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受宠若惊
一天后,叶景卿还是携着傅舒眉来到赵鼎位于湖都的别馆。由东华街一转还未到门口,车子便得停了下来。此时落日犹在,明灯已悬,赵公馆门前热闹异常,称得上是冠盖相接。
叶景卿和傅舒眉俱是吃了小小一惊,他们都以为只是一个小型的宴会,倒没想到搞了这么大的排场。
赵辛一直站在门口,见了叶景卿眼睛顿时一亮,红唇皓齿绽露出融融笑意,快步迎了上来。
“景卿!”
赵辛展颜而笑的模样,透出花季女子别样的娇媚。只是目光落在落后叶景卿几步之遥的傅舒眉身上,便不由得有些讪讪,自觉失了矜持,忙站定温声道:“傅小姐。”
说罢低垂了眉眼,盯着地下由内厅一径铺到门口的红毡。然而,傅舒眉分明看见赵辛眼尾朝着叶景卿一扫,放在身前的手指就不由得扭捏在了一处。
赵辛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软缎长裙,上面镶着钻石和淡紫色珠子,外面披着一件白貂皮的短大衣,大衣的袖口垂落出长裙用紫色乔其纱做成的袖子。明明是小家碧玉的羞涩情态,此时此刻赵辛做来,却说不出情意风流,饶是傅舒眉见了,也不禁抿唇一笑。
叶景卿同样看在眼里,唇边也浮起淡薄的笑意。
“生日快乐。”
“谢谢!”
接过叶景卿递过来的包装精致的礼盒,赵辛笑意更加灿烂,不再说什么,转身亲自引了傅舒眉和叶景卿进去。
自敞开了的大门进去,他们被赵辛引领着到了戏厅。
赵鼎的别馆是一所中式的庭院似的院落,戏台朝北,戏厅朝南。戏台上的灯火仿若一匹纯金色的长缎,倾泻流淌了出来,覆在了戏厅内一径几十张黑檀的桌子以及其上密密坐满的来客身上。而此时正是锣鼓喧嚣,热闹的时候。
叶景卿本来是赵辛并肩前行,舒眉落了几步跟在后面,叶景卿看到此景就慢了几步,附在舒眉耳边,含笑低问:“你说要是借着名目给你过个生日,场面可能压得过?”
舒眉的眼风若有若无扫过叶景卿,“我又不爱听戏。”
说话时下颌一抬,无意识地就做出了一种高傲的神态,她的耳上的坠子长长摇曳,鎏金嵌碧色猫眼,映着灯光闪烁似是线一样的异彩。
众人见了他们早就纷纷起身行礼,只有稳稳坐在当中四人桌前的赵鼎,直到他们走到了近前,才起身笑道:“景卿叫我好等。
叶景卿也拱手还礼笑道:“我迟到了,是该罚。”
看着两人互相恭维的模样,傅舒眉转身便拉住赵辛的手,嗤笑道:“这两人互相恭敬的模样倒是比戏台上还要引人几分!”
两人身上本就极巧地都穿了一身黑福色缎面皮袍,只是赵鼎上套青缎琵琶襟马褂,而叶景卿则是一件蓝色马褂。赵辛并未觉得什么,只见惯了舒眉淡漠的模样,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到让她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便急忙地笑应。
“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坐?主人家不招待,倒劳烦起我这客人代主了。”
舒眉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戏厅内一直陪站的来客的,说时笑语嫣然,她今日穿的是一件黑绸的浅领长摆旗袍,旗袍胸前还有精工绣制的出水芙蓉,眼波徐徐地转过众人,最后和赵鼎四目相对,衬着发上的一朵硕大压鬓金花,更加显得人比花娇,落落大方。
众人落座间,本以为她今日仍就是一副含笑默对模样的赵鼎,不由得对傅舒眉诧异相对。坐在赵鼎下首的叶景卿不由得一皱眉,只有他知道,当年的事情虽不至于天下皆知,但落在有心人耳里的也不少。舒眉向来倔强,绝不肯在人前露了怯懦。
台上此时一个长腔,仿佛清晨最后一抹雾气,似断若续传来,久久不息,宾客顿时叫好鼓噪。
叶景卿这才看到台上并不是在唱戏,而是一名艺人在唱着大鼓,不由得打趣道:“赵兄好悠闲。”
赵鼎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看着戏台,右手搁在桌上,手指抬起轻点,好似听得入了神,半晌才道:“前天见景卿落水,小妹不放心,现在看到景卿没事,我也放心了。”
叶景卿便也把目光挪向了戏台,“赵兄还真是悠闲,在沈会宗的地盘上大摆宴席,到底是世交,交情就是不同。”
“景卿和沈老伯何尝又不是世交?你要办一场,八成比我还热闹啊。”
“我可没赵兄的闲情逸致,明儿就得赶快起身回安阳了,一堆事等着呢!”
