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爱有天意(一两)
第一章 最初
苏州城又下雨了,才立春,雨就没有停过,淅淅沥沥像女人凄楚的眼泪,看得人心里都要长湿湿的青苔。
范儿趴在地上吹着炉子里的火,不料吹得猛了,一蓬灰飞出来罩得满头满脸。
“呸,鬼天气,把柴火都浸湿了。”她爬起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一颗小炭沫子不小心抹进了眼里,“哎哟!”
“我帮你。”一个声音说,然后有一双手伸过来触到她的脸。
范儿一个闪身。
她可是班里滚杯滚得最好的一个,身子最灵便,等闲人挨不到她的身。
但这个人是谁?范儿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她忍着眼睛里的疼痛,圆睁着另一只眼看他。
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眉毛长长的,眼珠乌黑,穿一件长褂子,浑身上下雪白干净,撑一把乌黑的洋伞。
长褂子布料光亮柔软,范儿记得去年在刘家时看见刘家太太穿过这样的衣裳。但自己身上穿的却是不知谁穿过的土布灰褂子,太大,下摆长到了膝盖,袖子得挽三折才露得出手腕,而且,现在灰头土脸。
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呢,常欺负他们的那种人。
范儿绷紧了脸,用戒备的、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我找洪师傅。”他收回伸出的手,“请问他是住这里吗?”
“你找我爹?做什么?”是要他们上门耍把戏吗?看他也是有钱人的样子,为了财路起见,范儿放软了语气。
“我娘叫我找他。小妹妹,麻烦你带个路好吗?”
“你等等,我先去问问他!”范儿转身往洪师傅的房里跑。
“你的眼睛——”他叫住她。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但人家毕竟是关心她,这叫范儿心里舒服了些,又交待他:“你就站在这里,不要乱走。”
洪师傅还没起床。连日的阴雨,他叫这些干儿女们在堂屋里各自练各自的功,自己灌了几口黄酒,又重新躺回床上去。
“爹、爹。”范儿轻声叫。洪师傅的脾气很不好,有时吵醒他也是一样罪过,会被罚倒翻三百个筋斗。
“唔。”洪师傅睁了睁眼,“范儿啊……”
“外面有个人找爹。”范儿十分乖巧地说。
洪师傅眼睛一睁,“叫我们去耍把戏吗?”老天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没法出场子,就指着有大户人家想看把戏,把他们叫进家里耍。
“他没说。我让他在院里等着。”
“哦。”洪师傅披了件衣服就起了床,范儿跟在他后面,看到那个少年站在滴水的屋檐下,见到洪师傅出来,轻轻点了点头。
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贵气,高贵。即使他一样站在这冒着白烟的灶边,即使他的白褂子下摆因为行走而沾上了泥水,但,丝毫不损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就这么一点头之间,洪师傅已经知道,这个少年不是平常人呢。
“洪师傅?”
“少爷找我?”
少年掏出一封信,交到洪师傅手里,“我娘叫我来找你。我姓申。”
“申?!”洪师傅长年微眯的眼一下子睁开,“你从上海来?”
“是。”
“回、回屋说。”洪师傅的舌头都有点大了,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封信,步伐有些急促地领着那白衣的少年进了他那间平时只有范儿可以进的屋子。
范儿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午饭,吃的是白菜和芋头。
那天的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
那天,在十五个人的饭桌上,洪师傅让那少年坐身边,向一桌子的干儿子干女儿说:“这是你们的新兄弟,他叫洪修,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范儿的心顿了一下,洪修?他不是说他姓申吗?哦,原来也是爹娘不要的孩子,卖给洪师傅做干儿子,学杂耍活命。
“他还穿得那样好……”饭后大家议论着这个新来的家伙,指指点点。
“而且这么大了才开始学,一定没用。”
“是呀,筋骨都硬了。”
“嘿,范儿,范儿,他是怎么来的?”
“你见着他是谁买来的吗?”
范儿摇摇头。
“傻丫头,什么事都不知道。”
“管他呢,只要不和我一起耍,我才懒得管。”
“哎哟,他总要和人搭档的呀!”
“那可怎么办?看上去就是笨手笨脚的样子……”
范儿走到沉默的洪修面前,轻声说:“不要担心,可以慢慢学。你可以和我搭档。”
洪修还没答话,身边的兄弟姐妹们已经起哄了:“哟哟哟,和范儿搭档最好了!她的‘范儿’最好,连名字都叫‘范儿’!”
“什么叫‘范儿’?”洪修问。
“就是杂耍的技巧。”范儿的脸有点红。
“那你就教我吧。”
“这得爹教。我不会。”
“你是洪师傅的女儿?”
“嗯……”范儿沉吟了一下,这是规矩,入了洪师傅的门,就是洪师傅的儿女。洪师傅未曾婚娶,自己没有亲骨肉,不喜欢听人叫“干爹”,因此徒弟们都是叫爹。
“你叫范儿?”
“嗯……”她的本名,不叫范儿,小时候的依稀记忆,名字里有个“希”字。但那时实在太小了,不过四岁吧,记忆也太模糊了。后来洪师傅见她的身子比哥哥姐姐们都柔软都灵巧,大赞她是块杂耍的好材料,便给她取名叫范儿。
“你几岁?”
