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远的最好
跳跃的光线照过墙壁上的牡丹壁纸上,那些色彩闪烁的装饰拉出变了形的影子,越来越长,最后融化进一片漆黑中去。
他覆在舒眉的身上,那样凉滑爽腻的身子,居然像是柔软而昂贵的貂皮。
他把下巴搁到舒眉的肩胛上,闻到了芬芳的味道。
温暖这偌大的空间中,他就蜷曲着身体,依偎了好一会儿。
舒眉没有去反抗。
一如既往的冰冷,那仰望他的女人,浑身散发出一股极其纯净的冰冷气质。冥冥静止间,仿若一切时空的目光都倾注在叶景卿的身上。
那仿佛神圣不可侵的凛然面容,似乎正发出一圈淡淡的晕光,那么的洁雅,那么的无瑕。在专一而独致的姿影下,那样的女人,竟然显现一股令人望之出神的美。悄寂中,叶景卿忍不住屏息注目,傅舒眉也定定地注视着他。
冷风拂入的瞬间,男人低头,那清冽的眼轻轻对上她的。
空气仿佛也冻结的时刻里,两人互相凝望着,毫无表情的平静下,那深邃的眸底似乎都埋藏着一些不欲让对方知悉的心思。叶景卿微微地笑了。眼帘轻敛之际,那温柔似的笑意在唇边轻轻漾开。
那样的吸引,无法移动的目光,恍似呆然间,他只能看着舒眉。一瞬间窄缩的天地中,只剩下他与她存在。
许久许久之前,如梦似幻的花雨中,凄然艳落的樱瓣下,舒眉那异色的眉梢,撩魅似的眼角,那仿佛要蚀刻人心的绝美容姿。
下坠的樱花,不断地掉落在女人的身上,两者交映之间,浑散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治艳。
而在舒眉的脑海里,想起了寒冷的西伯利亚。想起他们俩在天寒地冻之中迎来圣诞节。想起那唯一一床的棉被,就像天使的羽翼一样罩住他们,让他们彼此温暖。他们轻声唱起了赞美诗。
叶景卿环拥着她,嘴唇贴在她的鬓角喃喃细语。她努力仰起头,看见天棚上祭坛上圣母爱抚着基督,眉眼间飘着甜蜜的微笑……
蓦地,傅舒眉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醒悟过来。抚摸着自己的手指是他却也不是他,他的坚硬已经冲进身体里,一下又一下的顶撞,仿佛在惩罚着她……
他在她的身体之中,大约是痛得狠了,舒眉那低垂的眼睫,像极了在风中飘动的百褶裙如粉蝶的翅子,就那么不住合动时,她慢慢地努力地抬起头,将冰凉的唇贴到了叶景卿的唇上。
不知怎么,叶景卿没有避开,反而接过她柔软灵舌。她和叶景卿的唇粘在一处,竟一直不肯分离。
很快地,两人的****就都高涨起来,叶景卿横压着舒眉饱满的双手在一瞬间勒紧,窒息让舒眉扭动着腰肢。她张着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上气不接下气。
彼此的周身迅速被汗水浸透,叶景卿看着身下的舒眉,只觉得她的轮廓都莹莹闪亮。
五色斑斓的壁纸,镶满彩色玻璃的墙灯上,但那些人物却都不如他们彼此来得如此绚烂斑斓,肢体中显露出无比的生机和张力。
叶景卿感到目眩神迷,伸手轻轻抓过舒眉肩膀,轻柔得仿佛折下一段紫丁香的花枝,然后手指尖滑过,一直滑着,轻挠至她红润的脸颊。
“你就像暖房里刚烘出的鲜花。”他说,“加饱了水,那香味就像……”
花枝还非常细嫩,每片叶子里都饱含着汁液。
舒眉已闭上眼,去亲吻叶景卿,努力仰起的纤细脖颈,像是从枝干断裂的花梗,散发出来的清香。
叶景卿闭上眼帘呼吸着,动作却不由温和下来,但口中却极恶毒地道:“……像处女的味道。”
他喃喃低语,粘腻的肌肤接触,让傅舒眉一刹那无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在绵山那几个月,仿似地狱一般的时光!
