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来不觉去偏知
柳秦筝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赶在她摔倒之前接住她，“一！一！快点来！”
“回主子，江橙姑娘只是淋了雨又着了惊吓，多休息休息自然就好，属下已经煎了药，过一刻后喝下，退去烧热，即可。”浑身上下还在滴水的冷面很利落地报到。
“……好……”他愣了好一会，才觉得力气又慢慢回了来，这才挥挥手，叫冷面离开了。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却带了不自然的红晕，正在发烧，不过，一说没问题，那定是没什么大碍的，他对于自己的影卫还是很相信的。
紧闭着的眼睛在轻轻颤抖，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十年没见，却是一点也不陌生，因为小七的那手绝技，让她就像不曾离开过一般。
他呆呆地看着她，看到雨渐渐小了，又停了，月亮升起来，落下去，太阳又升了起来，又落下去。
一直看了两天，动也没动地方。
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三天，她终是睁开了眼睛。
依旧眉眼盈盈，笑意煦煦。
“……秦筝，好久不见了……”
他愣了好一会，似乎还不习惯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是啊，真的好久了……有十几年了呢……”
“你变了好多，终于是个大人了呢。”她莞尔，回忆里，他还是那个小小的，会拉着自己裙子的小表弟。
“……你……一点也没变。”江橙还是江橙，没有变化。
只是究竟为了什么，总觉得，不协调呢？
江橙还要静养，没多说什么，他就回到了自己的韶音院，坐在琴几前，开始想，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江橙和江橙的“脸”，在自己眼前重叠不起来，各是各的。
不可能啊，明明做的那张脸，和现在的江橙，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啊！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他闭上眼睛，开始慢慢地想：脸是一样的，鼻子也一样，嘴也一样……
眼睛，一样，又不一样。
是江橙的眼睛，却不是江橙的眼神。
江橙的眼神，温柔的，很清澈，带了暖暖的温度，像是阳光，照在身上。
而那双眼睛，深深的，他不明白，甚至害怕，有一头会栽下去的感觉，像水……不，像深渊一样，涌出来。
这么想也没个结果，干脆叫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小七。”
“是。”
梁上依旧传了声音来，却一点也不熟悉。
“……小七？”
“是，属下在。”
依旧是不认识的声音，在回答。
“出来！”他很奇怪，心里，也漫出一丝不安来。
“是。”
一道影子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的黑色影卫衣服，连鞋子都是影卫特制的。
不熟悉的脸，从来没见过。
但是他知道，这绝对不会是小七易容出来的！
眼前的，是个实实在在的男子！
“你是谁？”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止也止不住。
“属下是七。”影卫莫名其妙，却还是老实回答。
“你怎么会是小七……”他突然大叫起来，以他自己也没想过的声嘶力竭，“一、一？”
“属下在。”冷面吓了一跳，他从来也没听过主子如此惊慌失措的声音！
“一！小七呢？”
“……不是就在这里吗？”背后站着的就是七啊！
“他才不是小七！小七去哪里了？”不要糊弄他！他好歹能看出来眼前的人是男是女！
“他就是七。”冷面顿了一下，“前几天主子忙，我也没有去打搅您，这是小七，新的小七。”
新的小七，这四个字居然让他身形晃了一下！
新的人出现，用了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自己亲自任命的，只能说明一件事，原来的小七已经不在了！
“……她呢？原来的小七去哪里了……”他觉得嗓子好紧，这几个字，都不知道是怎么吐出来的。
“她失踪了，目前生死不明。”
失踪？生死不明？
“怎么可能？”他冷了声音，仿佛屋子里刮起一阵冬月里的风！
她怎么可能会在自己家门口失踪呢！不是特意安排了她在门口吗？
“回主子，江橙姑娘的马车行至门口小七负责的那段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八个黑衣人前来劫持，属下等赶过来的时候，就只见江橙姑娘在树丛里，事后盘查人数，死了三名一路护送而来的护卫，两个暗探，有三人失踪了，都是在那里负责的暗探，小七……也不见了……”他也很吃惊，没想到，她会不见了！
“不见了……”那是什么意思？他无力思考，整个乱成一团！
“属下猜测，这些人应是得知了消息前来劫持江橙姑娘的，小七她，很有可能化成了江橙姑娘，且若是刺杀的话，至少会找到小七的尸体……”
