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穷途末路
691500000003

第3章

第三章 深刻的疼痛

叶景卿正出神的同时,舒眉似乎也感觉看到了他的注视,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缓缓地笑了,而她读不出任何心绪的眸底漠然地移开,视若无睹地向身旁的女人微笑。远远地望去,那笑容如此灿烂光动。

他一点都没有在意,然后独自走到了阳台外。

湖都的夜晚是最美的,这是来过这里的人们的共识。

在前皇朝腐朽的统治下的湖都现在已经是沈会宗的辖地,而此时黑夜的来临,更让它展现出另一种不同的风貌,一排排街灯豁亮了起来,照得遍地通明,将整座城市渲染得五光十色、七彩朦胧,远远看去,像一条条婉转的星河,蜿蜒地在这块土地上。

明明这样美丽的景色,却偏偏让人涌起了一种孤寂之感。他站在风里,冰冷的感觉从踝骨一路蔓延上来,耳边传来的嗡嗡的交谈声,还有水晶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景卿。”

熟悉的细细软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叶景卿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

“是你?”细长的深黑色眼睛凝视着一身西式洋裙的赵辛,锐利得让她有了一种刺痛的感觉,“你还好吗?”

“你说呢?”

赵辛定定地看着他,微微牵动嘴角,算是笑了一笑,不问反答,只是黑色的眼开始变得模模湿润。

随即赵辛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中,眼神里竟然满是关切,“景卿,你好吗?”

他仿佛被这明亮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诱惑一般的,渐渐俯下身。

她率先一步抱紧了他,前额搁在他的肩膀上喃喃地说:“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了。”

他的手艰涩地在空中顿了顿,终于做出回应,将赵辛紧紧搂在怀中,半晌,他状似不经意地柔声问:“你和谁来的,赵鼎吗?”

“你怎么知道,哥哥不让我告诉你呢!”赵辛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歪歪头,一副天真表情道:“他说你表姐不同意我们,但是他会劝服你表姐的……”

他不待赵辛说完就一把推开她,焦急地在大厅中寻找傅舒眉的身影。没有……

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抓住正在对年轻军官卖弄风情的子爵夫人,沉着声音问道:“舒眉人呢?”

子爵夫人见到是叶景卿,也不恼,顺势倚在他的怀里,母鸡似的咯咯笑了两声,才用奇怪的汉语说道:“眉?在休息室吧?”

他飞快穿过大厅,径直奔向休息室。脑海中浮现的却一直是摇晃幽暗的光线中苍白的面孔,泫然欲泣的神情,肢体扭曲成了痛苦的姿态。那个记忆中被无尽的绝望吞噬的时刻,她的悲鸣……

推开休息室的大门,灯光由明亮变得昏暗,照在坐在沙发上的傅舒眉的身上,一身黑色军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不足一步之遥。恰如一团黑色的火焰,将四周慵懒的生气燃烧殆尽。

她秀丽的嘴唇上挂着看不出情绪的微笑仿佛就像是彼岸的幻影一般,绚烂得摇曳生姿,却捉摸不定。

叶景卿暗自松了一口气,暗自想,很完美,如果不是她的后背挺得没有一点弯曲与瑕疵,那么就会更加完美。

“舒眉……”

他不禁轻声呼唤。那背影闻声转过身来,叶景卿看清他的相貌,已过而立之年的瘦削的军人面孔,在黑色帽下的那双眼中是同记忆中一样的冷酷的毫无情绪的傲慢目光。

“赵鼎……”半晌,他才苦笑着说。

“贸然打扰,请你不要见怪,叶司令。”

虽然在寒暄,但是听着他那比冰更冷的声音,叶景卿居然松了口气,“赵兄竟然也来湖都了,经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说完叶景卿看向放松了脊背的傅舒眉,两人的目光交会的瞬间,他满意地看到,她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安心的神色。

叶景卿心内微微叹息,却又兴起一种奇异的满足。

“景卿这句话更像是说自己,如若没有这身军装,恐怕更像个翩翩公子,让众多名媛倾倒啊!”赵鼎也看向傅舒眉,戏谑地笑着,“你说是吗,舒眉?”

