢并不代表特别,你可知道你手下那些个借着法兰西洋货壳子的鸦片洋行,一点点都被他吞了?”
“赵夫人倒是个爽快人,事事不瞒着我。以后若是做了姐妹,可还真要多得你‘照应’了呢。”
“傅小姐不要误会,做姐妹这种事情,我轩辕华只怕是没有这等福气的。”
“原来,我终究是搞错了赵夫人此行的目的。”
“那么你也明白了,我是不会答应他带任何一个女人进门的。即便傅小姐凭着一时的风光进来了,恐怕将来朝夕面对着我这一张晚娘脸,你心里也是不情愿的。何苦我们彼此为难彼此?”
“这话过重了。”傅舒眉依旧不动声色,“那么,赵夫人是要我……自动消失?”
轩辕华自茶几下提出一个藤木箱子。
“这些现金,足有三十万元。我想买你一个新的人生,也足够了。”
傅舒眉笑了,很柔和的声音,“也许让我进门,也未必不是件坏事。”
“不。”轩辕华语气坚定,“你绝对不行。”
她侧头,好似在问为什么?
“身为女人的直觉……而且天下人皆知你们的……纠葛。你骗不了我,你根本就是恨透了楚泽!”
傅舒眉的笑慢慢冷了,当她再回神,轩辕华已经离开许久。
她看着这一整箱的财富,只觉面上赤红。
她承认,这个名叫轩辕华的女人,伤了她的自尊。
而她的自尊,一向无多,正因为无多,才越显得珍贵。
如今叫她如此践踏,她自是不甘心。
自尊和道德,不是早已在决定飞蛾扑火跟了他的那一刻抛之脑后了吗?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依旧这样难受?得不到半丝平静?
可舒眉终究是个聪明的女子,只一下子,便笑得满意,于是转头看了眼时间,起身提起藤木箱子。
那箱子很重,她是一步步拖上二楼的。
三十万金钱的重量,终究不及她的自尊。
她倚在窗口,长久伫立。
赵鼎的专车到了府邸前时,有人打开车门,他依旧一身笔挺黑色戎装,满是男人的阳刚气势。
傅舒眉一手抚上另一侧的胳膊上,圆润素腕上的碧绿绞丝双银镯子冰凉冻人,她用力拉起箱子,向下一掀。那无人看过的钞票雨便纷纷落了下去。
俗色的纸片,在风中飘零如柳絮,一时竟是漫天飞舞。
舒眉看到赵鼎隔着这场从天而降的“金钱雨”,遥遥抬头朝她盼来。
那双眼先是惊讶,然后明白什么般的释然。
舒眉想,她今生永远不会忘记他这一瞬的眼神。
因为,第一次,他的眼中不再是冷冽,而是溢满笑意。
赵鼎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餐,他问她为什么不收下钞票?她只是笑答,得到他,她自然会得到更多。
他似乎满意她的答案,毫不掩饰地夸赞她聪明。
“想要得到我的女人很多,我不在乎多一个。”
“但是你很开心。”她毫不犹豫地戳穿他。
“作为奖励,我会给你给个惊喜。”
“我不喜欢惊喜,倒是真有个想要的……只怕你给不起。”
“哦?”他挑眉,本以为她会说拒绝,“说说看。”
她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开口,只乏味地道了句“算了”,便匆匆离席。
他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傅舒眉一路来到二楼浴室,水汽管子正烫热地铺了一层汗,墙壁是白瓷砖,有金色的暗纹熨帖。她拉上帘子,慢慢退下衣服,站在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裸体,苍白的肉身仿佛在微风中暗暗浮动,如缎的乌丝漫盖了大半乳房,她的视线一点点移到了纤细的腰身,然后定格在平坦的小腹上。
她的双手抚上,目光由热烈渐变冷冽,那其中的复杂好似一辈子也无法抽丝剥茧开。
热气很快扑面而来,她慢慢走到淋浴头下,金属的喷头有些烫人,她终究是不小心碰到了,一惊之下连忙啜吻,却不想就在这时身后的帘子倏地被拉开,一个大掌罩来,夺过她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嘴里。
她只来得及抬起眼,他的吻便霸道地袭来,她感觉自己的头被他狠狠固定,躲也躲不开,他的呼吸如此清晰,连带着心跳声也震耳欲聋,当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原来那心跳都不是他的。
热水自他的发丝滴下,衬着湿濡的黑发,越发的妖艳,面前的这个男人,眼中有种炽烈的光彩,她看到****之外的激情,没由来地一个冷战。
他便将她拥得更紧,她只觉得整个房间都静得吓人,想要开口却无法出声。
他不断索吻的热唇,便是唯一的热源。她好似饥饿的婴儿,依偎在他的怀里无法动弹。当她感觉这是无限的沉沦后,他已将她温柔地抱出了浴室。
她以为他要抱自己,却发现他只是拿来了浴巾将她轻柔围住,然后挑了件纯白的苏绣锦缎旗袍让她换上。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了另一个房间。好似沙龙茶会一般巨大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人,他一直沉默,眼神却是时而霸道时而温柔,她看着,几乎迷失其中。
古董色调的留声机流出静逸的曲调,唱针下的碟片《蝶恋花》旋转着,地板是枣红色的木质,被蜡擦得锃亮,光可鉴人。
他自窗台的花瓶上抽出一支牡丹,然后慢慢别到了她的发髻里。那发丝早被打湿,湿漉漉地蜿蜒攀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一直卷曲向下……
他轻笑,磁性喑哑的嗓音很有股男人的沧桑。
“一起跳支舞如何?”
