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裂的记忆
回到赵府自然不能说赵隶挨了打,只能对外称得了急病,谢绝了一切见客。倒是管家佣人一屋子跑前跑后的殷勤,使女们接衣递水的慌乱。可谢绝得了别人,谁又能谢绝得了赵家的夫人轩辕华?她就带着阿巧来到赵鼎的卧室里。
阿巧“扑通”一声跪在赵鼎面前,伏在床上哭道:“司令,少爷,奴婢肚子里是您的骨肉啊,您知道的,您知道的!二夫人都容不得奴婢,一脚踹在奴婢肚子上,险些就没了!您明明知道的!”
想来是觉得身份不同,阿巧不再是丫鬟的打扮,虽两截衣裤,但已经换了簇新的衣衫,弯着手臂,暗绿浮云襟袄子,宽袖旖逦,灯下凸现出大朵大朵媚红色的蔷薇花。襟上袖口,裙摆衫边,长长的掐牙与镶滚们是寂寞中痛苦翻动的波涛,无风也起浪。
说完阿巧抬起头的眼中浮现出惧色,长长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奴婢,奴婢连个名分都不敢求,只求少爷让奴婢把孩子生下来,给这孩子个活路,求求您,求求您!”
白嫩如羊脂玉雕的面颊朝着赵鼎仰起,如德化的精致瓷器一般,正在灯光下泛出点点微茫的晶莹光泽,那是只有娇嫩美人才会有的光泽。
傅舒眉一直在门外站着,只觉得脑子里打鼓一般地跳着,耳朵嗡嗡作响,那样娇嫩的阿巧,能够让人联想起一切不能长久的美好东西,好比青春,好比自己的风霜浸透,好比清白无辜。
傅舒眉便缓缓闭上眼睛。
屋门一推,见是傅舒眉进来,所有人都着实一惊。
房里才进去就有一种阴沉沉的药味,冰冷冷地凝结,成了冻子,让人竟觉得自己做什么动作都有点被粘冻扯着的僵。轩辕华冷冷地瞅了她一眼拿团扇掩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坐在榻上,手秉水烟袋微笑着向边上移了移,招手儿叫傅舒眉过来,站在窗下的丫头立即拿了个绣云彩凤的靠枕放着,请舒眉坐下。
舒眉今日穿了桔黄与桃红旗袍,深艳与明媚各咬着对方全扭到了一块,如彩色的蛇一般绞着。她却只是落落含笑,偏坐到赵鼎的床畔,道:“我就不坐了,不过来看看楚泽的病怎么样而已。”
“今天怎么这么楚楚动人的样子?”
赵鼎微笑地看她,掂了她柔软的手,舒眉的右手戴手链遮掩伤疤,这次的红宝石,颗颗如鸽子卵,更衬得她一双皎皎纤手,美丽的长长指甲似葱如玉,,如同青夜初放的玉兰花,开时有并蒂,黯然中呈现的凄艳。
赵鼎摩挲着仔细端详,“嗯,手链子怎么变大了?看你腕子越来越细,越发可怜了。”
舒眉略略抬起脸来,美眸眨了一眨,把身子偎进赵鼎的怀里,抽脱手儿抓住他的衣襟,含笑不语。
赵鼎不由失笑道:“怎么今夜倒跟个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了?”
舒眉还是不答,只是笑,眸中溅着点点的灯光,几乎是明亮的耀目。那手指划在床单上,一圈又圈,又吃吃地笑出声。
“看来我是来得不巧,怎么着?要你纳新姨太太了?”
阿巧仍旧仰着头,恐惧而又泪流满面,那模样娇俏可怜爱,可是眼泪到底不小心,就落到傅舒眉的衣袖上,弄得她桔绸桃绣的袖子沾上了一大块水渍。
“对不起……二夫人!实在对不起!您饶了我吧!”
阿巧低下头来似阴似阳地含糊地道歉,仄着脸,只把一双大大的杏目向上扬起,黑白分明地斜瞅着她,嘴唇轻轻地抖动着。
赵鼎自始至终连看阿巧都没看一眼,“不过是个丫头。”
轩辕华徒自冷笑,扭过头去,将水烟筒子“啪”的一声狠狠搁在小几上。
“也是,养个猫儿啊,狗儿啊,偶尔也会逗着玩玩,哪里就能真把那些玩意搂在床上,过一辈子呢?”
