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见老头
是夜,月圆高挂,繁星满天。
他手里拿着个小酒壶,醉意熏熏地在飞鹰的搀扶下回到那间叫他生厌的简陋厢房,远远地,就看到房门外焦急的干瘦小身影,不无意外地,见了他,那干瘦的小身影马上便迎了上来,“暖灯哥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爹一直在等你……”
突然被弹了一记脑门,她吓住了,不过,更吃惊的还在后头,没想到他居然趁机搂住她瘦弱的脖子,把整个人的体重压了过来,而飞鹰居然不理,任着他把她硬生生地压倒在地上。
“好痛……”
痛的人是她吧!
呼吸里,全是酒臭和他身上传来的艳俗的脂粉香气,她试图把他推开,但他却像不懂游泳的人掉落水中,抓住了浮萍就不肯放,于是,她越是挣扎,反倒越是被他搂了个满怀,一张小脸,既狼狈又发烫着。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即使男扮女装,也学不来男人的那一套不拘小节,只好向那个无论怎么看都很可怕的飞鹰求援:“飞、飞鹰大哥,你可不可以帮个忙?”
“他只是喝醉了,没事。”
“可是……”
总不能任着他这样搂住她啊,要是让下人看到了……
即使是兄妹,太亲密也会叫旁人诟病呢!怎么可能没事?何况经下人们渲染之下,真难以想象会变成如何了!谁不知道,这朱家的下人的嘴巴是全落霞城最“紧”的咧?落霞城大大小小的话题,几乎都是出自“朱家下人字号”耶!她甚至还看到过说书先生给府上下人塞钱!
“拜托你,帮我扶起暖灯哥哥好不好?飞、飞鹰大哥。”
“没事,他喝多了爱缠人的老毛病发作了而已。”
她觉得飞鹰是故意的。
果然,飞鹰说罢转身就离开,竟然放着他们就那样倒在地上。
“暖灯哥哥,你还醒着吗?可以自己站起来吗?”
求人不如求己,她不再挣扎,积极地寻求可以脱困的方法,不过,压着她的那个人却重得像什么似的,皮肤也好烫,最过分的,是他好不容易似乎回过了神来,居然呢喃着抱怨:“水仙姑娘,你抱起来真不舒服……我瞧瞧啊,你的翘臀怎么不见了?”
“暖灯哥哥,你别乱摸!”
她急得快哭了出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去阻止他的手,不料,竟听到他在耳边“扑哧”一笑,还未反应过来,身上的压力骤然没了。只见他,没事人似的从她身上站起来,唯独弯身向她伸手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证明了他确实是有了几分的醉意。
“快起来吧,地上有地气,你本来就长得单薄,吸多了对你身子可不好。”
那忽而的坏心眼,忽而的毒舌,还有那忽而的温柔,叫她瞪着他那坏得极致却不失俊逸的脸庞,不知道该羞该窘或是该生气。
“是暖灯哥哥把人家推倒的。”
她把手交给他,终于忍不住要埋怨,却换得他畅快的笑声。那声音,是从喉咙里低低地滚出来的,听起来分明就是坏人的笑,奸诈的,不怀好意。但她看着他,讶异地觉得他的笑容有别于爹与两位兄长,又或是其他人的,更有别于他往日的坏笑,似乎是很好看的吧?于是,不自觉地一再凑前,细细看去,原来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多了个酒窝……
尖细的下巴忽然被捏住,她吓了一跳,戒备地看着他俯下身来,眼里尽是不怀好意的味道,而他的拇指,粗糙着,摩挲着她的下巴,害得她头皮发麻,小脸忍不住发烫。
“猪小槿啊猪小槿,你可知道,当一个姑娘像你这样看着我,通常代表了什么?”
他勾唇轻笑,脸越发的迷人邪气。
她眨了眨眼,脸热热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硬说有什么,都是他的表情!每一个瞬间的微妙变化!
而当他越发的靠近,身上的脂粉香气就越是逼得她鼻子发痒,使得她终于甩掉满脑子莫名其妙的迟钝,看着他那俊野的脸庞,坏笑的嘴角,利索地拉下他的手,“暖灯哥哥,爹一直在等你呢,你快跟我来!”
