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狭路相逢
要在茫茫人海重遇到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大?
一场雨?
一间破庙?
或是一群贪婪的乞丐?
当你在混乱之中牵起我的手时,你可知道你差点就死在我的手上了?
楼兰处于九州的中心,非但占尽地利,物产充沛,就连雨水也多得腻烦,而且这雨水并不寒冷,却是沾染着腻人的腥热之气,粘在身上,湿漉漉又痒,对于生于北国习惯了干燥的她来说,这简直就是灾难。
雨水砸在脸上,打得她脸皮发麻,唯一庆幸的是为了配合男装打扮,头发全部用发冠拢在脑后,即使纠结一团,也自有镣儿打理,不必她操心,只是那自命潇洒而故意放下来的长刘海,如今纠结在脸上,弄得她心烦意乱着!
正要伸手去拨弄,却被镣儿一把拉住了手,“小主子,前面有一间破庙!”
在雨中,她根本分辨不清方向,只觉得四周白蒙蒙的一片,但跟在她身边的镣儿却不一样,或者因为镣儿是习武之人的关系,平日听力和视力都比她好许多,只可惜少了根筋,做事也莽撞,这会居然忘记了她只是个寻常人,拉着她飞快地在雨中狂奔,害得她好几次自己绊到自己的脚,差点摔在泥洼里——好吧,是说得夸张了些,因为镣儿都有及时拉住了她,但当她被镣儿扯入破庙之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泥人似的,最爱的白色衫袍变成了泥浆的颜色,剩下的半口气差点也没了。
若不是她实在太喘,若不是破庙里还有旁人在,她一定家法伺候这个笨丫头。
环顾,庙里的祭坛上,佛像倒地,脸朝下仿佛跪拜,却不是熟悉的如来尊者或者观音菩萨,也不是众人皆知的上天神邸,而是一个面容威风的神像,手里还拿着具虎头!
细细一看,这神像身上痕迹斑斑,有被工具凿过的痕迹,似乎是被谁贪心地把金身给剥去了,再看那一字排开的香炉,还有这庙宇的规格,依稀还是可见当年的辉煌一时的。想必是这楼兰曾经出了什么大人物,百姓祭拜,但后来没落了,才荒废如此,挤满了数不清的乞丐。
“小主子,我们过去那边吧。”镣儿戒备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着,她没说话,早就注意到,自她们进来到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住了她们。
那些目光之中,绝对不仅仅是贪婪,而是一种她所熟知的……
“小主子!”
外面的雨确实太大了,难得有块瓦片遮挡一下,她实在不舍得离开。只是,安逸预示的从来都是自取灭亡。
“镣儿,我们走。”
可是,这话说得还是有点晚了,她才拉着镣儿的手转过身去,破庙腐朽的大门竟就当着她们的面前关上!
负责关门的乞丐,一边用力擦着肮脏的鼻子,一边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仿佛在嘲笑她们的愚蠢,而手背上的毒疮,实在恶心。
“沙啦啦。”
而身后,传来了乞丐们徐徐从杂草堆中站起来的声音。
随着乞丐们慢慢地围过来,恶臭的味道也扑鼻而来,她身处黑暗之中,一双小手冷得发颤,没有动弹,身边的镣儿紧张地护住了她。
“小主子,我们怎么办?”
“把钱给他们。”
镣儿虽然武功不俗,但毕竟是一介女流,眼前的乞丐少说也有二十人,如果只有镣儿一人,相信要逃脱绝对不成问题,但若要顾全根本不懂武功的她,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尤其,眼前这些乞丐眼中的贪婪,可不仅是因为她们穿得光鲜体面。
果然,她话才出口,那些乞丐们居然彼此对看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钱当然要吐出来,不过人也得留下来!”
“对啊,这不是女人吗?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啊,好香,真香……”
果然,乞丐当中有人猥琐地讪笑了起来。
可是,那个讪笑的乞丐突然惨叫一声,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其他乞丐见了,大怒,“臭三八,兄弟们上!”
“小主子,不是我……”
“我知道,我们寻了机会就逃吧!”
