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穷途末路
691500000015

第15章

第十五章 谎言与真实

“赵鼎,你这个样子,反而让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傅舒眉那双长睫毛下的双眸竟宛若秋水,潋滟出慑人的柔情。

“你说呢?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她的手像贪婪的藤蔓抓住赵鼎,就这样迅速地爬上来。丝丝入扣。

你心里想的就是我想到的。

隔着淡黄色的光影,赵鼎看到傅舒眉狐狸一般不怀好意的甜美笑容。

最近,她似乎很多时候都在这样地笑着,像是,令人干渴的甜美就如同海市蜃楼中的湖水,成为诱人自踏死地的蛊惑。

“你真的知道吗?”赵鼎骤然脱离了一切焦灼与凄厉,平心静气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傅舒眉,只要你保证忠实于我,永不背叛,那么,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发誓我永不背弃你,否则让我如同我的父亲,丧尸街头,尸骨被野狗啃噬!可是……你真的相信我吗?”

她的声音越发甜美,缓慢地,仿佛胜券在握的沉着。

谎言与真实,原本就只隔着一张极薄的纸,只要你不去戳破它,一切一切都会完美得犹如身处梦中。

赵鼎终于明白其实,他所渴望的只不过就是如此刻这般地看到她,在自己面前。

只是想要看到她,转眸而笑。此情,此景。

赵鼎想从那一刻起就没有后悔,没有顾得上后悔。

舒眉站在地上苍白着脸色,嫣然一笑。青金与葱绿的丝绸包裹的身体,似乎更加的缥缈与游离。

不论以前如何,从今天开始,我只是你的,好吗?

她说。

那日是距离他们初见,距离他用一把匕首废去她弹着梵婀玲的右手,距离他掠夺去她的贞操……

十载。

赵鼎从未曾计算过,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十载。

可是她温暖的笑容似乎一如往日般不问恩怨的花朵样的红,没有任何的怨怼。

自那日起赵鼎与舒眉再无片刻的分离。

就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她只是他的。

舒眉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巧,善解人意地伺候赵鼎。

而她温暖柔和的容颜此刻看来似乎终于能够表里如一。

一旦脱离了那种带着冰冷的仇恨神色,如今的舒眉就只是一滴甜美透明的水珠,从里到外,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彩。

赵鼎惊讶于这女子怎的突然转变出如此好皮囊,每一颦笑都有令人心疼的轻柔。轻柔到变幻莫测,云一样不捧住便怕散了,又云一样须得牢牢盯住,只怕一错眼珠便失了新的姿容。

她有千娇并百媚,每一种样子,都让赵鼎看不够。

温柔乡是英雄冢,赵鼎几乎就不出房门,如古人般废耕废织,昼夜晨昏,贪得只是不厌。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

然而医生告诉他,时日无多。

什么是权,什么是势,那些统统扔给手下的亲信。而他生平第一遭,用一双只识得手枪子弹的手提了眉笔,与她将这眉黛春山细细勾描。

却拙笨地撇了两道硬杠,惹来她亦嘲亦恼的嗔怪。

她抚摸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说:“楚泽,楚泽,你若能日日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她始终唤着他的名字,如今这是连赵鼎妻子都不被允许的称呼。然而,听着舒眉呼唤得惯了,不知为何却有孩童般稚气的亲近。

赵鼎亦不想舒眉唤他别的什么,只觉眼下这般,便是鸳鸯比目,无始无极。不想再变了,不想再有任何的改变动荡了此刻的团圆。不去惶恐外面犹如春雨,润物细无声的变换,只是沉醉于突兀降临的幸福,只吝眼前一刻,亦不舍得它过去。

白色窗帘的缝隙,她轻轻阖拢。

她坐在镜子前面。这间终日都不拉开窗帘的昏暗房间,梳妆台上一盏电灯,照着她的脸。

镜子里黄黄的一圈亮光,边缘淡出。

赵鼎觉得自己像照片上的人,印在平面上的,一张硬纸,四角化成椭圆。

站在舒眉的身后拿起梳子,他的手指牵过她的发,一下一下,梳理那纠结的卷发,于是,时间就此停止了。

一下,两下,开始学着一点一点为她梳头,满掌冰凉绸缎一样的黑发,分三股,绕啊绕,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轻得几乎没有劲力。