“赵司令说得对,予之确实更胜一筹。”一语双关地说着,仿佛没有听见赵鼎那一声近似亲昵的呼唤,她径自起身来到叶景卿面前,伸手帮他整理有些褶皱的衣襟。

离得近了,叶景卿可以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一种奇特的香味。那是江南特有的、从花卉中提取的水红胭脂的味道,在两腮和已经涂了浅色唇膏的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使得她比之常人深邃白皙的面上,仿若三月初春的桃花,带着一种别样的娇嫩妩媚。

而赵鼎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舒眉故意做出来的亲密。

舒眉似是没有感觉到赵鼎的视线,只仰首对叶景卿问道:“听说赵小姐也来了,打招呼了吗?”

“嗯。”

“我们出去吧,一会儿公使夫人该等急了。”

说完,她挽着叶景卿的手臂,转身又对赵鼎的脸上留了一下。一个打眼,便巧笑嫣然地错开,就那么了无痕迹,像是桃花过了流水,无痕。

他想,如果不是嵌入手臂的手指那样的紧,他也会被她的冷静骗过。恨在心间,口不能言,面不能宣,大抵就是说她吧……

回到大厅时,英国公使纽格特子爵正拉着一个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低声谈着什么,那人正是沈会宗。周围的人都识趣避开,纽格特子爵见他们三人在一处,虽然一愣但也没多问,同样拉住他们开始侃侃而谈。

“英法对德宣战,德国与日本意大利结盟。”同样身宽体胖的纽格特子爵用流利的汉语说着,眼睛里闪烁着精光。“我希望各位能保持自己的立场。”

沈会宗,赵鼎以及叶景卿似乎都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所以都没有出声,谈话陷入尴尬一般的寂静,危险的气息爬上了纽格特子爵的额头。

只有傅舒眉眯起眼睛,慢慢微笑了起来,“当然,这些年我们和子爵以及子爵所代表的国家交情深厚,自然会找准自己的立场。”

转头看向沈会宗,顿了顿,仿佛踌躇了一下,才道:“你说是吗,沈司令?”

所以人都知道沈会宗和日本人交往频繁。

沈会宗脸色不变,看着傅舒眉的目光却闪过一缕寒光,笑容可掬地开口:“我当然和大家一样的立场。”

模棱两可的话,然后所有人都聪明地没有深究,纽格特子爵大笑起来,欢快地举起酒杯,心思各异的众人互相干杯,笑着。

借着各种名目连干了几杯之后,赵鼎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许多年不见,舒眉越发的美丽,今天按我们中国旧历恰恰是除旧迎新的新年。所以,我想送你一件新年礼物,不知道舒眉是否能笑纳。”

赵鼎的眼神不紧不慢地盯着傅舒眉,又轻轻地从叶景卿的脸上扫过去。

而舒眉依旧笑得更是云淡风轻,“有礼物收自然是好的,只是大家都是远道而来的客,赵司令莫厚此薄彼才好。”

“这是自然,礼物人人有,只是舒眉你的我格外地费心费神……”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赵鼎的表情没有因为舒眉的话而有丝毫的改变,只是掉转视线,看向叶景卿,“算是日前舍妹在安阳承蒙你照顾的谢礼好了。”

“请打开看看。”

赵鼎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长方形礼盒,一脸热络微笑,送到舒眉的手中。

她伸手接过,口中犹道:“真是太有劳赵司令了。”

不必要的礼节,进退有度,一丝不乱,仿佛面前的人真的是旧友新知。

叶景卿觉得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出来,可是刚扯开的一点笑意却被打开的礼物给僵硬住。

那是一把小提琴,通体温暖的深红,上面有着水纹一般的清晰年轮,有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美丽光泽。而琴头的螺旋做得极为干净。

“怎么还送一把旧的小提琴?”一旁的沈会宗并不知道有什么缘故,只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然而,叶景卿却知道,即便他从来没有碰触过,却太过熟悉———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的绝世名琴“坦纳特夫人”。

这个瞬间的叶景卿,完完全全的不曾防备,那股情感在自己胸膛之中沸腾翻滚,像是一壶开水直接注入到心脏。

惊慌失措———几乎已经完全不曾在叶景卿身上出现的情感,现在全部充斥在他的身体里,相互作用相互纠缠,最后累积成无药可救的剧毒,慢慢沉淀,进入他的血脉之中,在血管里流动,把毒性带到全身所有的部位,似冰又似火地燃烧着。