镣儿再鲁莽,面临生死交关的时候还是会听从她的,眼见着那些乞丐红着眼睛扑打过来,她赶紧缩在镣儿的背后,只是这乞丐实在太多,镣儿根本招架不过来。她明知道有人暗中出手相助,却忙着要躲避那些乞丐的脏手,没有闲暇去找出那个人。
猛地,脑后一疼。
“我抓到了!”
她的头皮仿佛被撕裂的痛,她回头,见了那乞丐的脏手紧紧地拽住她的发,镣儿也见到了,好几次想要踢掉那乞丐的手,却为了应付扑过来的乞丐被挡了回去,而她,被那人用力地从镣儿的背后拉开,眼见着又有几个乞丐扑过来要拉她。她赶紧抽出藏在靴子的匕首,刀鞘一亮——
“呜!”
可就在她狠心地要把匕首划过去时,那个乞丐却像之前被暗算的乞丐一般,捂住肚子痛叫一声,在地上打滚,就连赶着过来拉她的其他几个乞丐,也如数倒地,而她在惊乱的一刹,手被猛地一拉,手中的匕首却是下意识地一划——
殷红的血痕,霎时透过衣衫,腻渗了出来。
而视线慌乱交汇之际,眼前竟是当日把她的胳膊卸下来的男人!
“是……”
手猛地又被一拉,她被他扛在胳膊之上,悬空离地的感觉,吓得她紧紧地拽住了他背上的衣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踹门的声音响起,继而湿腻的雨水砸落到身上!
她吓了一跳,只见身后风景飞快地掠过。
“小主子!”
镣儿的声音远远地追来,但很快又被抛在遥远的后面。
滂沱的大雨,水雾之气让她无法视物,颠簸之中,只知道他实在跑得很快。
“快放开我!”
“我若要对你不利,就不会出手救你。”
她闻言,看向他手上的刀伤。
镣儿的武艺,在北国算是不错的了,但这人,却能把镣儿遥遥地抛在后面,想必真要对她不利,她也无法阻止吧?于是,沉默,半垂着眼帘,看着仍然握住的匕首,也看着雨水如何洗刷掉上面附有的血污是如何地,掉落在身后的泥洼里。
然后,她的唇轻轻地默数着——
一、二、三……十、十一……
终于,在她数到十七的时候,他一个踉跄,忽然向前摔去。就当她紧紧地闭了眼,等待预料中的疼痛之时,衣领却猛地被他一拉,她吓得花容失色,以为他眼见自己要摔在地上便要拿她当肉垫,赶紧反客为主地抱住他的脖子。但他臂上猛地一用力,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当冲击的震动带来了疼痛,她皱了皱眉,因为那轻微得不像话的痛楚。
因为惊吓而急剧地喘息,她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他正剧烈起伏的胸膛,她这才意识到他并非要用她权充肉垫,反倒是怕摔着她于是把她紧紧地抱住。
虽说,他是出于好意,但他的手,紧紧地箍住了她,而被他环住的部分,他那偏高的体温透过湿腻如皮肤的衣衫穿透过来,酥麻了她一身的汗毛,她咬牙,试图要挣脱,却被他紧紧地拉住了手臂。
“你放……”
“姑娘,抱歉了,我……歇一会就带你离开。”
她错愕地窒住要说的话,看着他分明连张开眼睛都吃力的表情,明亮的眼眸徐徐地转了个圈,她换上了关切的语调,明知故问:“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其实她心知肚明,他会突然摔倒,如此的虚弱,全是因为她的匕首在他的手上划了一刀,而在她的匕首上,可是抹了剧毒的,哪怕只是一个细细的伤口,再强壮的人,也会在片刻昏迷,继而在睡梦中虚弱死去。
而他可以坚持到现在,已经大出她所料了。
“没有……只是血气一时不顺。”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落入他的嘴里,纠结了他蓬乱带着泥浆的发,他看起来狼狈得跟破庙里的乞丐没什么两样,而浮虚的气息,有气没力的,“前面有几处炊烟,应该是条小村庄,我歇会、歇会就马上、马上就带姑娘你……”
眼见着他终于昏厥了过去,她的眉心也不自觉地拢紧。
这人明明都昏过去了,但他的手指却还是紧紧地拽住她的手臂,也不知道执着什么!