“住口！不要再说了……”劫持什么的，不要再说了，尸体什么的，不要再说了！他怔怔站在那里，手因为太过用力按进琴里，已经被琴弦割伤，沁出了血来，却是觉也未觉。
她很有可能……不，他敢确定，绝对是换了江橙的脸，替代她被劫了去！
“……若是有什么，属下定会挡在主子前面，万死不辞的。”她的话，忽然出现在耳边，一个字一个字，都那么清楚。
她真的挡在了前面！
“……可派人找了？”
“是，已经着了暗探去找，”冷面迟疑了一下，“不过，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属下怕是……凶多吉少。”
既然没有尸体，定是想劫持了江橙要挟，或者是柳家，或者是皇家。
不管是哪一家，谁又会在意一个可有可无的假“江橙”呢！而且，按了影卫的规矩，若是威胁到主家，是宁死也不会屈服的。
综合以上，小七活着的可能性，已经小到不存在了。
她纵是命再硬，也只是个人，没有九条命。
这一切，他又如何想不到？
“……加派人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冷面才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在我见到她之前，不许任何人用‘七’这个名号！”
“是……”冷面迟疑一下，对着现在已经不是七的新人使个眼色，两个人同时走了。
他毫无知觉地坐了下来，才觉得手里有些湿，这才发现，已经沁了血。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居然，连个名字也没有！而自己，也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
她曾经是江橙，也曾经是侍琴，甚至曾经是好多好多的人，可是那些人里，可有一张是你的脸？
跟了自己十年的人，居然连长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
其实，就是自己，逼得她没了面目，在他的面前，她永远是江橙，偶尔，会是侍琴或者别的人，只是，不是她自己。
他不允，他不要看，他不要破坏自己的幻影。
于是，她就成了个影子，真的影子，没有面目，没有名字，就连声音，也没有了……
细想来的话，他应该庆幸不是吗？他不早恨了她罂粟一般吗？他不也早早想结束这十年一梦吗？
现在江橙回来了，他可以不用再活在梦里，不是吗？
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江橙回来了，他恨的人，也死了。
他可以当作这十年不存在，接续上十年前的自己了。
只是，为什么觉得很空呢？心里为什么，空了这么大一块呢？
以后，就再也没有那个深深的眼神环着自己了，就这么空吗？
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眼神，深深地，看着自己，只是静静地看着，说：“喜欢。”
他一直也搞不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
如果真的是梦，那热热的泪水和轻轻擦过的，留在自己唇上的感觉，也可以那么真实吗？
她的眼神似乎非常的放肆，分外的明亮，似乎是要烙印一般地，烧着他！
看着她的嘴唇不断地翕动，却只听得只言片语，什么“山河岁月”，什么“电光火石”，也只是这些了，唯一不断重复的，就是那三个字——“不介意”。
不介意什么？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依稀间，是听她说了“喜欢”，却也是薄得如梦呓。
似乎，她还叫了自己的名字，她在叫——“筝”。
和平时不一样的声音，是和眼神一样深的，压抑很久的声音。
梦吗？他不知道了，他从来没发现自己可以这么混乱过，就是江橙进宫那一天，也没有这么复杂的感觉。
混乱，像是被卷进漩涡里，不可自拔。
脑子里开始出现她的片段，在自己身下隐忍的江橙的脸；化成侍琴时，在船上，那一眼万年的脸；梦里，那带着奇异满足的脸……
哪个，都不是你的脸。
但是，那都是你的表情吧！那是真的吧！
小七，除去江橙的影子，是一个有些笨的人，不会辩驳，只会化成小人物，想法很简单，脸上就能看出来。
他认识的小七，也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他都没见过，也都不知道，小七，一直都是个如此模糊的存在，就像刚才，他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已经有别的人叫“小七”了，她那么容易，就消失了……
一连五天，他除了去看看江橙，就是坐在韶音院里，动也不动。每天问得最多的，就是“找到没有”。
他甚至不敢问，找到的是她的人，还是他的尸。
所以，每天听到“没有找到”的时候，他是很安心的，只要没找到，就有她还活着的可能，可是，心也一天比一天凉了下去。
每一天，她活着可能，也越小一点。
很可能，她正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变的冰冷，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想到这个最可能的结论，他几乎发疯。