所以叶景卿没有看见,某种奇异的红光在傅舒眉的眼角闪动,只因为他们贴合太近,近到毫无距离,近得叶景卿能清楚地感觉出那几乎触着他脸颊的睫毛的颤抖。
舒眉用力睁大眼睛,看见在叶景卿注视着她的脸庞后面,梁木的金属花纹若隐若现地发着光,像即将熄灭的炉子里爆出的火星。而这一切很快便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和光泽,一片昏沉沉的浓雾在四周降下,无声无息地掩盖了他们的意识。
窗外的雪正在沙沙地往下落,屋子里因窗洞开本不温暖,但纠缠的两人谁都不去在意。
那是燃烧着的和沉甸甸压倒彼此的欢爱。
极漂亮的紫色帐子上缀满了鲜花,有种庭院花枝低垂的效果。床头的彩色玻璃瓶子里的紫丁香和梅花枝依然这一簇那一簇地开着,就连她身体内嗞嗞跳动着****液体,仿佛都是用特别的香油制成的。
空气有股甜腻腻的潮湿味道,就像初夏的安阳。
初夏的安阳,到处开着花,从小礼拜堂前台阶的缝隙里,一直开到小径两旁的篱笆上去。舒眉记得那里有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玫瑰丛,那里有山茶和各种蕨类植物,还有大片茂密的郁金香。
曾经的叶景卿以无比的热情帮着她购买种苗、挖洞、填土,从很远很远的生活区运来肥料。
“这是我的伊甸园。”她累得汗流如注,一边左右甩动酸麻的双手,这时叶景卿笑了。
“不,”他说,“是我们的。”
那里的确曾经是他们的天国花园,花香像随着微风像潮水一样时隐时现,他们在这里分享过一切,几乎一切。
除去交谈,就那样被清新的芳香包围着。
她坐在礼拜堂门口最顶层的那级石阶,叶景卿紧靠着她躺着,沉浸在自己的述说中,而她则一直看着洒在石板地上的月光。
望着那仿似要掏尽一切、温柔到令人胸痛的笑容,近到在眸中看见彼此的距离,微笑的嘴唇,轻轻地靠了过来。
等傅舒眉发觉之时,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奇异地……
是回忆还是现实,回忆中的傅舒眉缓缓避开,现实中傅舒眉没有拒绝,也没有逃开,那不知为何一点也不反抗的自己,就这样任由细致的吻动不住落下。
轻柔的吮舔,细腻的舔咬,那不停的吻弄间,开始发红的嘴角。
在那唇与唇的交迭里,对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的眼神。或许是厌恶吧,或许是嫌弃吧,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眼乱间的错觉。那一点点异于往日的温柔瞳眸,竟如此奇特地令自己感到彷徨不安。
润湿的舌尖伸入口中,挑动着,交缠着,没有躲避余地的自己,彼此吞融的唾液在喉间发出湿黏的声音。
不住发热的嘴唇上,仿佛有千百颗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开始昏乱的脑中,那在逐渐蔓生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甚清楚,也没有说出的勇气,于是只能静静地沉没下去,在对方那用力环抱着自己的手中。
缓缓地,从颈侧开始,细碎的长吻不断持续着,一径绵延的绯樱在身上展绽。
柔软的唇吻下,微妙的感觉不断轻溢出来。
那若有似无的麻痒,浪拍似的打在身上,在一阵阵涌来的快感中,体内也随之烧起了一簇簇****的火焰。
细细呻吟着的抖动身躯,那不知何时,两只手紧紧拥上对方的颈背。
胸前被舔咬时,那异样的刺激底下,叶景卿忍不住地闭上了眼,鼻间不断的喘息却隐隐泄露出了那强忍的陶醉。另一只手则滑入空隙里,细致地轻轻地抚摸着那腰下柔软的肌肤。
傅舒眉环抱的手徐缓下落,叶景卿低下头看,看见黑发散落开滑向自己的小腹上,缓慢地往下移。他狠狠抽气,低喘的喉音,逐渐放松的全身,在不断给予的快感中变得迷蒙的大脑,仿若怜爱已极的抚弄持续了许久一段时间。
然后,手指却只是轻轻捋那发丝,把舒眉拉到胸前。
舒眉抬起脸,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意外的温柔。
“我要给你一些你美妙的体验,你会喜欢的。”她抚摸着叶景卿的颧骨,手指轻轻描过他挺直的鼻梁,在干燥却十分柔软的双唇上停了片刻,“但你得听我的话,知道吗?照我说的去做。”
叶景卿不由得点头,惊人的顺服。