赵鼎这才含笑转回头来,看着叶景卿。
“大过年的,什么事就急得你?是不是有什么货从海上走,结果过了日子还没到?”
叶景卿面上稍露诧异,很快便端起面前的茶盏,掀起了茶盖借着蒸腾起的一股茶烟掩饰了过去,“赵兄消息倒是十分的灵啊。”
一边正和赵辛谈论的傅舒眉不经意地,脊背一僵。
“同病相怜罢了,我的印缅公路被日本人堵了,你的海口被日本人截了,彼此的动脉算是都掐在沈会宗的手里,只能说同病相怜罢了。”
赵鼎说着微笑地眯起眼看向赵辛,眼光闪烁了一下,赵辛便马上借故起身离席。傅舒眉以为他们有话要私下谈,也正要起身,却被赵鼎一句话给按下,“这大鼓还是湖都的最地道,舒眉以为如何?”
台上的人依旧摇着系了小金铃的手鼓,唱他的书。舒眉侧了头,向赵鼎满面盈着浅笑,说:“自然是极好的。”
说完拿着绢帕掩了口,回手时一个不稳,金色的帕子一时翩落在叶景卿脚下。
叶景卿弯身拾起,拍净递回舒眉手上,舒眉伸手接过,两人四目相对,眸光俱是一闪。
四人的黑檀桌,赵辛走了就有了一个空位,片刻后一个一身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走了过来,和几人寒暄了几句,就落了座。
傅舒眉识得那是沈会宗的亲信,眼光不由得一兜一转。
赵鼎忙笑语:“这是我安在沈会宗身旁的人,都是自己人,有话但说无妨。”
由于戏厅极大,每张桌子之间相隔的空隙也远,此时台上的大鼓已过,锣鼓丝竹嘈嘈切切,寿星福神群群上场,赫然是一出八仙拜寿的戏码。
叶景卿和傅舒眉都不由得眯起眼,待到锣鼓更盛时,舒眉才娓娓开口:“那么,赵司令是打算开战了吗?”
“怕并不止我有此意吧?”赵鼎眉目一敛,神色间沉重,声音越发低下去,“沈伯父毕竟是老了,年级大也竟是干些糊涂事情。日本人血洗了东怀,他竟然也跟着亲近,还说什么曲线救国。”
“赵兄是想,与我结盟?”
叶景卿的眼转向戏台,懒洋洋斜坐着,手指摸过微笑的唇,乌黑眼在十色的灯光好像宝石熠熠生辉,可仍旧掩不住那抹残酷。
“结盟倒不如结亲来得保险一些。”赵鼎依然是含笑神色,“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用一半的兵力去通印缅,景卿用一半的兵力去通海口,彼此的另一半兵力合起来对付沈会宗和日本人。”
舒眉转头看向二人,两人的样子即便是她看了也不过是看戏入迷,相谈甚欢的样子。于是唇下意识地轻抿着,唇上的胭脂红成了一抹隐忍,“我并没有反对予之和令妹的意思。”
“舒眉说错了一半。”赵鼎看向舒眉,眉角微微一扬,半启的唇绽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手指就搭在了舒眉面前的提花桌巾上,一时间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几可相闻。
“我不只是替小妹提亲,也是在向舒眉求婚。”然后,赵鼎又缓缓撤身,再次转头看向戏台,“这纸婚事定下来,我们彼此都能放心出兵,不是?”