舒眉半靠坐在赵鼎伸手的靠枕上,招招手就有人奉上了新式的洋烟,插在长长的玳瑁的烟嘴子里,光鲜华美。看着阿巧可怜见儿的模样,舒眉幽幽一笑,在玳瑁嘴上实实吸上一口,又缓缓向她喷过去,洋烟的辛辣,浓郁里带着刺鼻的味道,轻柔地笼了那个女孩子。真的还只是个孩子,那样年轻而不知深浅,没有搞清什么就托了自己的终身。
她,微笑着说:“也别叫人说我不好心,这是南洋来的补身子的药,今儿特地来给你喝的。”顿了顿,才又道:“喝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佣人端了碗黑漆漆的药在阿巧面前。
轩辕华呆了一呆,腾地站起来,将小几上的珐琅水烟筒子向地下一掷,大喝道:“你敢!”这一声响,倒似足一个信号,几名侍卫进来,便将轩辕华拖拽了出去。
“赵鼎!”尖利的叫声,破碎的法郎片儿,彩块和清水溅得满地都是,暗夜中凄冷的遗落,一地残碎。
阿巧将药碗捧住的时候,手剧烈地抖了起来,还是十六岁的女孩子无法可想,就是只会哭,泪水像珠子一样地往下掉,滴答滴答地落进碗里,荡漾开小小的涟花。
她到底有些聪明,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
药入口有一点酸,微甜,不知是什么东西磨粉做的,但是阿巧舌上滋味儿却是苦的……
还未待药劲儿发作起来,就听傅舒眉笑语盈盈地说道:“你们没看到这位司令的新媳妇长得一双勾男人魂魄的杏仁水眸吗?”极刻薄地讥讽。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佣人极为识得眼色,阿巧被带离主屋。
一路恍恍惚惚,所有的人,都像透着玻璃纱似的透明地扭着,扭着,佣人的青绣大襟,墙壁上灰黄的背景,然后就是自己开始慢慢流出腥腥的暗褐色——那是血涌到身下……
遥遥地只听得巨大的立钟“当”的一声响。阿巧软软地瘫了下去……
她在床上翻腾许久,哭干了眼泪,随手操起一张帕子就撕,扯成了碎片之后,却耗尽了力气,被也没盖,满床的血但到底是保住了命。
第二天,赵鼎就随意似的通告屋里人一声,阿巧已经是二房的妾。
各房佣人照例来拜见,瞧过了就都暗暗可怜着她,
那晚,赵鼎来到西屋里时仍旧是鸦片的甜香,傅舒眉正倚在榻上抽鸦片,浓郁里带着醉人的味道,轻柔地笼了那个女人。
福寿膏是上等的鸦片膏,要好好地烧,烧得不好就会浪费了。新来的丫头见赵鼎进来,一时慌了手脚,又不是手脚利索的人,翻腾之间,只听得当啷一声,漆盘摔下,烟灯,膏盒等一什精巧物儿全都栽到地上,跌得四瓣八瓣,香消玉殒……狼藉中,眼睁睁地见着赵鼎进来。
傅舒眉倒是不在意,随手理一理衣裙,抚一抚头发,挥挥手便让丫头出去了。
留声机还开着,悠悠扬扬的女声,不伦不类地唱着一句:“簪轻挑残香冷,银簟冰轮渡青宵……”
夜已这么深了,灯光从窗帘的蕾丝镂花漏着芬芳的光,已然一朵欲绽的花。
“怎么,不是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还来我这里呢?”
舒眉放下烟枪,嚼了两块果脯甜嘴儿,挽了半垂的坠马髻,水蓝蝴蝶簪着,唇上是桑子红的胭脂,华裙艳妆,却更娇美。
隔着中间的矮桌,赵鼎在烟灯的黄晕中凝视着傅舒眉。
舒眉长叹一声,胸口上有一支刺绣描金的红牡丹。半晌不能言语,只把那五彩斗花的盖碗拿起来轻轻用盖儿拂着茶叶,茶雾中缭绕阿芙蓉的影子,一丝沁人的香悠悠飘了出来。
没有什么表情起伏的傅舒眉让赵鼎更加恐惧……
为什么?这样冰封了的眼睛……反而更加的刻进心里?
“不想我来?就这么恨我?”赵鼎问,然后默默伸手,把她抱到床上解她的襟扣,把整个肩膀和胳膊都露了出来,绫罗的小肚兜是水绿色的,一束桃花开得灼灼,直烧赵鼎的眼。
枕上的玉体已是乌云半掩,雪肤花容……
一半的时候,偏偏又剧烈地扭起来,挣脱赵鼎道:“你大喜的日子,咱们玩些,新的花样如何?”