“……秦筝，你这几天，怎么能瘦了这么多？”江橙无不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五天以前还是神采飞扬的佳公子，怎么才短短五天，就变了这么多！眼睛里那犀利的光亮也不见了，魂不附体一般，只是看了自己发呆。
“嗯……没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之前是在她的脸上找江橙，现在倒了过来，在江橙的脸上找她。
同是在找影子，现在却觉得，找她真的好难，她的影子，真的好模糊……
江橙叹了口气，“秦筝，你这孩子从小就心事重，有也不说，很难猜透你，要是有人能让你说出来，该多好。”
他愣在那里，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他的迷恋他的痛苦他的疯狂，都知道，不仅知道，还承担了起来。
所以那十年，他一点也不觉得苦，反而倒是，那么的轻松，当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将所有的秘密都托付给了她！
“……呵呵，橙……能说出来的人……是个……”是个比他还沉默的人啊！
那十年里，她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吧！可是，从来也没有听她说过一个字！甚至唯一的一次，听到她主动和自己说些公事以外的事情，也只是那句“想不想喝一杯”！
等等，这个他记着！
所以……那一夜，竟不是梦！
她是真的，说了那些！那些被压抑在心里十年的话！
“……秦筝，你怎么哭了……”江橙吓了一跳，却又叹了口气，“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个，影子……”是个喜欢了他十年的影子，默默地，安静地，喜欢了他十年，却一个字也不提！
你为什么会忽然说出来呢？是因为你察觉到什么吗？
忽然，想起来她曾经一副交代后事的口气，和自己商量着，要将易容术传给他人，自己却阻了。
现在才在知道，从那个时候起，他就隐隐觉得她口气不一样，唯恐她将什么都交代了，就不会再留下来了！
你难道……他不顾惊讶的江橙，冲了出来，“一！”
“回主子，还没找到。”只要一见他，必定是问消息，冷面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小七，会占据到这样的位置。
“不，她，可有交代给你什么？比如，暗探什么的？”
“有，她曾经告诉属下，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将头领的位置传给谁。”一共列了三个人给他，巧的是，第一人选，和她一起失踪了，“就这些吗？”她果然已经交代好了！
“呃，暗探的就这些，剩下的，我只知道她已经将那技术教了侍琴。”
果然，也交代好了啊！
小七，那一夜，也算是你对我的交代吗？
你把什么都交代好了，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吗？
他第一次，转身来到了外院，影卫们住的地方，一溜排房，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她的房间，门楣上，挂着一个刺眼的数字，“七”。
她的房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因为这里原来是二师傅住的，里面放满了工具家伙，不动的。
推开门，空气是冷的。侍琴不在这里住，他只是平日里在这里练习易容。
屋子里简简单单的，只是床和桌子、椅子，其他的，再也没有，这里就是她全部的生活。
轻拍三下桌子下的一块青砖，露出一个密室入口来。
他跳下去，一股子药水的味道涌过来。
地方很大，墙上有一排大大的柜子，打开，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假面：老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
没有一张，是她自己的。
他忽然有冲动，想放火烧了这些夺去她面容的假面！
可是，明明真正的元凶，就是他自己。
除去那些制作假脸用的家伙，这里最多的，就是画稿了，一张一张的，被搁在一个大箱子里，就是凭了这些画稿，她才能揣测一个人更年轻或者更大一点了，会是什么样子。
一笔一笔，都是很认真的，几乎可以想见她坐在这里，握着画笔的专注样子……
“爷？”侍琴本来是来这里找些画稿子准备去研究，却发现他正站在这里拿着那画稿子发呆。
“小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真是悲哀，或许这柳家上下，谁都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唯独她伴了十年的自己，不知道。
“小七她是个好人，人很好，很温柔，她教我的时候，从来也不恼，再笨，也只是笑了，重教一次。”他本来有些害怕，她吃的那些苦，他真的吃不起。