叶景卿似是一惊,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舒眉眼神制止住。
舒眉垂眼看着手里茶碗,白瓷薄胎轻巧秀丽、如蛋壳的细白,握在手中亦温柔若少女的肌肤一般。
“赵司令的意思是,不过是赵辛来安阳,我去绵山罢了。”
“都说舒眉聪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手指在胎壁上上下滑动了两下,舒眉才垂目笑语:“可惜我已有婚约在身,不便答应赵司令。”
赵鼎愣了愣,似没想到舒眉会拒绝,定定凝视着她半晌,方饶有兴味地问道:“这我倒没有听说过,不知是什么人?”
舒眉冷凝住的眼睛轻轻往身旁的叶景卿身上一落,开口:“早年在俄罗斯定下的婚约,赵司令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而后目光又看向戏台,此时日早已落下,天色漆黑得连一颗星斗都不见,但戏台灯光宛若一颗硕大的十色明珠,照得戏台飞飘檐角边缘的天空几乎成了一方苍白。
舒眉弧形优美的眼角勾画着冷清的线条,恍惚之间,有一刻抬起眼睫,胸臆中,就像是开了个空洞。
俄罗斯……那个她出生,但是大抵再也无法回去的地方。
夏季短暂到只有一两个月,其余的一切都是埋在绵绵的冰雪里,圣彼得堡的音乐学院、冬宫、叶卡捷林娜花园湖水……无数精致如画的檐顶似乎四季都结着尖锐的冰棱,那是屋顶的积雪渐渐融化,方才垂落在屋檐便又被严寒风雪凝固的产物。后来,冰棱又再次渐渐融化,脱离屋檐,落在地上,落在下了雪又结冰的地上,“啪”的一声,晶莹四分五裂。走在屋檐下的人都得小心翼翼,只恐被尖锐的冰棱所伤……就仿佛她的人生一样的冰棱,明明那么尖锐,又那么脆弱的冰棱,以及她的故乡,广袤无垠的俄罗斯大地……如今都只像一个遥远的梦。
待舒眉回过神,面上已经稍有动容,赵鼎看在眼中,心下一动就道:“那就退了好了。”
“左不过我去绵山罢了,有没有这个名目都是一样。”舒眉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侧过一双静谧的眼睛,望着叶景卿。
叶景卿就对赵鼎笑道:“等回了安阳,我会差人去绵山递上婚书。”
傅舒眉的手指微微一颤,带起杯中的茶水也起了涟漪,忙接口道:“战事将起,别委屈了赵小姐,还是先订婚好了。”
叶景卿眉端下意识地皱起,但也没反驳舒眉的话,仍对赵鼎道:“到时候随赵小姐来安阳的,想必得是一份不薄的彩礼。”
“彩礼?怎么成了女方反送?”赵鼎蓦然愣了愣,却不怒反笑,竟有那么一丝薄薄的慵懒和玩世不恭,“为何舒眉就不必带东西呢?”
眼中却闪过一道未去的,野性的杀气,像借着灿若明昼的灯光,一瞬间,眸若燃烧。
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叶景卿这样想着,就抓过舒眉的手紧紧握在手中,淡淡一笑道:“舒眉和赵辛不一样,不是吗?”
“都说舒眉是景卿的一半身家,今日看来,流言蜚语竟也属实啊!”
两人相视对笑间,舒眉左手上的茶盏依旧拿得极稳,泛着一点嫣红的大红袍在灯光下,竟是一点波纹都不见。
第二日,叶景卿和傅舒眉就乘着专机启程回了安阳,机场上,赵鼎和沈会宗都只是派了专使来送,本人皆未到场。
直到飞机起飞,叶景卿憋了一晚的气,才吐了出来:“人质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就那么痛快地答应他?”
窗外的景致飞逝而过,只余下一片苍苍的白色。专机的靠椅极软,舒眉本就有些晕机,窝在里面有气无力地道:“不答应又能怎么样?是你去绵山跟赵鼎亲谈,还是赵鼎亲自来安阳跟你谈?摆明了谁也信不过谁,才冒险借了赵辛生日的名目约了你,连私下会谈都不敢,大庭广众的掩人耳目,就怕惊了沈会宗这只老狐狸!”
又过了片刻,舒眉看了叶景卿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才道:“再说,除了我,谁还能去绵山做人质?你吗?”