叶景卿永远记得家破人亡,他在傅向镐派让他投奔傅舒眉之后,多少夜第一次睡上一个安稳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中天,风吹得窗子格格直响。眼皮沉重有如千钧,慢慢张开眼只觉得一道道光亮仿佛钢针刺的头痛欲裂,依稀泛着银白,像是下雪的样子。一边的埃瑞克似乎觉得他起身,却也不理会,翻个身又睡熟了去。

掀了帘子出来时,只看到傅舒眉站在外室中央,正把手中小提琴摆在肩上,一边调整弦轴一边开始拔弹。然后她举起琴弓用力触弦,拉出第一个音符来。

他刹那间自觉仿佛有风扑入眼帘,忽然觉得炫目。

阳光斜照窗子,火烧得很旺,她站在冬日迷离阳光下,美丽得透明的音色,在她手里流转。

很久以后,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简陋的屋子,燃烧的炭盆,窗外冰雪扑天,她低垂的脸,她手中的弓弦突兀击中了他的心脉。

后来逃亡的路上她有空总要拿出这把琴弹奏,渐渐地他从同岁的埃瑞克口中得知,她学习的专业就是小提琴。

后来,她被赵鼎废了一只手,她带着他再次逃亡,以后在圣彼得堡三年的日子,即便如何艰难这把小提琴一直陪在她身边,即使她已经不能弹奏。

他知道,这把家传的小提琴就是她生命的依靠。

后来,他年满十八岁,终于有资格提取瑞士银行的存款时,他们却没有了启程的路费。

小提琴就那么消失了,他没问也不敢问,坐在火车上时,她的手臂环绕着他,亲了亲他的面颊。他几乎手足并措地感受着这个吻,一个温柔得让人窒息的吻直刺他的内心。

深刻的疼痛。

他从不知温柔的情绪也可以这样的刺痛人。

舒眉只是看着他,然后不再看他。

那双眼睛中所含的东西,在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种悲伤,仿佛冰雪中淡淡薄雾初起,一天一地,无边无际。

又过了多少年,他才懂得,那样的悲伤与他无关。

以后的许多年他一直在寻找这把琴,然而始终下落不明。但今天,借由赵鼎的手,这把琴讽刺性地回到了她的手中。

胸口开始疼起来,把血管一根根抽出来似的痛苦在胸口开了一个洞,除非用赵鼎的血、赵鼎的肉,不然填补不上。

然而,叶景卿顾不上赵鼎,只急忙看向傅舒眉,她仍是若无其事地笑着,只是她手背浮现出隐约青筋,他第一次觉得她的手指纤细得仿佛承不住小提琴的重量。

随即傅舒眉的手指一下子就收紧了,似乎恨不能把小提琴融进骨血,就像对那个人———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煮羹饮尽。

恨不能。

但只是片刻,却见傅舒眉又慢慢放松手指,然后若有还无地轻抚琴弦,笑道:“这么贵重的礼物,真是太感谢赵司令了。”

眉目弯弯,俨然就是愉悦的神色。

可手指懒洋洋似不经意地拂过琴弦,那抚摸的细微动作,让叶景卿猛地一怔,心颤不止。

赵辛站在叶景卿身边,天真地笑语:“你喜欢就好,三哥找了很久的。”

而叶景卿第一次觉得赵辛这样的天真有着别样的犀利,于是就想起那个早晨,傅舒眉从哭泣中醒来,她问他:“……我与她……到底哪个更可怜些?”

那时的傅舒眉的手腕在他的手中,指下肌肤温热,蒙蒙亮的天光透过蕾丝窗纱照在她的面上,她凝视他的那双眼睛,乌黑得看不见光亮,只有了倦色。

叶景卿下意识地转头再次望向身畔的傅舒眉,她也正望向他,唇际含笑,那眼在满是灿烂的灯光下,仍是黝黑而无光,自己的影竟似不曾无法映入一般。

赵辛扯着叶景卿的手臂问道:“景卿要跳舞吗?”