“那么,”她随手递给他一条丝绸头巾,笑着说,“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叶景卿他一言不发地照办,丝巾很大,足够将他的半张脸全都严密地遮起来。当傅舒眉握住他两只手腕时他缩了缩,以为要被捆绑,而舒眉只是拉他躺好,自己却从床的另一侧离开了。
叶景卿听见她在房间里走动,房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
但他看不见舒眉站在门前,右手食指压住嘴唇,对着赵鼎的样子;他也看不见赵鼎将一样东西交到舒眉手中,然后望着他被换乱的床榻和雪白的锦缎围衬的裸体时的神情,那是目睹猎物受伤,鲜血淋漓却依然充满活力时的兴致、期盼与迫切。
赵鼎又毫无声息地离开,顺手从外给门上了锁。
叶景卿脸朝下趴在冰凉的缎面枕头上,透过丝巾照入他眼中的灯光给了他温暖的感觉,让他安心。他聆听窗外变化多端的落雪声,静静地等着,等着。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适时解救了他,缓慢而轻巧的步子,只属舒眉,他的舒眉。
然而其中还夹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叶景卿闻到了一种迥然与这些日子细碎粉末的独特的香味,越来越浓,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叶景卿不再发出任何动静了,他听见绸缎衣物在沙沙作响。叶景卿心开始狂跳,他抬起上身,一只手按住了他,把他推到床上。
舒眉抱着叶景卿,一口酒含了小小一块别的什么就吻了下去,舌探进他的口腔翻卷。
叶景卿隐隐感到舌尖苦苦的东西,可是在她的逼吻下,顺着酒滑进了她的喉咙。
“我的吻,好不好?”
他看不见,却可以听到舒眉的声音是甜蜜的,许多年来从未曾有过的甜蜜。
而她的呼吸也是灼热的,离叶景卿的脸仅一寸之隔,和他贴得是那么近,完全感觉着她的体温。
叶景卿翻过身,整个身子罩着她,紧紧压挤着她,就如同完全将她拥入了怀中。闭着眼,窗外大抵是雪下的极大,仿若丝丝细雨,在他的耳中,也如天籁之音一样,奇妙无比,润进他的心里。
“好,你永远是最好的。”
舒眉就在他怀里,他俯下头去寻找她的唇,好似个小孩子一样,渴望她的亲吻,她的气息,好想让她进入到他的身体里,永不离去。
傅舒眉却又从舌尖递了小小一块过来,让他吞下。
“我已经很晕了。”叶景卿扶住头,靠着舒眉说。
“没关系,只是一点点催情的药物。法兰西的舶来货,据说英国的女皇也用呢!不会伤身,一会儿我们更舒服些。”傅舒眉是异常温柔地说。
果然,不消片刻,药劲上来,叶景卿就觉得浑身畅快多了。
“好吗?”她微笑着的声音就在唇边,甜蜜而诱人。
“舒眉,我觉得你在诱惑我。”叶景卿仍旧没有解下面上缠绕的丝巾,偎依着她,说。
看不见那样的温柔仿佛才更加真实,
“诱惑你?为什么这么说?”舒眉笑,笑声含着嗓子里,闷闷的。
“你让我离不开你,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要你离不开我,我一直一直希望你能离开我。长成的鸟儿,怎么可以一直赖在父母的巢穴里,他应该飞,独自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
傅舒眉轻轻翻过身,将叶景卿压倒身下,心里涌起万般柔情,看着他,定定看住他,“我只是要你永远记得我。”
“什么?”叶景卿想要起身,但飘散的阵阵雪花冰冷中,还有那奇异的香氛中,令人没有任何的预兆。整个人,空了。虚弱劈头罩落,刹那间一切乌有。
傅舒眉很是不忍心,急忙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
“嘘……别怕,只是鸦片而已。”
“难道,你真以为我会狠了心下毒害你?怎么会,予之。”她仍是那么温柔甜蜜,仿若喃喃细语,“怎么会,予之……”
“曾经,赵鼎问我,江山与美人,你会取谁?我没答他。因为,他不懂,永远不会有这个选择题。舒眉……求你!什么都可以!别离开我,真的不行……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别离开我……离开我……”
头俯在她冰冷的腹上,旅馆房间内宽广的寂静中,叶景卿听得到自己快哭出来的悲泣心声!