叶景卿神色一动,就紧紧抓住了舒眉的手,语调便也跟着温柔起来,“绵山虎狼之地,能不去,我自然就不希望你去。可是,事情已无转圜,我叫李重远跟着你,你也……一切都要小心……”
叶景卿的掌心里有握枪磨出来的薄薄茧子摩挲在她的手背上,摩挲在她的心上。
舒眉的眸子轻轻挪低,睫毛的些微闪动压抑住了嘴唇微启时几乎发出的声音:“你也是,你记得,赵辛千千万万不能怀孕。”
叶景卿一时少许怔然地凝视舒眉,手就一点一点地松开。
“我知道了。”
舒眉得了自由的手懒懒地扬起,漫不经心地将一绺散发捋过耳后,乌黑的发,精细苍白的手指,机舱内略显黯淡的光线在上面隐约一跳,形成几乎是凌厉的对比。
叶景卿始终盯着舒眉,良久,他极缓慢地,把眼睛微微一阖。然后,不再看她,只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望向窗外。一语不发,只是静止在那里。一片苍茫的白色中,只有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
二月的夜,风不知为何吹得一声紧似一声。叶景卿睡得并不沉,听见风打在玻璃窗上声音,就从床上起了身。
拉开落地窗帘,一眼望去,除了天色已经大亮,只是天色昏沉,倒似乎近了黄昏。
手贴在了窗子上,雨下得并不大,夹杂着零星雪花绵绵潇潇,打在玻璃上,轻而微的响,隔着玻璃似乎也觉到那潮潮的水意。
李重远来禀告,说是赵鼎着人来催傅舒眉的启程日期,叶景卿一股火上来,张口就骂:“告诉赵鼎,******赵辛的陪嫁一个师的军火不到,就休想舒眉过去!”
回到了安阳,叶景卿就已经开始筹备结盟的事宜,并秘密调集兵力。可是他和赵鼎协商的彩礼则是迟迟没有按时抵达安阳。
想到这里,一口气更是憋在心口,看见李重远迟疑为难的样子,叶景卿更是不耐地将修长指头一弹,淡定低沉道:“下去吧。”
李重远无奈,只能转身去了。
直到佣人敲门说已经准备好早餐,叶景卿这才想起是在傅舒眉这里。昨夜喝多了才过来的,舒眉向来最讨厌酒气,所以他就被安置在另一间卧室内。舒眉的房间就在隔壁,叶景卿换好了衣服,便来到她的门前。
门并没有关,窗帘却是密闭的,室内灯光明亮,窗外的阴雨绵绵仿佛都成了不相干。
傅舒眉最近一直在整理行礼,虽然知道要以轻简为主,但是毕竟是去做人质,万事都得周全,所以房间里便显得有些凌乱了。
一面墙紫檀衣柜门都打开着,床上散落着各式的旗袍、夹袄,床头柜上的珍珠项链和金链子绞在一处。
傅舒眉站在三折素纱紫檀屏风后,尖尖的下颌,忽闪的眼睫,在素纱下投下淡淡的剪影,一朵朵牡丹,如飞燕惊鸿隐约纠缠在她的影上。这样专门订做的屏风绣着牡丹锦簇的图案,营造的就是“隔而不绝,若隐若现”的效果,而舒眉向来就是喜欢这样的富丽堂皇。
看着她倦懒的更衣的动作,叶景卿眼中便不由得一暗,绵山必定比不上安阳,此去她注定要吃苦,而且又是在赵鼎那样的人身边。
叶景卿默默走到屏风前,抚摸着素纱上双面绣的牡丹,低声说道:“做什么就这么着急,又不是什么好事!”
舒眉的影在屏风上停了停,睫影如蝶落在花间,不经意地颤着,只在咫尺里,却似欲振翅飞去般。
“总是要走的,不过就是等那些东西到,把我换过去罢了。”
“说得自己好像是货物似的。”
“本就是货物,还说什么当?”说话时那影一点点在屏风上轻挪,舒眉已经走出了屏风,望着叶景卿淡淡一笑,“不过,是我自己精打细算兼心甘情愿的。”
那莞尔一笑,透骨的寒意又细又尖,逐渐渗开。
但看叶景卿脸色不对,就迈步上前帮他整着有些褶皱的衣领,一边笑道:“不说这些了,下去吃早餐吧。”
早餐照例是西式的,一色的银亮餐具上,土司烤得金黄,看着就十分有食欲。叶景卿正吃着,舒眉却一皱眉,对佣人问道:“今天的怎么不对,没烤好?”