说完,就那么半裸着起身,将妆台里的依兰精油置在缅玉的炉里盈盈燃起,如丝的缭绕宛若幽夜林中细细的流泉,烛光浓艳,散落在地上的红罗衣裙,白绫里衫,丝绣的小肚兜上,又抛金弃玉般地流泻下如水的青丝。衣衫全蜕的仰止间,仿佛玉屑碎冰样化了,成为闪亮如星清润的辉。仿佛承欢的妇人,在玫瑰轻红的香氛里伺候着自己的丈夫。
“你别怕,不过是依兰,催情用的。”转头舒眉看着床榻上横躺着赵鼎,冷冷一笑。
发在颈上如冰凉的流苏一般流泻,然后从越发瘦削的如白骨似的手掌中,一团纯黑色的东西蓬松松地跳了出来,微微摇动,飘垂下来。
一条纯黑色的丝巾。
丝质娟秀,即使在夜晚的灯火下看起来,也柔得像一片云。
江南丝织特有的柔滑,使它从女人的手中像水一样倾泻下来,颤动着,展开了。
黑色的绢巾,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丝织特有的微光。在丝巾的下摆,栩栩如生地绣着几簇白色的樱花。
樱枝稀疏,虽然只有寥寥几朵,却生动勾勒出白樱的风骨。
凝视着的时候,仿佛掠过清浅的香。
“你猜?猜猜我有多恨你,楚泽?你会放心把自己交到这么恨你的我的手中吗?”
赵鼎沉默,良久,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
细长深黑的眼睛,忽然漫出锐利的杀意,冷厉地扫向舒眉。
“那么,我是要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了呢?你想做什么?杀了我?”
舒眉抿紧了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赵鼎微微眯起眼睛,凝视丝巾下摆的白色樱花。一缕柔情忽然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内心。
深刻的疼痛。
他从不知温柔的情绪也可以这样的刺痛人。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地,呈现着诡异的僵持之局。
良久,赵鼎像是倦了,缓缓合了双目。
一瞬间,扇形的睫毛就像殉死了的蝶,在面颊上投下倦怠的灰影。
傅舒眉怔了好一会儿,才懂得走上前去,将那丝巾缚在赵鼎的眼睛上。
在整个过程中,赵鼎一直无声无息,安静得有些异样。
大约,自从时日无多以来,他从来都觉得黑暗是安全的。
他喜欢自己深黑色的眸子,喜欢黑色的绣着暗纹的华美服饰,喜欢最为罕见的黑色宝石,甚至喜欢上了黑色的鸦片。
黑夜总是能引起他疯狂的情绪。
可以把极度的洁净和极度的污秽都化作一种色调的黑,一直都是他的最爱。
在舒眉把他的双眼缚上黑色丝巾的时候,也是如此。
傅舒眉实在太了解他了,甚至连这小小道具的选择,竟也煞费苦心。
她,究竟想做什么?
舒眉跪下来,将赵鼎的皮带缓缓解开,冰冷的铁扣在她手指上划过的时候,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舌底压着一块纯黑的糖,甜到有毒,毒入骨髓。
蛇一样的腰带仿佛有生命一样,带着轻微的声响向两边散开。
肌肤在灯火下,呈现出一种仿佛人工染上去的、细致的蜜色,而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显出原来白皙中透出青光的色泽。
一瞬间,舒眉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仇人,这个即将死去的人,竟然阴惨华丽得像非人间的僵尸。
赵鼎轻微地叹息一声,探索着伸出手,在层层叠叠的锦绣的床榻上躺倒。
他的眼始终半张半阖着。
绯色的灯火透过黑色的丝绢透进来,在眼中投下的,竟是孔雀翎羽一样流光溢彩的斑斓。
这光华让他一时迷失了,如同坠入五色的梦中,颠倒红尘,也不过一梦。
可是,为什么即使在这样迷离的幻梦里,赵鼎的内心依然清醒得可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这个冰冷的女人如此接近自己,深入自己。
舒眉看着他,内心忽然很深、很深地一动。
她伸手,拔出他腰带上枪套中的手枪。
德国制造的克鲁格,乌洞洞的枪口,对准赵鼎的胸口。
他看得见自己吗?丝绢虽然是黑色的,却不见得多么厚重。他看得见自己要以一支常年属于比任何女人跟随他时间都要长的配枪,想着如何杀死他吗?