叶景卿这才注意到华尔兹的舞曲已经响起,愣了一下并不理会赵辛,只对纽格特子爵道:“太晚了,今天就先告辞了。”

纽格特子爵夫妇不好再挽留,只一直送他们到了剧院的门口。

上了车,傅舒眉就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随意搁置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握着那把“坦纳特夫人”,紧得直到忍不住颤抖。

而傅舒眉的眼一直看向窗外,夜晚的路灯晃晃而过照在她的面上,凌乱间意外的脆弱感觉。

蓦地,傅舒眉开口:“停车。”

司机急忙来了一个急刹车,刺耳的刹车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车前和车后的护卫车都随之停了下来。

舒眉猛地打开了车门,车内的空调开得久了本来是温暖如春,此时寒风陡然灌入,刀子一般割在肌肤上,激得叶景卿打了一个寒战。

“舒眉,怎么了?”

叶景卿也跟着下了车,脚下是一地的积雪,冬日里的雪,似乎永远堆积不化。踩上去咯吱作响。举目四顾,停车的地点恰是一座桥上,桥底的河水早就结了冰。只是河岸边似有来曾来垂钓过,钻了一个接一个浑圆的冰窟窿。

傅舒眉的身上仍是穿着舞会上那件白地织金胡桃纹紫貂出锋锦袄,连大衣也没有穿,她那样畏冷的人,站在桥畔早已经瑟瑟发抖。

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穷途末路,没有尽头没有出路没有生机……

这样想着,傅舒眉已经举起手中的小提琴,对准桥下的冰窟窿扔了下去。

扔下去的一瞬间,她几乎想再去抓回,毕竟……毕竟……这是从小陪伴她到大的小提琴,悲伤、痛苦、快乐一样一样只有它与之分享,然而……

傅舒眉的手指慢慢地收回,紧紧抓住衣襟,织金的绸缎在指下皱成了一团,只留下隐忍的痕迹。

“哐当”一声,水花四溅,琴身几次沉浮便消失在水中。

傅舒眉刚想呼出一口气,陡然身旁却闪过一道黑影,还没等来得及看清是谁,那人就已经跳到了冰窟窿里。

耳边只有副官李重远的惊呼声:“司令!”

傅舒眉蓦地将身体探出栏杆,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刚才跳下去的叶景卿,他的手,他的衣服或是旁的什么都好,但手指中只有一团冰凉的空气,空悬了片刻,还想再去抓,身体却一股大力扯了回去。

“表小姐危险!”副官李重远紧紧地抓住傅舒眉,大声地喊着。

“知道危险,还不下去救人!”

傅舒眉凝视着李重远惊慌失措的神情,微微眯起眼,用那样一双眼睛原本也是惊慌的,但慢慢地却变得平静,空洞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像说着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她这样的冷漠,却比任何惊的、惧的、无措的眼神都更李重远来得害怕。

前后八辆车子的侍卫闻言马上都下了桥,只余下几个人留在傅舒眉的身边。舒眉本来也想到河岸上去,可是被李重远拦住,只能站在桥畔焦急地等候。

凭栏远眺,雪白夜沉,对岸灯光点点,仿佛展开的巨幅画卷。倘若不是此时叶景卿生死不明,眼前的景致也确实算得是美丽幽静的了。

温度越来越低,那种似乎毫无生气的冷开始迫使舒眉的眸子莫名地发抖,眼前的景象逐渐产生裂纹的错觉。

她的双臂下意识环抱住自己,闭紧双眼。风阵阵吹过,吹入衣襟,她的身上是顶级的绸缎袄,纯棉打底。棉贴合在肌肤上本是轻柔温暖的,可渐渐地风吹透了,就变得绸缎一般的凉,仿佛一块冰黏在肌肤上。舒眉禁不住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了自己的手臂。侍从官只以为她冷,忙从车里拿出了她的羊绒大衣给舒眉披上,可是她看着河上那几个乌黑的冰窟窿,仍然止不住地打着寒战。

眼前不住跳出来的是埃瑞克再也无法长大的小脸,冰结得厚了几近透明,埃瑞克就在冰下不断挣扎,然后一点一点消失……

“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舒眉微微一惊,立刻转身看去。

首先入目的是刺眼的灯光,舒眉的眼模糊了一下之后,才看见桥上不知何时又停了一列车队,十几辆车的灯光齐开,这座石桥就仿若被镀了一层薄金,几疑是白昼。一群黑色戎装的侍卫站在车前,然后分散展开让出一道通路,有人缓步像舒眉走来。那人也是黑色戎装,只是肩章上垂下金色流苏,纽扣亦是灿金。到得近前,舒眉才看清他隐隐发亮的眼,正是赵鼎。

“需要帮忙吗?”