这雨,淅沥沥地下着,一直扰乱着她的心神,想了想,她用右手颤抖着握紧了匕首,快狠准地往那被他握住的地方……
只是!
锋利的刀尖终究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她丢掉匕首,在自己湿腻腻的袖袍里翻找了会,好不容易,翻出了解药,可无论怎么塞他,他的嘴巴就是硬得撬不开。
“算你走运!”
她从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索性把药丸含在唇上,往他嘴里送。
这人非但手固执地拽住她的臂,就连齿缝也紧得可以,她好不容易把他牙缝撬开,解药推进他的嘴里,但解药早就化开,硬是惹苦了她的嘴!
“你……咳!给了什么我吃……”
“毒药!”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着她一直懊恼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滴,小脸好不狼狈,不禁苦涩一笑,仿佛在赞同她的……幽默感?
她瞪着他,为他的迟钝,气不打一处来,“你刚刚中毒了。”
“是你的匕首吗?”
他的武功估计要比镣儿高,暂时留在身边保命确实不错,就是太迟钝了些,“可以站起来吗?”
才问着呢,竟见他猛地一阵咳嗽,呢喃道:“水……”
“你把嘴巴张开不就有了吗?”
虽然明白解药正在他的体内起作用,他会渴是很正常的,但她的耐性早就被他给磨光了,中个毒罢了,有这么麻烦吗?尤其瞧着他一脸要死不活,仿佛又要昏厥过去,她眼一沉,发狠地冲着天空张开小嘴。
雨滴打落在嘴里,麻了她一嘴,然后,她俯身,揪住他的领子,把雨水喂入他的口里,可这一口喂罢,他居然还是不醒,她只好故伎重施。不料这次唇才黏上呢,他便反客为主地抢她嘴里的水,甚至连她的舌也不放过,她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了他。
“呜……”
他闷哼一声,脑袋撞在地上,似乎是疼痛唤回了他的意识,只见他喘息着张开了眼睛,却是问道:“还有水吗?”
她瞪着他,“没有了!”
如果不是被他带到这荒山野岭的,她辨不清方向,又失去了镣儿的踪影,她何必这么麻烦救他!
不过,看着他吃力地坐起来,像狗儿一般地用力甩动脑袋,她忍不住“扑哧”一笑。才回神,却见得他仿佛打量般地看着自己,便赶紧收敛了表情,装出无害无辜又无助的表情,催促道:“这位大哥,这雨下得这般大,你刚刚不是说了这附近有条村庄,可以借住一宿吗?我跟同伴走失了,真的好怕,你带我去那边好不好?”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伸手去扶他,假意着温柔,“大哥,我扶你……”
手蓦地被摁住,她为那紧窒的力度皱了皱眉,对上他的眼,只见他满脸尽是夫子般教学的严肃,“姑娘刚刚使匕首是想以毒杀人?”
“没有啊。”
“说实话!”
被摁住的位置,骨头勒勒作响,她好不无辜地提醒:“大哥,我虽然是男装打扮,但你很清楚,我是女子,是豆腐身,禁不起你这样的蹂躏……”
“说!”
干吗呀,有必要用吼的吗?
“当然是用来杀人。”心里恼怒着,她不置可否地耸肩,反问他:“不然呢?乖乖就擒,让他们为所欲为?”
“我原以为你是要断发自救。”
“你可知道我这一头的乌丝平常镣儿是如何的照顾打理?每次洗头,都要用黑芝麻……”
“我没兴趣听你的养发之道,我只知道我们在讨论的是人命!”他无法苟同她的意图,就像她看不惯他的爱管闲事。
所以,她脱口而出:“那请问,现在有人死了吗?”
“你!”他咬唇,然后当着她错愕的目光踉跄着站了起来,便要转身离开。
她见了,只好赶紧追上,“喂,你要去哪里!”
“姑娘不曾听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瞪着被她逾越拽住的手臂,他冷道:“姑娘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手,被他拨掉,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喂,你该不会要丢下我在这里吧?”
叫不住他,她懊恼地擦着嘴巴。
该死,嘴巴里居然有泥沙,一定是刚刚喂他时……
唇上蓦地展笑,她双手负后,露出了自遭遇这场大雨以来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追上他,“喂,你当真要丢下我?”