傅舒眉已经轻轻推开他,站起身。
微笑仍旧是甜蜜温和,可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在流泪。
她的手再抚摸着他的脸颊,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鸦片与麝香混合的味道。
“予之,永远别恨你的敌人。”
敌人,曾经在他的世界那么陌生的字眼。
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起,敌人、复仇、憎恨……开始走进他的生命的?
十二年前,那个冬日的夜晚,熊熊的火燃尽了安阳的督军府,那一夜他叶景卿家破人亡。
“傻孩子,你现在不懂,终归有一****会懂的。”
舒眉……
那样凄厉的呼唤,或许曾让她在屋子的某个地方驻足片刻。
然而,再也没有其他的话,舒眉闩上门离开了,灯烛全部熄灭,漆黑中,沸腾的哀伤,绝望到无法置信的地步……
一切都化为乌有。萦绕他记忆深处的浓烈的花香,星光下舒眉在小路尽头回望他的笑颜。
俄文富于韵味的低沉的嗓音……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门外。
她,向赵鼎走过去。
赵鼎感到安慰,觉得现在无论傅舒眉要他做什么或者要对他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舒眉微微眯起眼,那样一双眼睛,原本也是惊慌的,但慢慢地却变得平静,空洞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像一切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赵鼎看着她那双隐藏住憎恨而变得嘲弄的眼睛。
那嘲弄的仿佛看得到一切的结局。
而在今夜之前,也许还有今后的每个夜晚,他大约永远分辨不出女人含着香氛的唇齿间,哪句是轻薄的谎言,哪句是恶意的娇媚,哪一句又在和另一个男人的床褥上滚过时说过。
但这些都已经不要紧。
赵鼎走过来,走到舒眉面前,伸手扳住她的下颌。
舒眉,因为,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舒眉垂目,不再去看他。
然而怎么会就让他们那么轻易地出了湖都,想来叶景卿也是防范极严。唯一出乎赵鼎意料的是反而碰到了狙击的雇佣兵。
雇佣兵不择手段,也用不着顾虑什么,他们用不着这些。
所以车队中间,赵鼎和傅舒眉乘的那辆车几乎被射成马蜂窝,所幸赵鼎极有先见之明,和副官调换了车辆。
望着前一刻还说说笑笑的同伴,已经躺在雪地之上变成一具具的尸体,差一点也上了那辆车的,长年跟随赵鼎的副官江肃文,垂下眼握着枪的手,紧紧攥着,指骨似要折断一样的紧。
然后,江肃文的眼回到赵鼎身上,暗色之中,他的脸半是暗涩,颊上的血色顺沿着弧度慢慢滴了下来,看不清太多表情,大雪的夜里,月亮始终出不来了,乌蒙蒙的天际边缘只能现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却又有着虚假温和的银色。
赵鼎的枪,到了生死关头也变得噬血了,其实他的枪法本就很好,除掉了那些虚弱的残余之后,眼就变得更加的冷硬,而且那浓浓泛着腥气的血色似是激起本性中的暴戾,举凡这种时候,赵鼎就觉得颇让人愉快。