佣人忙上前答道:“回小姐,烤土司的机器坏了,师傅已经拿去叫人修了,这是他自己架在炉子上烤出来的。”
舒眉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端起面前的牛奶喝着,便不再碰土司。
叶景卿不由道:“还是这么挑口,到了绵山……”说了半句又自觉失言,抿住唇哑然而止。
舒眉抬眼看着叶景卿,也不言语,抬手拿起了餐盘中只咬了半口的土司,嘴唇缓慢开启,将土司含入少许,然后很轻咬下。唇瓣依旧是闭合着的,如果不是她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就几乎感觉不到她是在吃东西,这就是几代的贵族即便是落魄了也要坚守的礼仪。
叶景卿一时少许怔然地凝视舒眉,心里一直压抑的烦躁陡然爆发,一掌砸在桌面上,“算了,不喜欢就别吃了!”
一旁的盛着咖啡的骨瓷茶杯“哐当”一声掉了下去,跌得粉碎。WEDGWOOD的极品骨瓷杯,即便是碎片亦是洁白得仿佛能被光穿过的莹润,漂洋过海地运来,其价格几乎并不亚于哥窑汝窑的瓷器,而她则更喜欢这种西式的奢华的器具,一套三件的咖啡杯,茶杯,以及牛奶的杯子……
佣人忙上来收拾,舒眉只是一笑,继续吃着那片土司。
餐厅虽然朝南,然而由于雨天阳光并不充足,一丝微弱的阳光携带着雨水独有的潮湿,落在她的面颊上,荡漾起一层光影。舒眉脸颊微微偏着,即便是用餐时下颌也微微抬起,给人一种临下的错觉。大约是因为光线带来的错觉,比原来更长更密的睫毛半垂下来掩起了眸子中的思绪。
“够了!”
叶景卿还要再说什么,就被李重远有些急促的声音打断:“司令,东西到了。”
叶景卿一怔,他用餐时最不喜欢人打扰,而此时李重远明知故犯,想必就是很要紧的事情。
叶景卿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拭擦完唇角,面上不动声色地道:“赵鼎的彩礼到了?”
“是。”
舒眉和叶景卿的目光一碰,彼此目光一闪,一道谁也说不清的神色,一掠而过。
叶景卿就要起身,舒眉看定了他,笑眯眯地说:“吃完早餐再去吧。”
叶景卿本已经站起了身,闻言又重新落座,吃完了早餐才随着李重远去了。
待叶景卿走了,舒眉就上楼继续收拾行礼,佣人们往箱子里装着冬装,春装,夏装,纱的,绸的,软缎的,织锦的旗袍,外套,睡衣,浴衣,搭配的衣服、鞋子、皮包……待到整理到秋装的时候,舒眉就有些迟疑了。
到了秋天是不是就能回到安阳了呢?
再回过神的时候,佣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叶景卿眉头紧缩,静静立在那里。窗外的雨仍旧在下着,由于天色阴沉,室内开着灯,温暖的灯色落在他藏青的军服上的轮廓,就几似一座隽秀的雕塑。
舒眉轻声问:“怎么了?”
“一个师的军火倒有三分之一是不能用的,不愧是赵鼎,算盘打得真是精。”
这么说时,他微凉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冷凛,抿起的一声嗤笑让他薄唇一瞬间有了一种锋利。
“这样就很好了,我们本也没有指望他如数奉上。”舒眉笑了一下,低着眼,继续斜坐在席榻前,“我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赵辛直接乘机去日本,你也要在那里转机到绵山。”
舒眉有些惊诧,“日本?”
“亏赵鼎想得出来,不过也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舒眉仿佛并没有听叶景卿说什么,神色就有些恍惚起来。他也没有叫她,只是默默地凝视着。舒眉每每露出这种神色时,凝聚在眼角处的细痕就明显,仿佛是延伸出风霜。
就这样看着叶景卿便也跟着恍惚起来,只是待舒眉抬起头望向他的时候,便消失无踪了。
“我今天想出去走走,有空陪我吗?”