明明她已将两手搭在赵鼎的肩上,偏偏矫情地半嗔道:“就不!”
他的手自腰身一直爬上她的后背,轻佻地在她耳畔道:“看来这苏缎果真是上好的料子,滑得我手不知放哪里了,你说怎么办?”
她哈哈笑了起来,用高跟鞋使劲地踩了他一脚。
“说吧,你的意外礼物是什么?”
他笑而不答。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的一双杏眼骨碌碌地转了转,突然趴到他的怀里,低低唤了句:“楚泽。”
他全身一震,“什么?”
“你猜?”
他仿佛明白什么般,不再说话。
“今天,究竟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哈哈一笑,“我还真以为你不在意……她说,很欢迎我做姐妹。”
赵鼎冷笑,“这话太假,她从来不是这么大度的女人。”
“这种女人,是你的妻子。”
“那么,”他推开她,“你对这个名头有兴趣吗?”
她将脸贴在他伟岸的胸前,许久低声道:“楚泽,比起她,你更喜欢的是我,对吗?”
他勾起她的容颜,魅惑一笑。
“答案,你不是一早就清楚吗?”
傅舒眉辗转整夜,第二日一早便吩咐佣人备车,独自一人绕了大半个街区,才终于停在了百货商店门前。
那商店的巨幅招贴画是对母子同乐的题材,儿童粉嫩的笑颜贴在母亲的怀中,温馨感人的画面。
傅舒眉怔怔出神不知多久,才踩着高跟鞋走下车。
迎面走过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妇人,看到傅舒眉也是一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问:“舒眉,是你吗?”
傅舒眉认出那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法国公使夫人——玛莎,就微笑道:“好久不见,玛莎。”
玛莎显然很是兴奋,拉着傅舒眉的手不停问:“你究竟去了哪里?我想你想得要命,在这国内能说上话的本来就不多!”
傅舒眉只得点头,两人寒暄一番,实在拒绝不了玛莎的热情,于是又去了最近的一家西餐店各叫了份甜点。
过了一刻钟,一个摩登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火红色洋装裁剪恰当好处,惹火至极。
玛莎扬起手叫道:“梅丽莎。”
那女子便坐到了席间,看了眼傅舒眉,似笑非笑。
“这位是?”
“这位是傅舒眉,我的闺中密友。傅舒眉,这是我法国时的同学,梅丽莎。”
傅舒眉点头。梅丽莎听到傅舒眉的名字,颇为玩味地挑起眉,然后极热情地招呼起来。
“傅小姐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名好人更美。今天有空的话不妨来我家玩几圈。”
傅舒眉本想推卸不会,可是碍于玛莎的面子便只得答应。
一路坐在汽车里,玛莎握着她的手闲聊很多。
然后又知道了梅丽莎有两个姐姐,已经嫁人。到了梅丽莎的夫宅,是个很中式的古典门院。
佣人毕恭毕敬地请进了门,迎面便是客厅,没有软座的西式沙发,都是紫铜木制椅子。
只见椅子上坐了几个女人,正背着身。傅舒眉看到其中一个身穿湖蓝色掐腰旗袍的,眼皮子突地一跳。
梅丽莎甩着头发,眨眼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今天请了傅小姐做客,大家可不要欺负她哦。”
那一袭湖蓝转过身,不是轩辕华是谁?