如美味的饕宴总是残暴所得。
手指紧了紧,眼盯在仍在他手中压的那个人颈上,蜿蜒而上的颈部脉动,再往上,是一双属于雇佣兵常年奔走于生死之间,冷漠到无畏的眼。
实在是令人讨厌的眼睛,而面对那扯下黑色面罩后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更加是讨厌。他微微笑着,他笑的时候大多都很柔和,化开了脸间的冷戾。雇佣兵人是不答话的,他也料到,自己逃不脱升天。
江肃文收回佩枪,侧目看着赵鼎,自行请愿来料理这个仅存的雇佣兵。他没有在意那个人会不会逃走,因为那个人根本动不了,他刚刚已被射伤了双腿,血是由皮肤慢慢渗入雪地上,鲜红地蔓延直至连延到他几个同伴的鲜红中,几近连延成河。
赵鼎回看着他,眼睛滑过一丝光芒,不知是否是反映出的血色。
“随你。”声音沙哑,听不出来太多的情绪,像初冬凝上冰的湖水。
得到赵鼎的许可后,江肃文重又回过头来,他从不觉得应当耻于折磨受伤的人,相反,折磨这样东西实在是很好用。
江肃文开始动手,从军靴里拿出一把匕首,手指在轻颤,他慢慢深吸口气,“不说吗?”顿了顿,复又一笑,“不说也好。”
手扬起,尖锐的刀刃便自那人的左颊而入,穿过右颊,刺骨的痛意让那个雇佣兵几近忍不住号叫出声,只是那开了血槽的刃口却是令得唇齿不得动弹,便只是从喉间传出闷声哀号。
傅舒眉心里一惊,见大雪之下江肃文的满脸笑意,微侧头看向那雇佣兵,“这个叫做有口难言。”
江肃文扬起手上抽出的另外两枝匕首,在雇佣兵眼间晃了晃,“接下来,叫有眼无珠。”收到那人眼里闪过的一丝骇意,江肃文眯眼笑着,“不过玩那个会很脏,不如……”
又是一把落下,直扎入雇佣兵的手掌,复又以脚狠狠一踩,竟是没入大半。
“这个匕首头比尾要宽数倍,拔出来怕是不易,不过倒是可以抬出你的手来。”他站起身来,脚伸在那雇佣兵腕间猛力往上踢开,手是从匕首里拔了出来,可是已经鲜血淋漓,如此一来,手也便是废了。
阴暗中,雇佣兵又是一声气闷的呜声。
“江肃文。”傅舒眉终是忍不住出声。
江肃文没有回头,好似仍是在笑,“傅小姐,他们杀你时心软,可是要杀我们的时候可没手下留情啊。”
江肃文居高而望向匍匐在地面已然半死不活的雇佣兵,淡然笑意若有若无挂在唇角,“你说是吗?”
傅舒眉心中狠狠一惊,转头去看赵鼎,发现他已是脸色发白,连唇上也似挂霜了一般。
雇佣兵到底坚持不住,挣扎着想要抓住江肃文,想要求个痛快解脱。
摊开一看满手血腥,江肃文反手推开他,力道大得有些怕人,只听雇佣兵手腕嘎吱嘎吱折断的声响,眼底尽是笑意。
“还有一只手吧,不过我不要了,我只要你脊骨的第七段。”
雇佣兵发出呜呜的声音,江肃文只是冷笑,“现在想说了?”见他眼里露出乞色,江肃文哈哈一笑,“晚了,现在我不想听了。”
“肃文!”赵鼎喝住他,道,“够了,现在先离开这里才是要紧。”
江肃文冷眼看他,不再语言。
赵鼎一直紧紧抱着傅舒眉,却是不敢松开她,不知道为什么,手底下的身子竟是一阵一阵地发颤,连呼吸都是浓重起来,好似有些喘病上来的人,一声比一声急促。
江肃文不再犹豫,俯下身子,“说出来。”
当“叶景卿”那个模糊的名字入到他的耳中时,赵鼎叹了口气,回望江肃文,“你已经猜到了?”
江肃文嘴角勾起笑意,缓缓摇头,“司令,谁是主谋咱们都清楚。”
血腥满地,碎雪玲珑,梦云断天地空濛。十年山水,一路行踪,剩几声雷,几声雨,几声风?