很意外地,他没有反抗,顺从得很。
她走了几步,终于狐疑地转头,发现他满脸的坏笑越发的浓腻,不禁奇怪,“暖灯哥哥,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猪小槿啊猪小槿,打鬼主意的人是你吧?”她皱眉,而他为她的反应哈哈大笑,“开玩笑的,不知道你的人,或许要以为你是故意趁机让我在老头面前出糗呢。”
“我没有!”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不、知、道、你、的、人。”
鼻子忽然被刮了一下,好不容易恢复了常温的小脸蓦地又红了个透,而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
“你真要我现在去见老头也行,不过,先叫人打热水来,让我洗去这一身臭味。”
“知道臭就不要去妓院……”她忍不住埋怨地呢喃,不过却让他清清楚楚地听了进去,又是几声哈哈大笑。
“怎么,我的好妹子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才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他就转身进了房,看着被他关上的房门,她压下懊恼的感觉,唤了下人准备沐浴的水,自己则候在院子里。
夜深人静,屋内是他洗澡的水声寥寥。
她突然舔了舔唇,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又觉得,屋内传出来的水声好吵,于是,纳闷地趴在石桌之上,却莫名地,想起了他刚刚说的话,还有那笃定的语调。
干吗呀,说得他好像很了解她似的!
还有还有!
他竟然唤她“我的好妹子”!
总觉得那语调不像是兄长待妹子,倒像是……
胡思乱想着,连水声停了,朱暖灯已经来到身后她也不知道。
他手里把玩着折扇,看着她趴在石桌上,嘴巴嘟红着,淡疏中隐约着秀气的眉皱着,小脸上有着淡淡的红霞,小手呢,下意识地把玩着自己耳后的发絮……
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她还真有那么一点像个女儿家,不过,绝对不是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而是十三十四半大不小的小女娃,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女娃娃,才会有这种稚嫩的、隐隐约约的娇气,就像是绿草之中含苞待放的蓓蕾,在盛开之前,你无法知道它是否璀璨或美丽,又或者其实是高雅的、净丽的……
他不得不重重地眨了眨眼,再看向她时,她已经转过来,脸上带着薄薄的错愕。
真不知道是酒意或是月色太美的错,他竟然觉得这个丑丫头眼中隐隐藏着的羞涩,让她此刻看起来不算太丑。
“怎么,看着我都呆掉了,我们的猪小槿也到了怀春的年纪了?”
她,讨厌他此刻的笑容,因为有种被他早已经看透一切的错觉,却不知道他也厌恶着此刻的感觉,厌恶着自己在她的注视下忽然有了不知所措的慌乱。
又不是没碰过姑娘的毛头小子,他慌乱个啥来着?
不禁冷了脸色,当着她疑惑的目光没耐性地开口:“不是说要去见老头吗,还不走?”
回答他的,是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嗯,暖灯哥哥,我们赶快走吧,不然爹要歇息了。”
沉默地看着她带了三分落荒而逃的表情,他的心底,滋生了一种名叫不爽的情绪——绝对不是错觉,她真的有意回避他。
朱光耀,本来是北国人,父母死于战火,十一岁那年随着牙婆辗转来到了落霞城,先是在码头做搬运的苦差事,二十岁那年遇见了在韩府工作的同乡,托了关系,开始在韩府工作,直到二十四岁那年被管家安排到韩霞酒肆工作。
其实朱光耀长得并不好看,顶多就是个看起来顺眼,个性憨厚的普通男人。
但朱光耀二十五岁那年遇上了韩霞,半年后入赘韩家,两年半后气死韩家夫妇,并娶回两房妻妾,全数夺得韩家财产,从此平步青云,大展拳脚,成为落霞城首富,并把原来的韩家产业翻了几翻。不过,在他展现了经商之才的同时,也开始流连风月场所,直到韩霞诞下朱暖灯,郁郁而终后,更是变本加厉得像收集古玩般地娶妾,收侍婢,风流之事传遍落霞城。
而如今,年过半百的朱光耀,曾经以风流轶事娱乐着落霞城百姓,以强硬霸道吓怕了其他商家的朱光耀,却因年轻时纵欲过多,老来病卧在床,面临着子孙夺产,无人照顾的凄凉境况。
但……
瞧他看到了什么?