灯光所及之处,晃出他们的影拉长在雪地上。

赵鼎脸上浮现戏谑的微笑,而目光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人,而是在掂量一件物品,带着一股玩赏的兴味。

舒眉眼似也被灯光映得陡然亮了起来,“赵司令太客气,这里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面上浅浅含笑,仪态是无可挑剔,连看都不曾看赵鼎身后的侍卫。无论心里如何的焦虑,门面工夫依然做得滴水不漏。

可偏偏就是有叶军的侍卫不长眼,急匆匆地跑到了近前,“表小姐,还是找不到总司令!”

舒眉的笑容不变,眉却已经蹙了起来,一旁李重远还未来得及上前斥责,赵鼎身后的车子里便冲出了一人。

“景卿怎么了?”

赵辛净素的脸已经惨白,怯怯地缩在明艳的大衣里,站在舒眉眼前,眸里水光晃晃却不肯落下来,憋得眼底已经红了。

这样的神色心意,是无论如何也假装不来的。

舒眉默默地笑笑,垂下了眼,“还在沿着河流找。”

赵辛再也忍不住,掩面低泣出声。

赵鼎则似一惊,“怎么,叶景卿掉到河里了?这种时节掉下去还能活了吗?”

转头又对身后的侍官随行吩咐道:“你们一同下去帮忙。”

赵军的侍官忙应声向桥下走,赵辛留下一句,我也去,也匆匆跟了过去。

傅舒眉望着赵辛的背影,眉端下意识地皱得更紧,此时风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透不过气。羊绒大衣穿在身上,未系上扣子,即使抓住衣襟仍是顺风荡漾不已,似是一个巨大灰蓝色羽翼。半晌,舒眉才转过头看向赵鼎,嫣然一笑道:“多谢赵司令帮忙,真是不胜感激。”

赵鼎望着这样的笑颜,陡地跨步上前,顺手抓住了她散开的衣襟,然后一颗一颗地帮她系上纽扣。

“总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声音几乎是贴着舒眉的耳朵,轻得恍如一丝阴阴的风。舒眉微抬头,就和近在咫尺的赵鼎四目相对,他的手指缠在纽扣之间,从她的颈项滑过她的胸口,又慢慢往下。一丝一丝,一点一点,那样慢的动作,似乎在蓄意唤醒那些遥远却痛入骨髓的回忆,于是她的身子也跟着一路寒冷下去……

可舒眉一直不闪不避,面上笑容始终不变,直到赵鼎耐心系上最后一颗纽扣。

“景卿是怎么掉下去的?听小妹讲,他似乎对冬日里的湖泊河流都极为讨厌。莫不是,有人推了他下去?”

赵鼎说完,舒眉身子微微一战,才想起了一切的起因,那把名为“坦纳特夫人”的名琴。

赵鼎则是眯起眼睛细细几乎剖透了她。

舒眉缓缓后退一步,转身重新来到桥畔的栏杆前,望着桥下一个个轮流潜下冰窟窿的侍卫。而她不惊不慌地站在那里,右手搭上栏杆,手腕上缠着成几层珍珠镯子磕在了青石上,闷闷地一声响。

“是啊,予之太不小心了……”

赵鼎脸顿时一变,随即又浮上笑意。再上前几步站在傅舒眉的身侧,“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孤儿寡妇的可怎么活。”

声音很低,语气也是淡淡的似是无意。

舒眉扫了赵鼎一眼,唇边的笑痕此时更深,“我倒不认为令妹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我说的不是小妹,而是舒眉你。”

说完抓起舒眉的右手,在珍珠镯子上一扯,颗颗浑圆一致的珠子闪着流光溢彩落在雪地上,一时间众人俱都觉得雪光耀眼。

少了镯子的缠护,手腕的伤疤就清晰地落在赵鼎眼前。

舒眉右手本就无力,挣不脱就索性不挣。

赵鼎的指骨突出,手劲极大,相反的舒眉的手指极细,更显得像枯萎了一般。

舒眉不由得恍惚了一下,才道:“怎么,赵司令的印缅公路堵了,就把主意打到我这里来了吗?”