舒眉手按住肩,那里流血不止,已被碎弹所伤,只因天寒地冻血便流得极慢,在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妖异得绯红。
一众护卫损失多半,赵鼎也咳了几声,血从颈上几道细小的擦伤中流出。
一路前行时,江肃文不住回首看身后,极庆幸并没有追兵。耳旁已有了隆隆的火车声响,想来已快进车站,在那里有他们的专列。
赵鼎回首看着傅舒眉,后者垂下的脸孔根本看不清脸上表情,步骤蹒跚,几近一步三摇,扶在他臂上的手指颤如筛米。
赵鼎伸手拉她,她几乎只是极轻的伤,但还未来得及等到进了火车站时,傅舒眉便咬住下唇,似是忍耐什么,血渐渐从唇上溢出。
她注意到赵鼎的眼神,抬起眼来。
“你可先走。”不过短短四个字,竟是说得气喘起来。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这叫没什么?”赵鼎气急吼道,看傅舒眉又不说话,黯黑双眼只是看着他。赵鼎背对身子,双手叉在腰上,暗自气的咬牙,尔后又是在心中长叹,蹲下身子道:“我背你走。”
见身后没有什么动静,赵鼎笑道:“抱着走肯定不方便,如果不愿意背,那就只好扛了。”
“……”傅舒眉咬着下唇,不待她想清楚开口,一阵天昏地暗,就被赵鼎扛了起来,顿时气怒道:“放我下来!”
叫完后又是头昏眼花,骨子里一股刺痛已如打翻了水,汹涌而来,手指狠狠地抓在了赵鼎背上,喉间却是连呼痛都呼不出来。
赵鼎突然吃痛,将她放了下来,还不待开口,便被傅舒眉的满额淋漓大汗吓到。
江肃文倒是极能应付这种情况,剥下军服,用匕首挑成一道一道的布条,由指根绑起直至指尖,然后缠得极厚,待包好双手后,江肃文将对赵鼎说:“司令,你们先走,我来善后。不然傅小姐这样子怕是我们都难脱身。”
“为什么?”
不等江肃文回答,傅舒眉就已抢先道:“他说得对!”
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样子。
赵鼎思量一下,慢慢吐出四个字:“那你留下!”
江肃文心里寒了寒。
远远约是有火车进站,那烧煤的青烟缭绕,冉冉而上,附着傅舒眉望向江肃文的笑意,每一缕都如蛆附骨,拔不尽,除不了,生生耗着,蚕食尽每一分骨血精肉,油尽灯枯,狞笑着,妖声连连,是笑着看旁人哭。
江肃文点头,复又一笑,“属下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只是提醒傅小姐当个心,不管是什么东西,入到骨子里面,定会是搅得人不得安宁。”
赵鼎看着傅舒眉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像被人抽开了所有的血色,这时候也没有时间仔细诊断,赵鼎一把将她抱起来,直奔车站。
傅舒眉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她只是将身子蜷紧,双手抓住赵鼎臂膊上,若不是刚刚已经包住了指尖,怕是会掐入肉中,那种从骨子渗出来的痒意一层一层如波涛拍岸,从骨头里面往外涌。
“好了,马上就到了会。”赵鼎抚在他的背上,安慰着,心里满是复杂滋味,蜷在怀中的这个人,脱去了满身的戾气,竟是瘦骨嶙峋得像落在水里的猫,抖不尽身上的水却是自顾自地咬紧牙关。
当年,她是这么忍过来的吗?
赵鼎心里往下沉着,凝成一股寒意。
终于上了火车,立即下令启程。驶出湖都时,窗外景色,像是时间,白驹过隙,如沙子抓在之间,以为抓住了,却又不知何时,漏了个精光。
这样的专列总是豪华舒适,洋式风格的空间里,书桌上的小立灯发散出微弱光晕,在四壁投射出巨大的阴影。
而傅舒眉的眼前,却是无法打破所有的魔障,只能一次复一次地,不断踏入一个又一个的连绵暗黑里。
连床都等不及,赵鼎只能将舒眉放置桌案上,不过是轻轻触碰,舒眉终是忍不住,呻吟之声从喉间溢出,猫叫一般,汗水从里面的盘花旗袍透到外面的毛呢大衣,散发的发丝泻了满满红木的案几,纠缠出三千烦恼丝,一灯如豆之下,黑如漆细如丝。
自刚刚她开始不对劲,看看怀表已经近一个小时,怕是有什么旧疾耽误了,如果真是那样,怕已经是凶险至极,可是到底是如何的凶险,他是心里没有准谱。
刚要起身去去叫这次随行的医生,刚要转身就被傅舒眉一把拽住。
“你干什么去?”