但是她摇摇头，说：“侍琴，你不用拿那个换命，所以，只要你喜欢，就教你。”
换命，真的是在换命，她不能出错，要不早就死了千百回了，那里面，哪一次，都是自己逼的。
他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影卫就是为自己卖命。
只是卖命这两个字，被他那么轻易就忽略了过去，他从来也没想到，她究竟是冒了怎样的风险，去搏的。
他只会怨她，连这么点事也做不好，逼着她往刀尖上走……
“……她，是什么样子的？”嗓子觉得有点甜腻，他僵硬地问了一句。
果然看到侍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是，很普通的一个人，脸是圆的，眼睛是长的，就和普通人一样……”
难道，柳秦筝竟没见过？！
和普通人一样，是和什么样的普通人一样？世界上，哪里有一样的人！纵使戴了一样的假面，也不可能一样啊！
他很想这么吼，却发现自己吼不出来，“……你能，画出来吗……”
“爷，侍琴愚钝，学不得小七一分两分……”
“……你先，下去吧……”
侍琴退开了，他站在这密室里，想找到一点属于她的痕迹，却发现很难，本来影卫就不可以有痕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沾染着她的气息，却又没有一样，是真的属于她的。
她就算在这里，也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是连痕迹也留不下的。
“找到了！”此时，一直在外搜找的人忽然传来了消息，五十里外落英谷找到了失踪的暗探！
冷面看着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的人吓了一跳，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肋骨断了五根，身上见骨的伤不下十处！肩头还有一个被暗器射穿的大洞！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倒在溪边，而那身后的痕迹分明就说明，他正努力朝柳家的方向爬来！
“什么？找到暗探了？！”听到冷面的报告，柳秦筝当即跳了起来，二话不说直冲而来，却也被这人身上的伤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这……”
“是小七之前交代的，暗探头领接班人第一位的长治，他是和小七一起失踪的，待他醒来，或许可以问出一些消息来。”
真是硬骨头！一边的十二忍不住赞叹一句：“不愧是小七带出来的！”
十二的说法让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虽然她功夫不是最好的，但是她一定是最顽强的那一个！
而他，却难过地侧过头去，脸色苍白地慢慢退了出去。他会看成是她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他更不敢想象，她究竟会遭受到怎样的危险！
影卫不是人做的，暗探更不是人做的，这句话忽然在耳边响了起来，这是大师傅和二师傅交了班开始训练下一代时候发出的感慨。
“你不需要用命来搏”，这是她对侍琴说的。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带了怎样的表情？用了怎样的心情？
小七，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希望你活着好，还是死了好了，这样的痛苦，真是不如死了！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不要，就这么离去……
经过冷面的精心治疗，长治终于在第二天睁开了眼睛，他从怀里套出两样东西交给柳秦筝，一样是暗探头领的玉令，一样是一支峨眉刺。
原来他基本上猜到了小七会戴上江橙的脸替换下她，所以早就跟了上去，只是来不及和任何人说。
他眼见着那些人挟了已经成为“江橙”的小七向着他的方向冲过来，当下双方就斗在一起，而他也压根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也不是真的去硬拼，而是在拖时间，想等救兵。
那些人自然也不是傻瓜，几下将他放倒了就一路向东撤去，而他也一路小心地跟了上去，却还是在落英谷给发现，被一镖穿肩而过，当下昏了过去。
不过在昏过去之前，他亲眼看到一支峨眉刺被小七趁乱丢了出来！
待他醒来的时候，人都已经不见了，只在一边的树干上，插了那支峨眉刺，下面正吊着的，就是暗探头领才持有的玉令。
他将东西装好了，然后勉强将自己身上的伤包扎一下，就朝着柳家的方向挪了回来，后来因为体力不支伤势过重晕倒，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到了柳家了，“小的愚钝，不明白为何头领留下这支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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