“好啊。”
上了车叶景卿问舒眉去哪里。
舒眉想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往前开开看吧。”
往前开没多久是就安阳最繁华的地段,只是由于下雨,天色几乎成了灰蓝色,就没有多少行人,从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出去,德安公司的米黄色的大楼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去逛逛德安吧。”
说是逛但并不是一层层地看,傅舒眉挽着叶景卿直接上了五楼的贵宾室。
经理招待都认识傅舒眉,却不识得穿了便装的叶景卿,于是偌大的贵宾室一时之间就只听见他们说:“傅小姐好久不见!”
“傅小姐越来越漂亮了!”
傅舒眉有些不耐地打断他们:“有什么最新的吗?我想看看。”
“有,当然有!”
经理急忙应承着,转身就去吩咐人准备。
过了片刻,售货小姐们捧着乌漆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的东西琳琅满目,手表、首饰、洋装、旗袍、鞋子……
她们端着托盘依次走过傅舒眉的面前,舒眉靠在皮沙发上,一只手拿香烟,一只手端一杯茶,看中什么,就下颌就微点,经理在一旁就忙记下。
一切看得久了,加上过于安静的室内,便有了一种无聊的感觉,直到一个售货小姐捧着的一件旗袍吸引了舒眉。
“好看吗?”
舒眉起身把旗袍比在身前,转身问着叶景卿。
那是一件纯金丝的旗袍,上面镶着金色的珠片,如万条金蛇粼粼炫目,望得久了仿佛适才晕船一样,直觉得眼晕。
叶景卿不由一皱眉,毫不客气地道:“难看死了。”
舒眉抿唇一笑,只做没有听见,转身就去试穿。
过了半晌,再站到叶景卿面前时,已是画了艳妆,杏子红的唇膏,两颊的胭脂晕红,一身金闪闪的旗袍转身在他眼前转了一个圈,几乎是娇俏地问:“这回怎么样?”
打了睫毛露的浓密长睫,仿佛落于盛放的艳花上的蝶翼,轻轻嚅动。
他坐在沙发上,仰首看着她,忽然就想,这样情态他有多久没有看见过了?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如果时光就此停伫,如果往事可以从生命中消失,就让她这样的笑颜永远留住……
当年的她,即便是日子在难,偶尔也会有这种娇憨俏皮的神态,可是自从回了国,自从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反而见不到了。纵然是笑,亦不过是如同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仿若海市蜃楼,可见却不可及。
“还是难看死了。”
叶景卿眼睛缓缓地一转,眉角一扬就轻声地嗤笑了一下。他那一笑,在众人都不自禁屏住呼吸的贵宾室内,异常的清晰,几乎惊了众人一下。
其实他并没有说实话,舒眉虽然事物皆是要求奢华,但衣装服饰一向偏淡,极少穿浓艳的颜色。而此时金色旗袍映衬下的她,出奇的明艳动人,就仿佛画卷上的一朵白描牡丹突然被抹上了颜色。
舒眉仍旧不管他说了什么,伸手就拉起他往外走,边走边道:“难看就难看吧,我们走!”
叶景卿被拖得有些踉跄,“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要的东西呢?”
走到了门边,舒眉回头对满室的人一笑,“他们会送到家里的。”
舒眉拉了叶景卿来的地方是一家舞厅,地段偏僻的下等娱乐场所,早早地就打开了门做起生意。
舒眉打发了跟着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进了舞厅,舞池里早挤满了人,密密的人,密密的灯雾一般地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敲打中,台上歌女妖妖娆娆地在唱着:“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台下的各色舞女穿着高衩短袖的廉价旗袍,还间杂着几名金发碧眼的俄罗斯舞娘。
舒眉今晚的兴致极好,大口大口喝着廉价的酒水,慢四快四、华尔兹一曲都没落下,金色珠片旗袍映着灯光旋转在舞池里,几乎舞厅里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她,有的纷纷驻足只为看她。
借着舞池的灯,舒眉在他的怀里微仰着头,深邃五官,脸上肌肤仿佛她最喜欢的骨瓷的颜色,莹白的仿佛能被光穿过。呼吸间闻到的仍是她日常用的香水,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香,让他觉得恍惚如梦。
接下来的一曲是探戈,叶景卿并不会跳,于是舒眉应了一个看起来风度犹佳的中年男人的邀舞。
光线晦暗下来,只看见舒眉身上重重坠坠的金色珠片,仿佛一朵朵小花盛开,舞姿的浓烈中,人却淡了,透不过金色花簇,朦胧得连神色都模糊了。
一曲跳罢,那中年人还拉着舒眉迟迟不肯放手,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舒眉似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中年人仍旧不肯放手拉着舒眉就要往外走,舒眉狠狠地推了他,中年男子一个踉跄。
此时叶景卿已经走到舒眉身旁,男子不敢怎样,只是一口啐在地上,转身骂道:“混血杂种!”