他的兵器,已经到手。
沉甸甸的枪柄慢慢带了汗水的灼热,点在赵鼎胸口上方。舒眉跪坐在赵鼎身上,手里感受着那沉重的触感,眉头深深纠结着。
她从没用过这种手枪,但是,真的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是否有趁手的兵器,那么重要?
舒眉咬牙。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
就在她想把手中的枪放下的一瞬间,赵鼎仅凭着感觉,伸手抓住了她。唇边还带着脆薄的笑意,猛然拉近了舒眉,抱住了,一个深刻得让人窒息的拥抱。
“噗”的一声,精工制作的德制手枪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猩红色的地毯,血一样深重。
肌肤瞬间的摩擦,火一般灼烧的触感,让舒眉全身都要惊跳起来。
舒眉似乎可以听到大脑深处,火焰被瞬间点燃的那一声。一道火光从她眼前闪过,舒眉觉得自己就要溺死在这漫长强烈的拥抱里面。
为什么这个人是赵鼎,为什么是这个人屠戮她的弟弟,又给她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耻辱印记?
她的记忆里,一切都是残碎扭曲的,连冰雪染遍了的绵山河的水岸,一片猩红。那红色铺天盖地,想避亦无可逃避,她只有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看那猩红染湿自己全身。
她这个可悲的女人,是个连记忆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人。
因为自己连记忆都是破裂的。
她完全不能回应那个拥抱,只是在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肩膀,手指用力,连指节都已发白。
而她的泪也慢慢地如珠坠下,跌进灰里,与残香共葬了
胸口升腾的疼痛,是火焰在烈烈燃烧着的触感。这种灼烧的感觉让舒眉全身都发热,连神志都要烧掉。
简直要烧起来一样……从那联系着他们的一点,也从对方扣住他身躯的双手,和自己抓住对方肩膀的双手。
透过眼睫边的汗水,舒眉看见赵鼎的脸容瞬间扭曲。
舒眉想,大约临死的人都是疯子,就如同她自己一样。
赵鼎一遍一遍地质问,他这样抱了你吗?他这样亲了你吗?他这样摸了你吗?他摸了你哪里?告诉我!
应付他索求的傅舒眉平静着一张脸。
唇上若有若无地低笑,直至她在一波浪潮来临的痛楚里大叫出声……
然后男人的本能却只想破坏!
恨不得在每一次的深入时将她的柔软完全地破坏掉,却索求着她唇上的每一次颤抖,想用尽自己最深的温柔来宠惜她,也想用尽自己最刚硬的一面来保护她……却不知道俘虏她的心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什么样的自己?
如果剖开她的心,挖出来,如果这样就可以知道她的心的流向的话,现在,在他身下的苍白柔软的身躯里,饱满的胸脯下那颗心唾手可得!
挖出来,看看她心的颜色……挖出来,然后永远地属于他!
无名指上,巨大的红色宝石在灯光下闪耀着红色与金色的花火,随着每一次摇晃在飘移着。
他抬起头。
十指依然扣在冰冷的女人的腰上,略略用力将对方的上身拉近了自己,而后温柔却强硬地抱住了对方的背。
戒指的金属质感,使舒眉的身体猛然抽紧,一阵寒冷的战栗穿过她的身体。
身下的这人,那双氤氲着太多血意、太多妖冶与凛冽之气的深黑色眼睛已经被黑色的绢纱束缚起来。
舒眉这才得以细细看他的脸。
从高挺而单薄的鼻翼,到现出残忍弧度的人中,到泛着光泽的红润的薄唇。
他很瘦了,却仍旧很英俊。
在他们身躯纠结着的时期,赵鼎一直在舒眉耳边,以少见的温柔声调轻声呼唤:“舒眉……”
舒眉,舒眉……
他一遍又一遍这样叫着,声音在疼痛中微微喑哑。
室内极安静。
屋里不只有暖气,壁炉里炭火燃得旺盛,这站在最高权力顶峰的男人,原来是个怕冷的男子。
在这火光与寂静中,一时竟产生错觉,仿佛外面的黑夜中,正靡天靡地地下着无声的大雪。
舒眉想狂笑。
可是为什么感到痛苦的却是她?
连一个吻都没有的交欢,明明应该让人觉着冰冷,为什么她的内心却像是要烧起来?
舒眉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舒眉不敢想!