假作没有看到灯光里,舒眉一根根从中间断裂的头发飘落在桌上。

她梳好头后,却又躺了下来。面朝里,紫红的缎子被胡乱裹在身上,半露着肩膀。

赵鼎也假作没有见到,自己拿着雪白的手绢捂着自己的嘴咳嗽,摊开时,手绢上已像下了一场血红色的雨。期望可以牵扯着,一直到老,甚至,在她躺卧在榻上时,为她点一盏烛灯,静静守候在一旁,一直都是谦卑的,如奴如婢,但因为爱,显得无比庄重。

管家悄悄进来收走了桌上一瓶枯萎的花。

满屋是混浊的气味,仿佛死去的花香。呼吸逃不出去,一小时一小时地堆积,层层发酵。

赵鼎自己也无法想象,昼夜晨昏,只是与舒眉这么两两相对,只是秋毫无犯。

都不记得,相同的气息在肺腑中轮回,时间停止,只愿这般地琴瑟相偎,她皎洁的容颜常在身畔,天长地久,无有穷时。

三天,舒眉只是微笑不语,这等的温柔与贞静。过往多么不堪,她仿佛全部遗忘。

只觉如弹指般的一刹,又好像已经有一生一世。这样的时光总嫌太快,再多也是不够,但是原来这只是三天啊。

只忙碌着烹茶,或者灯下小猫儿一样乖乖伏在一旁。

赵鼎心中平静,只因这里,有个人。看着灯光勾勒出她愈加尖利的下颌,很多时候,她也会向他说起遥远的俄国,西伯利亚,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宫殿,圣母院,可爱的国家,有着冰天雪地的风光。

如果前方的战报没有传来他们也许就会这么一直快乐下去。

最信任的江肃文临阵倒戈,仍旧是几乎兵不血刃的漂亮,他一贯的作风,印缅公路便已经落到叶景卿的手中。

直到此刻赵鼎方才明了,所有的温柔甜腻,当轮到落在自己头上,已是沧海沧桑,一夜间全落了空。不由嘲笑自己,谁会向醉生梦死的日子要求承诺,谁又能永远掬住一握水……

这种乱世啊,再是神奸巨恶,原也是一样的无措。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惯了的赵鼎,一失去凭依,整个人便急景凋年,身体越来越弱,整个宅子里都弥漫着为他煎煮的中药香。如果仅仅是这样,也是无妨的,只是最后,最后连他的精神也一起病了,无药可救。

有时,赵鼎毫无理由地摔碎房间里所有的瓷器,零零落落,闪着浅青的光芒,能服侍在他身边的只有傅舒眉。

可有时候,那爆裂的脾气上来,舒眉也只能将苍白的身体蜷缩在角落,躲避着他的愤怒以及自己身体里越见加重的疼痛。

更多时候,赵鼎会在看不见月亮的夜里,从噩梦中醒来,伸出没有血色的桃白色的手,小声喊着她的名字:“舒眉,舒眉。”

日子,流水一样在指缝里一点点滑落,有一个古老的声音说,这只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十五那一天赵鼎的精神格外好,静静笑着拥着舒眉,他的身体向只刚添了炭火的手炉,烘得热乎。

舒眉穿着蓝绫罗在他怀里发出甜香,灯晕酒晕,艳丽非常,像个小猫。

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

赵鼎观赏了一阵子,就自己上楼去,踏过楼板,红光便颤一颤,也许是舒眉的错觉。那大红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的微笑在暗中绽放。

那年的正月十五,风刮不知从哪里吹来,无主游走,红红的灯笼苦闷摇晃,一个挨一个熄灭了。

一刹那,枪声炸响后,星月都沉落,整个天地一片漆黑。

赵阀第二代司令,在府邸自尽,用的是一把德制的鲁格手枪。

将赵鼎遗体安葬的五天内,叶景卿已经率领着军队,走进这座失去了主人的绵山府邸。

天下,正式地迎接来新的主人的那天。

雪越下得格外的大了。

一辆辆车子开过,乌蓝的路面射着银光,泼咧咧四面飞旋横扫,终于为自己的光芒所涣散,终于没有。

舒眉在楼上卧室中的白色沙发椅上懒懒地躺着。一本书盖在她脸上,险险地要滑下去了,人兀自沉酣。一只手耷拉在沙发下面,指甲鲜红。她当然在睡觉,没有看书……她知道她每次把书拿过来,却从不去看。