叶景卿手猛地一抖,青筋暴露,刚要上前便猛然被舒眉一把抓住。
眼见着中年男子走远,叶景卿气得回头看着舒眉,是恶狠狠地道:“你做什么?”
舒眉抬眸,晦暗灯光下恍惚是一笑,嫣然如花,“他说的又没有错,我的确是杂种啊!”
那一笑扬起时,灯光又陡然亮起,刺眼的眩晕突然朝叶景卿支离破碎地劈下来,眼睛瞎了似的,盲目的剧痛迅速蹿入他的神经,掐紧他整个躯壳。
“舒眉,你喝多了!”
他拉着她走出了舞厅,舒眉踉踉跄跄地被牵扯着,上了车叶景卿还是满面怒色,明明喝醉了的她,伸出手去抚上他的面颊,笑着用俄语说道:“以前我们不是常听?没什么的。”
话音里带着俄文特有的浓重颤音。
是啊,以前在俄国也是这样的,回到了这里还是这样。两个国家都属于,就是两个都不属于,没有自己归属的她,不属于任何地方……
“予之,其实我很怕去绵山,我很怕赵鼎。怕得只要一想到,就会忍不住打颤……”
车里寂寂无声,车外因为过了凌晨,也已经没了多少行人。车子停在路边,路边的一颗柳树已然枯萎,只剩下条条的干枝随风而动。舒眉咬着唇,柳枝的影烙在微仰的脸侧,蜿蜿蜒蜒的仿佛是一片纹花,脆弱而阴暗。叶景卿心中一阵钝痛,伸手就要抱住她。
“舒眉……
“所以,无论如何……”舒眉却早一步抓住了他伸出的手,紧紧的,“你要把沈会宗的人头带来给我!”
“我知道。”舒眉身上鲜亮的金色,看久了就觉得直刺人眼睛。叶景卿指尖微松,就缓缓抽出了自己手。
他点起了一根烟,狠狠抽了几口,半晌才问道:“舒眉……报了仇以后你想做什么?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舒眉仿佛真的醉了,只歪在一边,以手掩唇呵呵地笑着,“我很想家,想回俄罗斯,想回圣彼得堡,虽然记忆都是痛苦的,但是那里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回去做什么?”
“做什么?我会做什么?”她缓缓地把手举到眼前,歪着头,孩子气的快乐模样,“我会拉琴,我从记事起就开始拉琴,学了好多年……那时我的老师都说我是天才……我可以教小孩子拉琴……”
然而那样的快乐也只是瞬间,她的右手上戴着一个白玉的宽镯,此时镯子向下滑落,就露出了那道伤痕。而舒眉面上的快乐,就随着那道伤痕的露出,一点一点变成迷茫悲哀,“对了,我的手已经废了,我不能拉琴了……”
“我的琴是坦特纳夫人,那是沙皇赏赐的家传宝物,棕红的琴,音色美极了……”快乐和悲哀像是迷路在糖果园里的孩子,不知所措地交织在她的面上,最后纤细的手指慢慢地覆盖住了眼,覆盖住了咽喉的哽咽,“可是我的手,都已经废了,我还要琴做什么?做什么!景卿!”
“够了!”