“叫医生来,你这样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咱们坐的是一辆车,你都没什么事儿,我能受什么内伤?”虽然是这么说着,可赵鼎见她包好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又迸出新血。
“我渴了,给我些水就好了!”
桌子上有储备好的水,因为是匆忙逃离似的启程,也没来得及更换,里面已经是冰凉,对于两人来说根本无法入口,只得自衣上扯块布下来,沾湿拧干。
如果江肃文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起,赵鼎又想到现在留下江肃文,已经就注定面对叶景卿的怒火,生死未卜,心里更是烦闷。
不管是这里还是眼前,都是让他烦闷。
“舒眉?”
轻唤着傅舒眉的名字,想仔细看个究竟再替她拭去满额的冷汗,未曾想猛地看到半支撑在桌上的傅舒眉正从衣兜里掏出什么含到口里。
赵鼎清楚那是什么,还是他交给傅舒眉,下给叶景卿的鸦片,那是熬制而成的熟鸦片,生的鸦片服食可使人丧命!
赵鼎压不住怒火,猛地扑到傅舒眉面前。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她脸色苍白,抬起头来,可在昏黄灯光之下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黄。不期然就想起那日的荒唐****,辗转缠绵,落下暗影掩住多少妖青靡丽,不是暗香却有香浮动。
她似乎知道赵鼎心中所想,点点染开在唇齿之间,一丝嫣红慢慢涂染开去,愈白愈红,交错来,桃花灼灼。
可舒眉反倒是伸手推开他,“出去。”
语言之间露着哀意。
“你怕吗?带着我,染了鸦片的毒瘾。怎么,你以为个个贩卖烟片的都不抽?我告诉你,我抽了许多年,戒不掉了呢!”
“我能用熟了的烟片让叶景卿现在动弹不得!我们多年情谊尚且如此,我劝你现在早早地离我远点。那江肃文不是提醒你了,那些雇佣兵是我派来的!”
赵鼎明明知道,可是接触之时,脑子里却好像“轰”的一声被炸了个干净
芙蓉帐暖度春宵,她的话,江肃文的话,他都记不清楚,只记得欲生欲死的极乐。
每一寸每一寸地将他撕裂开,眼前是弥漫的血色,肆意浸开,将他拉入血海沉沦,身下衬的是红木冰凉的底,桌上的灯是宝莲花的罩子,像极了佛前莲花,反倒让人愈觉得讽刺。
人心,已经被毒蛊惑。
人心,被毒就那样蛊惑了。
拔不出来,忘记了前刻还刻在骨子里的厌憎,九转回肠时,已是动了杀机。
脑子已经麻木,眼前晃动的是谁已经分不清楚,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拖出的是靡烂溃败,极乐还是极苦?
辨不清,道不明,燃不尽的业火自体内升腾而起,已是支离破碎。
傅舒眉说让他明智些自己早早弃了,可那眼里却仍是勾魂夺魄的妩媚。
真就如佛家所说,眼前铺陈出阿鼻地狱,皆是红颜白骨,可到底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冲进那极乐之地时,傅舒眉眼角湿润一片,如泉涌,似是与内心那哀号。
“啊”的一声。
到底疼得忍不住,一如弦绷得太紧,终是绷得断了。
许久之后,傅舒眉坐在地面上,窗外,天空无尽的沉色终于出现裂痕,些微弱光在乌黑的彼方轻轻浮起。
她身子仿似融入了无垠黑暗之中。房间内看起来有些凌乱,烟灰缸,纸笔散落一地,刚刚翻云覆雨过的桌案上,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味道,强烈到几乎令人恶心欲呕的程度。
一旁的男子的外衣还未及收起,还保持着他不久前才离开的样子。静极的室内,糊着和纸的灯发出色泽柔和的晕光。
灯侧一方,傅舒眉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不停地站起,又不停地被自己纵欲多时的双腿绊倒。重复几遍的狼狈之后,最末在她挣扎时,一股异常冰冷的感觉突然袭上她的肩。
猛一回头,赵鼎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如墨勾勒的眉,黑白分明的瞳,还有那弧形优美的唇,淡淡的晨晖掠过男子的面庞,形成一圈清冽的柔光,将那内发的冰冷气质展现尽致。是几乎可称为绝顶美男子的脸孔,但同时却也是她噩梦的根源。
“别怕,我们已经离开湖都了,但是我已然安排好了一切,你不会有任何事。”
赵鼎弯下身,富含磁性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轻柔响起。
然后男子站起身,摁了电掣,一时间大放光明,举室皆亮。
突来的光线刺眼无比,她下意识地眯起了双目,现在她可以肯定可怕噩梦已经站在了眼前。
赵鼎,是的,这个叫做赵鼎的男子正站在他面前。
姿态优雅,情绪复杂地看着她。
“舒眉……”
极俊美的面,诡异刺眼的光芒,邪恶的笑容,他向她伸出了手,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身后出现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正紧逼着她。
恐惧着,憎恨着,悲哀着……
可是,她还是不自觉地握住对方那毫无温度的手指。
室外纷飞的旭日初升,可是她心中的雪,却始终没有停过。
好冷……真的好冷……
他问:“好了,告诉我吧。”
告诉他什么呢?