赵鼎神色丕变,刚要开口,远远就传来了侍卫惊呼声:“找到了!找到司令了!”

赵鼎的手下意识地一松,舒眉则向前走,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有人扶着已经浑身湿透的叶景卿走了过来。

叶景卿看着舒眉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容,“我找到了。”

手中举起的正是那把同样湿透了的“坦纳特夫人”,琴并不大,可是他拿着琴的手却像擎不住似的一径发颤。裹上了厚厚大衣的身体仍是冻得僵硬,煞白的脸被灯光抹上一层金粉似的黄影子,但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舒眉。

那样殷切的眼神,那样孩子似献宝的姿态。

傅舒眉本直直地奔向他,却在见到叶景卿这样的神态时,惊惧似的不进反退,退了几步之后又猛地上前。

“啪”的一声。

叶景卿面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

傅舒眉下意识间挥下的是右手,她的右手半残无力,落到面上也是微微一下,疼并不疼,可是叶景卿眼中那簇光就熄了,转瞬化作点点的黑。

“你做什么?”

说话的是仍在流泪的赵辛,舞会上的精致妆容已经化成了一片,而傅舒眉面色白皙,但因为在风里冻得久了的缘故,不染胭脂之处,亦色如明霞,精致端净得跟赵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扶他上车。”傅舒眉并不理赵辛,只对李重远吩咐了一声,自己就转身上了车。

叶景卿被赵辛拉得紧紧的,他叹了一口气,看向赵鼎正要开口,忽一眼望见傅舒眉伸出扶着车门的手,不由一怔。那双手惨白得毫无血色,纤长的指头不停地颤抖,连车门似也拿扶不住。

“今日多谢赵兄,改日定登门道谢。”说完,挣脱开赵辛的手,在侍官的搀扶下也上了车。

到了湖都的别馆,傅舒眉径自上了楼,连看都没有看被一群人围住的叶景卿,只有几个佣人识得眼色跟了上去。

宅子里灯火辉煌,外面只得一片漆黑,光亮透过玻璃铺入黑影,一片影影幢幢。已经接近天亮的时分,而此时天更加黑得连星子都不见。

屋子里极暖,屋内炭火暖热熏人,舒眉在外面站得久了,寒气早已沁身,此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足脸颊俱已僵冷。

一旁马上有侍女上来,帮她更换衣服。

过了片刻,李重远上楼敲门,“表小姐。”

“什么事?”

楼上的卧室是两重的套间,李重远不能入内,只站在门外赔笑道:“司令吩咐给您的。”

闻言舒眉抬头望了一下,门紧闭得不露出一丝缝隙。她知道李重远说的是什么,只做不耐道:“那你跟他说,我不要。”

李重远素来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又转身离去。

舒眉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憋在心口的一口气此时才缓缓呼出。

只是片刻,舒眉又推了门出来。

走廊另一侧的卧室,佣人都已经被挥退了,室内又着意加了数个精巧炭炉,比舒眉的房间更是暖上数倍,几如盛夏。吊灯和嵌在墙壁上的壁灯都一径点着,极为明亮,尤其是壁灯浑圆璀璨如一颗颗珍珠。

叶景卿想是正在浴室,李重远仍是站在门外回禀着什么。舒眉捧着暖手炉隐在紫檀的屏风后,清晰地看见李重远额头上一道热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来。

叶景卿似乎并不惊讶被退回的小提琴,声音仍是平静冷淡,一字一字说着:“果然,无论做什么无论怎样做,都没用……那个女人心里只有复仇,除去复仇什么都无法满足……什么都无法让她高兴……”

舒眉没有再听,只转身又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卧室。

偌大的室内只余下一个人,静寂极了。舒眉便坐在长方紫檀的梳妆台前,水银的镜子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在里面的女子,肤色白皙五官深邃,纵然没有南地美人的婉转似水,也有着一种异域的奇异美丽,只眼角眉目掩不住风霜的痕迹。

舒眉定定盯了好半晌,才慢慢地垂下眼,拿起妆台上从安阳带过来的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小盒子,那是专为盛贮首饰而特制的。揭开盒盖上的紫铜扣,里面黄绫衬底,分做五格,珍珠、猫眼、宝石、美玉……各色首饰,缠金镶银华光异彩。纵然是她经常把玩惯了,亦一眼时目迷五色。