见他不理,她也不恼,却是再一次绕到他的面前,挡了他的去路。
“姑娘到底想怎样?”
“本来吧,我只要你带我去那条村庄,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既然我的贴身随从被你弄丢了,那就由你护送我去北国吧!”
“我为什么要?”
“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必定也是要去北国的呀,那顺便送送我有什么关系?”
瞧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的表情,他顿时连跟她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本欲绕道,却被她飞快地拉住。
“姑娘,男女授……”
唇,突然被她逾越地点住,他飞快地退后,却见得她抱腹,发出一串铃铛般的笑声。
不过,就在他变脸以前,她敛住了笑容,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小人得志地叫人厌恶,让他不期然地,想起了向来最可恨的朱暖灯。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女人比朱暖灯更叫他生厌了,因为她说:“你我都有肌肤之亲了,你要是丢下人家,我只好回去找朱大哥给我做主了。”
“你说什……”
“不知道大哥你以为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一边打断他,一边飞快地牵了他的手,让他的食指点住了她因雨水的滋润,显得分外柔丽的绛唇,“是、这、里、哟。”
他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只觉得点住她唇瓣的指上的那一点,又烫又麻,终于禁不住抖了抖,却换得她示威一般地一笑,心里的懊恼,不打一处来,于是,“霍”地把手抽回,严密地藏在背后。
“你到底想怎样?”
“当你的女人呗!”
他的咬牙切齿,换来的却是她毫不正经地调戏,索性背对她,一字一句地警告:“姑娘再这样莫怪在下丢下你了。”
话音才落呢,却被她蓦地拉住了手臂,他错愕地低头,先是对上她满是笑意的眼,再来,是那忽然抬起,挽起了袖子的左臂。
而当白皙无瑕、吹弹可破的玉臂映入眼帘,他霎时红了一张脸,赶紧别开目光,“姑娘,你实在是欺人太甚,身为女子,如何可以随便给陌生男子看自己的体肤!”
“让自己的相公检查自己的清白,我这样有很欺人太甚吗?”
身后是好不无辜的埋怨,他懊恼着回头,一个“你”字才脱口而出,眼前就见到她的玉臂无限接近地递过来,而当中那点红,被雨水所覆,更是极致着鲜艳,教他脸皮不受控制地终于又红了个彻底,“村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姑娘请随在下来。”
“你害羞?不会吧,你真的是朱大哥的朋友?”
“姑娘!”
“绾绾。”她终于放下了袒呈的玉臂,仰着小脸,迎着雨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笑容,在雨中仿佛被洗涤过般,透着纯真,使得他的心微微乱了乱。想摆脱她的纠缠,可无论他如何转身,她就是锲而不舍地绕到面前来,只好拽紧了拳头,也咬紧了牙龈,深呼吸,迎着那张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小脸,一字一句地向她说出了名讳:“傅青浅。”
说罢,厌恶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转身催促:“好了,我们这就走吧。”
“好啊,青浅哥哥。”
瞧她唤得顺口的!
他正欲警告她别得寸进尺,可回头,见着她脸上那笑容,明明一身的男装,满身的泥泞,狼狈得乱了发乱了视线,可笑容却是那样的妩媚,害得他欲说出口的话,霎时消失在喉咙里,也使得她越发的得寸进尺。
一路上,仿佛鹦鹉学舌般地,一直轻唤着“青浅哥哥”,他没有阻止,因为那声音,那调子,那样的轻快,那样的愉悦,并没有碍着他的耳朵。
“青浅哥哥,你怎么都不说话啊?”
面对她故意的调戏,他只是一路的沉默。
“对了,青浅哥哥,你怎么会出现在破庙里?”
瞧他的脸色,分明被说中了什么心事似的,她才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料他突然一阵错愕,“那里有人!”说罢,人已经箭也似的冲了出去。
她见了,只好冒雨跟过去。
她走不惯这泥泞的路,为了追上他,好几次几乎摔跤。
他倒好,就当她狼狈得满脚泥浆之时,已经拦腰抱着一名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回来,“这姑娘撞到了头,受了伤,我们得加快脚程到村子里去给她请大夫!”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