舒眉的内心越来越感到沉甸甸的灼伤印记,那般鲜明地烧进去,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扑灭这火,只有继续狠狠地迎合,直到火焰烧起来,把两具躯体都化为飞灰。
再不想放手,再怎么想相拥,在傅舒眉的微笑完全散尽的刹那,那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总是袭上赵鼎的心头……
他在这里,可是他的心在这里吗?为什么,一想起傅舒眉的时候,总是想到人生不得不死的现实?
似乎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可是一想起傅舒眉,那种空虚恐慌万事休矣的好像死的恐惧就袭上心头?!
活着,却知道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完全寂灭。
握在手里,却明明知道如朝露一般完全无法掌控。
现在在手里的是生命和她,这两样东西却完全地无法像其他事一样为所欲为,顺他心意……
死的恐惧和完全握不住他的空茫,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感觉。
伸出手,想最少握住一样。
鼻端掠过一丝记忆中的味道。
赵鼎醒来的时候,微微叹息一声。
只有在这从梦到醒的片刻间隙里,在理智从梦架接到现实的短暂时刻,他才会有少许荏弱的瞬间。
稍纵即逝,且无人可知。
扯开黑色的丝巾,可以看到凉台的门大开……
傅舒眉坐起刚刚尽情欢愉的时候使用过的身体,酸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肌肉骨头关节……披衣而起,走到窗前,凝目远望。
赵府依然灯火通明。那绯色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脆薄而透明,像迎火起舞的蝶,在黑得令人绝望的夜里挥着羽翼。
推开门,刹那,千树白樱幽灵般随着风舞动在寂静的暗夜里!
赵鼎也坐起了身,随着舒眉一步步,赤着脚走下廊去,走在了千树盛放白樱犹如倾铺天大雪的漆黑与绚烂白光中……
所有的樱花都在开放,吐着微红的蕊,肆意张开最娇嫩的白体。
很像……真的很像……西伯利亚的精灵——雪花。
樱绚如雪,雪落如花。
香侵彻骨,冷若魂死。
天地为之仰止,日月为之掩辉……
所有的所有的,花香雪落就在眼里身上唇间……
“舒眉,你有多恨我?”
“恨你?恨什么,有什么恨?”
“你又哪里爱过我,不过是刺激赵隶的工具,转来鸦片丰厚利润的工具……”
赵鼎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人,他的眼眸黑得骇人,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
在这座西屋,法兰西的装饰铺陈华丽。更远处,百里樱花随风飞舞,犹如雪夜中。
再更远的南方,有着他的死敌——叶景卿。
她那么轻易地就背叛了,似乎把所有一切都交给了他……不在乎叶景卿会在他的枪下流血,死去。
“一切一切,都是假的罢了……”
傅舒眉的声音已不像是人声,而是如同撕裂布帛般的绝望声响。
刹那间,赵鼎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洗成了空白。
当初结识傅舒眉的时候,赵阀司令之位还属于他的父亲,赵隶是个暴虐而难以捉摸的人,骨子里有一种嗜血的狠毒,对待敌人也好,对待亲人也好,他都不会心慈手软。
唯独对沈会宗有三分忌惮。
如果能得到前朝的宝藏,那笔巨款,他登上那最高的位置就能多一分保障。
于是,傻傻地带着年幼叶景卿来投奔的傅舒眉是最合适的目标。
他们的相遇,本来就是一场残酷的谎言。事实如此,也理当如此,他对此从无怀疑,也从未当真思量过。可是那些记忆骤然而至,纷乱,琐碎,却又鲜明痛楚,仿佛是有人在脑海里踢翻了一巢毒蜂,营营扰扰狂乱飞撞。
先怀柔,后毒攻。这是赵隶自幼交给他的。
他想起他把一只手绢儿折的耗子放在那个混血的美丽女孩儿的手里,轻轻一按耗子的尾巴,它便从手心蹦了出去,落入雪中消失不见。她吓了一跳,又笑起来。那天风和日好,越过她的肩头,他看见绵延百里的白雪晴川。
是假的吗?
那年春天,她和他站在绵山河上,砸开了冰洞钓鱼,一条鱼像鸟儿般上了钩,她乐得满脸绯红。
是假的吗?
后来再后来,她作为人质来到绵山,又因日本人的突袭逃出来。两个人在教堂里共进晚餐,她已不再年轻,擎着杯子里的红酒,眉目都染着倦色。
他只想伸手去抚,拂去那残花似已落了她满身倦怠风霜……
那也是假的吗?