当他尾随着朱槿那丑丫头走进老头的房间时,他看到的竟然是那老头精神奕奕地拿着凿子刀锯,对着一块朽木玩得汗流浃背!
嘴里……
竟然还给他叼着根毛笔,不时地,低头对着地上的纸画画涂涂——真见鬼了,这哪里是病入膏方的人该有的表现!
他就知道传言不可信!
只是,他没想到可以离谱到这种程度。
而似乎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于亲切,那猪小槿很乐意地,提供了他要的答案:“爹跟李伯父在打赌。”
“李伯父?”
“就是韩霞酒肆花老板的相公。”
如果没有记错,那花老板的相公就是当年引荐这老头进韩府的同乡。
“然后?”
“如果爹能够雕刻出比李伯父更神似的佛像,李伯父就答应帮忙说服花老板把酒肆卖给爹。”
他一直以为是她想要的酒肆,原来又是为了别人?!
才想着,身后有人走进来,回神,原来是七娘。
“小槿,你出去。”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猪小槿转身离开的一刹,眼里写满了失望。
那失望绝对不是因为他,转头,望着正给老头擦汗的七娘,他不禁纳闷着这对母女的相处方式。
“喂。”
忽然听到那种像唤乞丐般的语调,他皱眉,看向那个自从他进来以后一直没拿正眼看过他的老头。
“这几年你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哪来的十万两银票?”
他听了,轻哧一声,倒是那七娘附耳在老头的耳边飞快地说了什么,只见那老头摇头。七娘脸色一变,瞪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房间里,灯火通明,映照着老头卖力凿木的影子。
“丁丁冬冬”的声音,叫他越发地失去耐性,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老头说道:“喂,我给你定了门亲事。”
他顿住,霎时瞪向老头。
老头没看他,依然专注于手边的活儿,就像是刚刚没有说过话似的。
他不禁咬牙切齿,“谁家的女儿那么倒霉被你相中?”
“你认识的。”
“我认识?”
他眯眼,忍不住走到老头的身边,见老头不理他,他索性挡住了烛光。
但老头却打了个呵欠,转身走去拿起茶壶就灌水喝。
他瞪着老头无视自己的背影,忍不住撇唇一笑,“到底是谁那么倒霉?我想破了脑袋也实在想不透,你干吗帮我安排亲事?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哪家的花痴缺胳膊或是瞎了眼,不小心被我迷倒了,托人来说媒?”
“对方姓朱。”
老头终于转过来,但却是一手推开他,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去继续丁丁冬冬了起来。
“朱?”
落霞城姓朱的人不多,他有点错愕。
“你不是向来不挑吗?四娘那么笨的女人你也去勾引。”
“原来你也知道四娘笨!”
“论聪慧,没几个女人及得上你娘。”
“既然知道娘的聪慧无人能及,你干吗还娶那么多女人回来?”
他咬牙切齿着,不过老头却不为所动,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明天开始就帮帮小槿吧,老是把事情堆在小槿身上别人会笑话我们朱家的。”
说起猪小槿,他不禁想起,“为什么要她装男人?”
“你知道?”老头的语调总算有了些愕然。
“还有,你为什么纵容七娘打她?她的手臂上都是伤痕,你不是很痛她吗?”
“喔。”
“喔什么!我在问你事情!”
“爹也不喊一句,没大没小!出去吧,逆子,别碍着老子做正事!”
终于,老头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而他也很不耐烦地摔门而去。
这就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其实,这次没把老头气得举凿子来砍已经是很难得了。
但瞪着被自己甩上的门,想起回来以后困惑在心里的诸多问号,他不禁懊恼地捏紧了拳头,总是这样,一贯的聪明与狡猾,在面对这个老头的时候总是溃败——他非但没问出老头把猪小槿当儿子养的原因,就连老头说要给他定亲事,他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感觉,老头在耍他。
还有,刚刚七娘气得瞪了他一眼,到底是跟老头商量了什么被拒绝?
一定又是与他有关的吧?
才想着,就隐约听见七娘的声音气急败坏着:“无论如何,你给我离那个登徒子远一点,听懂了没有!”