拿起一只寸余宽的钻镯,扣在右腕上,挡住了一向厌恶的伤疤,舒眉便忽然微弱地在唇边扬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

凉滑白金缠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一颗颗晶亮的碎钻围绕着大颗的粉钻,仿佛绽开的细密的光晕,璀璨得让舒眉的眼睛有了一点昏眩的错觉。

她的手指覆在其上,肌肤相贴处,却只觉得冰冷。

始终是冷的,无论再怎样去暖,始终都会慢慢地变冷。

匣子里的首饰一样一样握在手里抚过,这是舒眉的习惯,每个失眠的夜晚总要找一件事做,最多的时候就是去把玩这些石头。叶景卿知道了,就帮她努力往里添加收藏,仿佛在帮她吃一剂昂贵的药。

叶景卿送,舒眉就收,不惊不喜,最后叶景卿也厌倦了,依旧送,只再没有亲手送过,都是叫秘书去选,再叫人送过来。

恍惚中,握在手中的是一件白玉蟠龙,玉色白莹无比雕工亦异常的精致,本来狰狞的龙却显得憨态可掬。

舒眉属蛇,蛇又叫小龙。于是,他就特地选了送给她。

就仿佛今夜殷切的神态……

她又是一笑,随手一扔,白玉的上好羊脂玉凌空飞过,“啪嗒”一声打碎在墙上,几道溅飞的像冰的碎片直直地往下,往下……残破在青岚提金的地毯上,似是几簇枯萎的白花,毫无生气。

“好好的摔什么东西?”

背后便响起了清朗闲适的男声。

舒眉连头都没回,“我还没问你,好好的跳什么河?”

“那我还是什么也不问的好。”

言罢,傅舒眉才转过头,那墨黑的眼中一抹死水似的无波无澜,犹如漩涡撞进叶景卿的眼里,冷得他微微一痛。

他顺势躺在床上,避开她的眼,“不睡吗?”

此时天光已然微亮,舒眉慢慢起身躺在叶景卿的身边。两人的中间还有一段距离,他的呼吸很轻,浅浅地吹拂在舒眉的长发上。他刚泡完热水浴,身上还散着湿暖的气息。

许久以后,叶景卿已然熟睡,舒眉从床上起身,弯身去拾地毯上的蟠龙,一块、两块、三块、四块……

然后紧紧地将那支离破碎,握在手中。

第二天难得的两人都没有感冒,到了傍晚叶景卿才起来,正要吩咐人打点东西准备启程回安阳,就有人禀报赵鼎送了帖子来。叶景卿拿在手里便有些沉思起来,一式两份的印花请帖,一张是给叶景卿,一张给傅舒眉。

舒眉正在饭厅吃饭,见了叶景卿进来只从椅子上抬起半个身子,旋又坐下,也没看他递过来的帖子,只一边用白银的刀叉切着牛排,一边问道:“那是什么?”

“后天是赵辛的生日,赵鼎给你我分别下了一份帖子,看来是不去不行了。你要去吗?”

“自然是得去的。”舒眉说,声音淡淡的,有些慵懒的。

案几上水晶杯子照例盛满的红酒,这是舒眉的习惯,每餐必辅红酒。舒眉一只手支在下颌上,一根手指轻轻在酒中一蘸,放到嘴边浅尝,“沈会宗要是聪明,就在后天拿出当年血洗叶傅两家的手段,没了你和赵鼎,天下就是他的了,何必再受日本人钳制。”

叶景卿见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恶狠狠的怨恨,心里不觉一颤,本来也举起面前的杯子正要送到唇边,就又放下了,冷冷地笑道:“就是没了我和赵鼎,不也还有你?”

舒眉挑高的眉峰下的眼睛立时微眯,浓郁深沉的眸子中异光一闪即逝,随即又拿起面前的叉子,开始品尝已经切好的牛排。

过了许久,舒眉才又道:“其实……难怪你喜欢赵辛,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可惜……是赵家的人。”

叶景卿停了不禁吃了一惊,一挑眼角,嘴角就抿成一道直线,随即嘴唇嚅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舒眉没有再看他,拿起餐巾拭了一下嘴角,就起身离去。

此时,日正落西山,那光渐渐黯淡下去,一直一直下沉,仿若沉到一个巨大巢穴里,天色便完全变黑了。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