轩辕华也极吃惊,到底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便极平静地一笑。
“傅小姐,好久不见。”
共搭了两个牌桌,傅舒眉有意避着轩辕华,任凭别人怎样劝说也不肯上牌桌,只是和玛莎坐在不知哪个牌友身后低声说着闲话。
玛莎大约新到绵山,并不知道其中的纠葛,只觉傅舒眉脸色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来,只好不做声。
梅丽莎自恃主家,不过玩了三圈,便吩咐佣人上甜品。清一色乾隆古月轩虹彩窑,装着鲍汁扣辽参。傅舒眉打开甜盅盖,只觉一股腥甜之气腻人无比,强忍着干呕,又换了盅蜂蜜姜汁蛋奶羹。
羹汁细滑,蜂蜜的清甜恰到好处,既不夺走姜汁的爽朗也没有占了蛋奶的鲜香。傅舒眉来时刚吃过甜点,可还是用了大半碗蛋奶羹。
抬起头,便看见轩辕华隔着袅袅烟气,朝自己睨来。
那眼神的探究甚为明显,她冷冷一笑,转过头。
梅丽莎和轩辕华的牌友——魏太太因在牌桌上输了钱,抓起一张牌便掷到桌上,气闷道:“不玩了、不玩了……总是输,真是触霉头。”说罢抬起挂着绞丝金镯子的白嫩手臂直打呵气,那样子似是倦了。
梅丽莎笑指着她,半开玩笑道:“别理这促狭的东西,昨天赢了我整整五千块时,可没见她这样过。”
众女眷便哈哈笑了起来,那魏太太向来任性,起身便要上楼睡觉。众人眼见三缺一,便纷纷又瞅向傅舒眉。傅舒眉当作没看到,低头装着用茶。聪明人一看没戏,便又瞅向玛莎。
玛莎哀道:“傅舒眉,你就替我上了吧,你知道我对你们这些国粹实在是没办法,要是一坐上了那牌桌,眼睛花得我直恶心!”
傅舒眉对着朋友总是心软的,只好起身坐了过去。可她着实不会玩,梅丽莎便拍着巴掌说,不会玩好啊,到时输了牌可不许哭。
如此过了两圈,渐渐手熟了。那些太太们一向喜欢在牌桌上聊闲话,见傅舒眉是生脸,虽起先不太熟络,但后来便将话题热衷到她身上。
“傅小姐真是年轻,老家不像绵山啊。”
傅舒眉微笑,“老家安阳。”
“好地方啊。”有人拊掌和道,“要是不听口音,傅小姐简直就一活脱江南女子,啧、啧,瞧这皮肤嫩白的,还有这小蛮腰……真是少见的美人。”
傅舒眉对这些恭维话早已熟烂入耳,便只淡笑不语。
她今天穿了件珍珠白底衬棉纱的长袖旗袍,出牌时露出细腕上精致的粉红金刚钻链子,梅丽莎眼尖一把抓住,又是一番吹捧。
牌搭子李夫人的丈夫是个珠宝商,瞅了眼便惊道:“不得了、不得了……这款金刚钻链子是上月老李从南非带回来的,整个绵山也只有三份,其中两份都被一个南洋的富商买走了,剩下一款不是被赵……”
她是个机灵人,说到这里猛然明白什么,下意识便朝轩辕华那里瞧。
在场的任一个都是久经世事的老狐狸,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三分,心里暗暗好笑和看热闹的都不再言语。
只见轩辕华脸色先是一变,很快便又恢复如常,坐到傅舒眉身边,一字一句道:“真是漂亮的链子,漂亮得连我都要嫉妒了。”
傅舒眉微微一笑,知道她嫉妒的根本不是条链子,但不动声色地摘下,放到牌桌上。
“不过是一条链子,今天我没带什么长财,这条链子权做我的身家财当,再玩一圈,谁赢了,这链子就归她。”
话音未落,有人已经拍手叫好。
轩辕华冷笑,“傅小姐好魄力。可惜,虽然你不太年轻……但有些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是轻易输不起的。”
傅舒眉挑眉,“总要试过,才知道。”
牌局摸到一半,佣人接了电话跑到梅丽莎耳旁低语几句。梅丽莎一双媚眼滴溜溜转了转,定到了傅舒眉身上。
傅舒眉只当没看到,继续摸牌,大厅铺着夕阳红色意大利毛绒地毯,迎着蓝色窗帘透出细微的光线,整个有些阴沉的诡异朦胧。她只觉乏了,连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手中牌的图案扭曲起来,看来好似某种符号。
她仔细打量半天,才打出一个。
汽车声在门外轰鸣,梅丽莎起身寒暄几句便朝外走。
“有贵客要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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