登徒子?
该不会是说他吧?
仿佛是注意到他的身影,七娘故意压低声线对猪小槿说了几句,离开,只是,在擦身而过之时,循例地瞪了他一眼。
看来登徒子确实是在说他了。
而果然,他才走过去,猪小槿便急着给他保持距离。他暗恼,假装看不出来,长手一伸,故意把她困在臂弯里,并不意外地发现,她紧绷得僵硬了。
“喂,猪小槿,你今晚不用去酒肆吗?”
“娘说了……”她的话才说出口,就因为他的目光过于的亲切,赶紧改了口,“因为暖灯哥哥回来了,所以娘……娘、娘……”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投降了还不行?要他听她这样啰嗦的说话方式,倒不如听那刺耳的“娘说了”!
“暖灯哥哥,你保证不生气?”
“说。”
“娘说了,如果我跑到外面去,怕暖灯哥哥会借故把我带去奇怪的地方,所以要我尽可能地……”
越说越觉得他的脸色很臭,她迟疑了片刻,问:“暖灯哥哥,你在生气吗?娘其实没有恶意,只是紧张我……”
“我看起来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宠溺地捏她脸蛋,力度之大,害得她差点要哭出来。
但不知道怎么的,那发泄般的捏劲,忽然变得轻了,而捏着她脸颊的拇指和食指,不经意地,变成了一种调情般的摩挲。她吓了一跳,赶紧退开,而他也蓦地回过神来,看着她在阴霾之中也显红的脸蛋,和别扭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感觉?
有点好笑,又有点不可思议。
她明明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的是那种……
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起,“喂,我问你,这落霞城有多少户姓朱的?”
见她意外地看过来,一分心便忘记了刚刚的事情,他感到有趣,但同时又觉得无端的纳闷,为她的好骗,“刚刚老头说给我定了门亲事,对方也姓朱,说是我认识的人,你可有印象?”
她瞪圆了眼,而他更加觉得纳闷了,“小时候你不是很爱粘着我吗?那时候一起的玩伴中,你记得可有姓朱的又喜欢我的吗?”
“暖灯哥哥,爹真的跟你说给你定亲的事情了?”
她的脸色怪可疑的,让他更加不耐烦,“你到底有没有印象?”
“暖灯哥哥向来不喜欢跟我们玩。”
他眯了眯眼,印象太模糊了,但依他的性子,确实是不喜欢跟小屁孩一起玩,那那个姓朱的到底是谁?
“那你见过那个姓朱的没有?”
回答他的,是分明知道内情的迟疑表情!
该死,这一趟回来,老是被瞒来瞒去的,他的耐性快磨光了,但不禁还是好奇,“长得漂亮吗?”
她张了张嘴巴,迟疑了一下,摇头。
“算了,灭了灯母猪赛西施。”
似乎被她暗暗瞪了一眼,不过他假装没看到,“如何,身段有那天你见的那个水仙好吗?”
“暖灯哥哥!”
“你恼什么,我被莫名其妙地定了亲,总得先知道些对方的底蕴……该不会像你这样是木板的身材吧?”
她深呼吸,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朱暖灯,是朱家的长子,她的暖灯哥哥,但……
“该不会跟你一般的丑,一般的木板身材,一般的没趣吧?当我妻子的,太丑可不行,而且呀,太瘦了冬天抱着取暖也不舒服,太没趣了可会把我闷坏……”
这种嫌弃的口吻,她实在是……
“暖灯哥哥,你若想知道就去问爹吧,小槿累了,先回去歇息。”
他微微一愣,知道她在生气,但,看着她负气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很难想象自己将来要跟像猪小槿那般无趣的人当夫妻,但如果能偶然的,像猪小槿这样发发小脾气,而且发脾气的时候让他觉得特别的心痒难耐,似乎,嗯……
也不错。
于是,他笑嘻嘻地偷偷追上去,打算延续着这份挺不错的感觉,但没想到,却见到朱家的老三,猛地从角落里蹿出去,一把拽住猪小槿的手便往隐蔽的假山后面走去。
不爽的感觉瞬间迸发。
他朱暖灯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