乌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山翠宅并蒂莲开。

水一般的音乐四处倾泻,水一样滑,比水更黏稠。

暮色深了,满屋子黄黄的阴影。管家拉上了窗帘,偷眼去看沙发上的人,白色的软而亮的寝衣随身躯蜿蜒。白色的椅背镶着金边,也是弯弯曲曲,人像窝在云里,僵硬的云,云的尸。

出神地听着,然后在一抹微雪里仿佛神志已经飞在了空里,飞散了一切心志……

她躺在音乐里。

暮霭沉沉地弥漫,映着重重红绡秀帏,深的朱,浅的红,浓的影,淡的光,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光晕中。

留声机的大喇叭花,正放着那支流行的《月圆花好》,是女人低沉丰满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

钢琴与小号的柔靡之音,开出来无数长蛇,万般慵懒地游开去了。

混杂了馥郁的香气,幽幽地氤氲着,一如天际云遮雾掩朦胧烟月,一如庭前曾经旋开旋落曼舞白色樱。

而她别无选择。

静静等待最终的宿命。

门“砰”的一声撞开了,明晃晃的杀气潮涌而入,溢满四壁。

那人,一步一步踏近,人影未至,血腥的气味已扑面而来。

珠帘碎作漫空雪霰,脆响声声中,一地流玉珠光。

舒眉不禁侧仰了脸,去望那人。

他的目光,与她的一齐凝固。

舒眉不禁微微侧开了脸。

留声机里,依旧唱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鸾凤儿相融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很冷。

满屋里只有回旋的歌声。错觉中,越来越响,仿佛有重量,不可思议的庞大。回旋,回旋,活物一般回旋自如。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鸾凤儿相融好花吹……

回旋着压下来。

灯光透过他藏青的军服,仿佛也老了。照到他脸上,斑驳的影,满面是森森胡碴,叶影双摇,荫得像块嶙峋的青苔石。一双红丝眼睛紧紧盯着她,如同两团黑火。

舒眉躺在沙发上,乌黑长发沾满了汗水,一滴一滴,凝成淡青色的眼泪。她打着哆嗦。身上一贯柔凉的丝绸,栖息着十三只凤凰,薄云袖,盘龙扣,高束的领口略松,淌下红色的流苏,犹如一段凄丽的往事,大约,大约是叫做绛雪。

叶景卿泪滑下,靠上她的身体,将脸依在她肩膀上,亲吻她干涩却是记忆中最甜蜜的唇……

傅舒眉也回吻着此生最爱人的唇,最后一次了吧?

她的眼灿亮如银,如星子般瞬间闪过。

傅舒眉在笑。

笑得很甜,甜里又带了几分灿烂。

“予之,我这个身体,多年来反反复复,早就不成了。”

“予之,现在你懂了吗?”

“予之,天下都是你的了。”

舒眉的微笑,太过于恬静,甚至于叶景卿总不敢去触摸她。

“我要天下,我也要你。”

“江山与美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予之,我离开你那夜,你还不明白吗?对于你,从来没有这道选择,因为,我把江山奉于你手。”

“予之,你不是说我欠你个孩子,现在你看,这些还得可够不够?”

“不够!”到了这个时候,叶景卿反而哭不出来,只是静静地,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太贪心了。”她努力伸出手,想要去触摸着叶景卿的颊,“对我来讲,却是还得够了。”

那只手终究是没有碰到他,缓缓地滑落了下去。

于是叶景卿却伸出手,触摸上她,一贯冰冷的温度,依旧在他的怀里悲伤微笑的那个人。

他拥着她,在他的怀里,但却越来越冰冷,再也不会温暖起来。

“可是,我从来不肯原谅错待我的人,即便是你,即便是你……”

伸手,抚过傅舒眉突起的背,紧紧地揪住了她的衣服……

紧紧地拥抱……

他恍恍惚惚想起许多年以前,遇见她,青石子铺成的小路,女孩子从尽头走来,轻悄悄的,像一个孤魂,撑伞着紫竹柄,八十四骨,白净的伞面上飘满了红艳艳的桃花。

不远处的一大片红瓦,血红血红的,像盛开在黑夜里的桃花。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最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