叶景卿一把抓住她的手,她被迫仰起脸,灼热的泪珠烫在他的手上。叶景卿的手并没有抖,只是紧紧地抓住她,良久像是倦了,缓缓开口:“够了,舒眉。”
舒眉这才阖上眼,缓缓沉睡在他的怀中。
他一只手拥着她,一只手拿着打火机,手指一下下地按着,火光就一次次地亮起在冰寒的夜里,只是刹那,随即就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日叶景卿送傅舒眉上了飞机。
和煦的日光照射下,寒冷的低温一趋散逸,海上取而代之的是洒在身上的温湿。然而隆隆的炮声和密集的军舰破坏了此时的宁静,位于稍后方的主舰上作战会议则是气氛严峻。与会者大多是年过四旬,并拥有相当的作战经验。此时刻,却都为胶着的局面而面色严肃。相对于众多与会者的丰富阅历,那坐在长桌最末端的叶景卿,则是格外年轻的脸容,隐隐中散发出来肃杀。
随着时间的进展,不安的情势也越加扩大,世界的局势已开始变化,不只是这里,几乎整个世界都撕去太平的假象,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而早已开战的日军和叶景卿的部队,陷入极度苦战。日本人的武装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是拼命的本领却是一流的,几个月了,不过是给海口打下了一个缺口而已。
海口是国外物资的重要运输通道,如果海口打不下来就意味几十万的军队因为没有物资而坐吃山空。可是与会议者全都没有良策,几乎称得上束手待毙。副官的一声报告,打破了室内沉闷的气氛:“报告司令,绵山来的信!”
叶景卿这才解散了会议,待人都走了出去,才打开信。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予之:见信如面,一起安好勿念。
信从绵山千里迢迢来到海口,已经有了些污渍,然而依旧掩不住她并不是很好的字,扭曲若蛇。
说得像真的一样。
叶景卿轻笑了一声,这样想着。但不知为何,竟奇特地令人有股安心感,异样的心思于是开始蔓生。起身在空旷的会议室内徘徊了几圈之后,吩咐道:“来人,传话下去,我要亲自上前线督战!”
处在最前方的战舰是老将寇颁的,早就站在甲板上迎接着叶景卿。
叶景卿三军元帅服,上别着象征金色的纹章,坐上镶边高椅,他一瞥过低头的众人,轻咳几下后,出声示意免礼,“有抓到俘虏吗?”
寇颁微愣一下,方才回答:“回司令,倒是抓到几名。”
“带上了吧,我要亲自审问一下。”
寇颁不敢含糊,忙叫人去带俘虏,不一会就带上来几名浑身血污的男子。叶景卿一边问,一旁的翻译就快速翻译,俘虏们只是摇头,而一名男子本来浑浊的眼睛在看见叶景卿三军总帅的军服陡然燃烧起来。变故生于不测之时,谁也没料到,这个被拷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男子竟能猛地扑出去,抢到一名士兵的手枪,朝着叶景卿就连开了机枪。
叶景卿明明看见,却忘了如何去避。
当感觉胸口猛地撞上一股大力时,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并未觉到疼。周围的人举枪射杀俘虏和呼叫的声音全成了一片空白,冥冥传来一狠狠的声音,把沈会宗的人头带来给我!什么都不复存在,唯剩下那个女人的一抹恨意留在心中,跟着子弹一道流入肺腑,蚀了心,腐了骨。
他终于醒过来,躺在一片雪白的医务室里,脸白得几乎透明,一丝血色也无。寇颁早已跪在病床前,负荆请罪。副官参谋则是一脸如释重负,于是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也不能死。
“去,传出我的死讯,然后假装后退,绕道进攻!”
叶景卿的死讯传到绵山时,赵鼎亦刚回到绵山。印缅的仗,他打得比叶景卿顺利很多,虽然死伤众多,但已然称得上是凯旋而归。
“叶景卿战死了?”
“是,叶军的舰队都已经挂起了白旗!”
参谋禀报的时候,声音都已经有些不稳,然后送上了一打已经拍下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叶军军舰迎风飘扬的果真是素白的旗帜。
赵鼎看着照片轻轻一笑,就嗜血优美如沉溺于这修罗道。叶景卿的死意味着结盟的崩溃,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然而赵鼎连一向不动声色不以胜喜的风范都顾不得了,满心的笑意都往外溢。
“走,咱们去看看傅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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