胸口里已经苦涩到再也盛装不下的痛苦……为那一个名字——予之,痛苦地想起了在血与火里挣扎的日子!
“你知道的,我这些年一直在贩卖鸦片,叶阀,或者说如今的叶阀……就是靠着鸦片起家。我曾经为了顺利地走私,廖士……你知道的,他就是我的姐夫,从湖都到安阳开了一间法兰西洋行代为掩护,经销走私的鸦片。而我,是先父交到叶阀手中的棋子……
“那时候的叶景卿,需要我这枚棋子。作为商人,为了顺利走私而伪造的账册,这些叶景卿本就知道。可是,等到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障碍时,他杀了廖士灭口。但对于我……”
接下来的话赵鼎已经了解。
“也许是念着旧情,也许是还有利用价值,便只是囚禁了起来,对不对?你休息吧,一切我来处理。”
赵鼎将她抱在床上,他的声音……
嗯……竟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她转头向急速行驶的火车车窗外望去。
应该能处理得很好吧?
直到火车直达绵山,赵鼎再未曾出现过。
专车接了舒眉,一路畅通无阻地通向似熟悉又陌生的赵府门口。
那人在通道尽头身材高挑,一身深黑戎装手持着伞。一天一地的风雪中,他步履稳健向着她翩翩走来。
直到车门被打开,发出“啪”的一声,傅舒眉才突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脑子里嗡然轰鸣,眼前不由就浮起一团轻雾。
赵鼎就在她身旁,略弯着腰,伞撑在他的头上,阴影柔和了他面上随着岁月变得凌厉的曲线。今时今日的他看起来竟然和当年初见的时候没有两样,只有眼睛变了。
犀利的,还有想藏,没能藏起来的其他一些东西。
傅舒眉的手紧紧攥着披肩上的流苏,这许多年以来,她或绝望或伤心却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
手心里密密的汗,光阴忽忽,不觉已多年过去了。
年年的花开花落,啼鸟惊心,逝水东去。可不论当年,还是今日,不论金枝玉叶还是草芥一枝,命运永远在跟她开着残酷的玩笑,一样的要任人采撷。
赵鼎……
这两个字是比沈会宗还让她痛恨的噩梦。
好像过去生命中的痛,陡上心头,不住地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眼前开演,心里很想叫他不要放映,可是思潮起伏,好像浪花一般,前面一浪过去了,后面的一浪又起来了。
痛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心。
眼前的是她的过去,让她惊恐的过去,无法挣脱的过去。
赵鼎却只是一笑,那笑隔着雾也是模糊的,“舒眉,这里风大,我们进去吧。”
她仿佛只一个恍惚,人已经站在了伞下,风夹着雪花,绵山位稍偏南,到底要比湖都暖一些,雪里夹着丝雨,凉得仿佛初春。
那样潮湿的印在傅舒眉的面上,一直渗到她看不见的深处,寒彻入骨。
赵鼎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条手帕,伸手到傅舒眉脸前要帮她擦拭雨水。她本能把脸一转就躲了过去,随即惊觉,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楚泽,谢谢你。”
可惜,已掩不住眉眼之间的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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