过了良久,赵鼎开口了,声音低微,似乎根本不愿被人听见:“不是假的!”
她轻轻一笑。一瞬间,艳红嘴角,灯光里牵出条笑纹,阴影遮得如同刀刻。
这目光让他想起叶景卿。他一直以为,只有叶景卿才会有这样的、把感情深深压抑起来的冰封的目光,
那种目光,并不是本身是冰,而是把所有的喜怒,所有激烈的、矛盾的、痛苦或者欢愉的,都压抑下去,冰封起来。
透过表面那清澈寒冷的冰面,仿佛可以看见下面肆意燃烧着的野火。
尖锐鲜艳,并且以自身为燃料,带着剧烈的灼痛而燃烧着的,艳丽的火。
傅舒眉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她也在想着叶景卿,只是那么想着,便连心底都带着秘密的忧伤与喜悦。她亲手碾碎的生命,赵鼎没有问过她。
可叶景卿问过她,除了恨,你还有什么?
揉碎了落在手心中的那捧白瓣!
煞白的胸上肌肤染上了一丝彤色的蕊心妖冶的烈了数倍的香气……撕缠着堕到无穷无尽的香与罪中去……
好像现在,现在身体上袒露的每一个毛孔都还在呼吸着那刻入骨髓的梅香……
那双手揉在肌肤上的战栗……
赵鼎的声音在耳边说:“我爱你!”
“看清楚!是我!不是叶景卿,我比他还要爱你!我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爱你!”
什么是爱?
傅舒眉转身,诡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水眸黑白分明,一如她的爱恨。
她咬住他凸起的男性喉结,低低倾吐:“你说不是假的,对吗?”
赵鼎紧紧拥抱住她的身影轻颤,嘶哑道:“傅舒眉……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还不够,远远不够。”她要如同菟丝花一般,紧紧禁锢住他所有的爱!
她又勾起一抹笑
“你纳不纳那个阿巧做妾室,我不在乎。”
“真还是假,我也不在乎。”
转向了微亮的天空,再看了看一直在低低飞舞的微雪,然后说了一句话:“在北国,这样的雪叫风花……”
“稍暖即融,有时候,让人分不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你爱我吗?
你连自己的父亲都等不及,已经下了毒药,所以,你怎么能说,对我的爱已经到了连命都不要的地步呢?
至于她,她知道什么是爱吗?
她有……爱……吗?
她爱谁?
赵鼎?
不!
他可以给我这千树白樱,他可以给我一切……
可耳边,谁在低低地哭泣似的呼唤她?
舒眉……
谁在叫?
倏然抬首,记忆里如海涛如巨浪,为他心酸为他的爱语痛苦,为他第一次落泪的记忆!
不是,叶景卿……
不是,叶景卿……
是她的,予之。
她的,只属于,她的予之。
举手,把所有的如雪一样的白色樱花拥抱入怀……
恨是什么?
爱又是什么?
赵鼎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看着她仿佛对着那些他所喜爱这些白樱而迷醉。
鼻前传来他的味道和樱花的寒……
他们仿佛是一样的人,不论怎么激烈拥抱,都是一样的冷。
傅舒眉在他怀里抬起了头。
干净透明的眸里好像没了一切哀切,清亮彻骨的流水里有着决绝的放弃!
赵鼎已经醉死在了他的眸里……
清亮的眼就是那天上缺席的星月,樱花的香息已经化在了叹的骨里,口唇开启的微动就是神鬼的咒语……
“不是假的,对吗?”
“对。”
“你爱我吗?”
“爱。”
“愿意为我做一切事吗?”
“愿意。”
赵鼎清楚记得,《亡灵书》里那句——
[啊,你完善之神,永恒之神,唯一之神!
与上升的太阳一同飞翔的伟大的鹰!
在青翠的无花果树上,你永远年轻的形象,
闪烁着掠过天国的河心。
你的光照亮每一张脸,却无人知晓。
千年万年,你是新的生命热切的根源。
时间在你的脚下卷起尘土,而你永远不变。
时间的创造者,你已超越了一切时间。]
傅舒眉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望向那浸在骨里的千树白樱,万里雪飞,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你可以娶阿巧,你可以说一切都不是假的,你可以说你爱我……但是我要你给我铲平这千树白樱!”
那一年飘飞如雪的白樱从夜里一直摇坠了整个白昼。
绵山司令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