“八岁。”
“只有这一下是真的。”洪修摸了摸范儿胡乱扎的辫子。
“什么?”范儿没明白。
“洪师傅不是你亲爹。范儿不是你真名。你八岁倒是真的。呵,我十二岁。”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睛很亮,“知道算术吗?比你大四岁。”
第二天清早见到洪修时,他已经换上了土黄色的粗布衣服,但在那十几个土黄色男孩子里,范儿第一个看到的,仍然是他。
他真的和周围的人很不一样,一件粗布衣服,仍然穿得很好看。露在外面的手,十指修长,指甲短而干净。
范儿在吃早饭时悄悄埋下头,遮住自己因为练功、生火、烧饭而粗糙的双手和有明显污垢的指甲。
等会儿去把指甲剪掉,剪到和他一样短。范儿暗暗想,一下走了神,没听见洪师傅叫她。
“……范儿!范儿!发什么呆?”
“哦哦!爹!”范儿连忙望向洪师傅。
“一会儿你和修儿练,把你知道的,统统教给他。”
“哦。”
桌上的人纷纷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
范儿红着脸叫洪修倒立、翻跟头,见洪修应付自如,又叫他单手翻几个,洪修十分利落地照做了。
“你以前耍过把戏吗?”范儿一脸惊奇,许多后来的兄弟们光是学单手跟头就要十天半个月。
“练过一些拳脚。”
“难怪身子很灵便呢!那,你会不会打人?”
“嗯……我练拳脚不是用来打人的。”
“那你为什么练?”
“为了防身。”
“防身就要练吗?我是不是也要练一些?”
“你一个姑娘家,是可以练一练,免得被人欺负。”洪修上上下下打量了范儿一遍,“你耍过把戏,基本功应该有了,但拳脚和把戏不一样,你还得从打桩练起。”
“打桩?”
“就是扎马步。这样。”洪修摆出架势做了个示范。
当洪师傅看到本来应该教洪修耍把戏的范儿反倒跟着洪修学起了拳脚,脸马上黑下来,沉沉地唤了一声:“范儿。”
范儿正兴高采烈地跟洪修学扎马出拳,听到这个声音,心里“登”的一下,马上收回姿势,回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爹。”
洪师傅的脸黑得乌云密布,“到我房里来。”
范儿咬了咬嘴唇,还没踏出一步,洪修说:“师傅,是我要教范儿的,要罚就罚我吧。”
他叫师傅,不叫爹。
“她挨罚,你也跑不了。范儿,走!”
范儿跟洪师傅回房。
洪师傅背着她站着,魁梧的身躯站在晦暗的光线里,像一尊雕像。
有长久的沉默。
范儿第一次见到这么沉默的洪师傅,但他越是沉默,范儿就越害怕,不由自主,“扑通”一声,在他身后跪了下去。
洪师傅转过身来,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范儿,你最聪明,也最听话。爹交待你的事情,你一定会好好照办的,是不是?”
“嗯。”范儿睁着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她忘了刚刚已经没有听话了。
“那你听着,从今往后,你跟修儿只是搭伙练功,不要多话。他跟你说的,你也不要相信,也别跟任何人说起修儿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白了吗?”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范儿仍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复述了一遍:“从今往后,我跟修哥哥只是搭伙练功,我不会和他说太多话,他跟我说的,我也不信,就当没听见,也不会跟别人提起修哥哥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提。”
“好孩子。”洪师傅伸出厚大的手抚摸范儿的头发,“去堂屋倒顶水碗去吧。”
倒顶水碗,是洪师傅罚人常用的招儿。叫人靠墙倒立,脚心各放一只装满水的碗,时间长短看洪师傅的心情,若是洒出来了,便要延时。
范儿乖乖去顶碗。
午饭的时候,范儿倒立在一边,忍受着饭菜香味的侵袭,发现洪修也没在。
他被罚什么了?
直到吃晚饭,洪师傅都没开口叫她下来。
范儿咬咬牙,这也不算什么,他们当中有人顶过三天三夜的。
直到次日凌晨,洪师傅才叫范儿去准备煮稀饭。
范儿缓缓地放软僵硬的四肢,恰巧看见洪修从外面进门。他也一脸的憔悴,两只眼圈黑黑的。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恍如一面镜子,可以在彼此脸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在春天犹寒的晨光薄雾里,两个人傻傻地笑了起来。
“你头上有土。”洪修说,走过来伸手帮范儿拂去发上的尘土。
范儿这次没有躲闪,“你身上也有草。”
“师傅叫我打了一天一夜的拳。我好几次都饿得累趴下了。”
“我这就去煮粥。”
“我帮你。”
“你会吗?”范儿笑。他浑身上下都写着“公子哥”三个字,真的无法想象他蹲在灶前的样子。
“我可以学。”
“那好。”
等天全亮的时候,稀饭终于好了。洪修的衣服、头发、脸、手,不是土就是灰,还没得来及收拾,便让洪师傅看到他这副模样。
洪修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当然记得昨天师傅交待他不要和班里的人太亲密,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也记得母亲临行前再三叮咛他万事皆听从师傅的交待。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由来,不会忘记自己离开上海,来到这小城的原因。
可一看到范儿软软的脸,心也忍不住软下来。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如果自己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她不该知道的事。她,应该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
但洪师傅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他当即叫了出来:“洪修!洪范!”
两个又累又饿的孩子站到他面前。
“今天,你们不用吃饭了。”洪师傅一字一顿,充满了威严,“让你们知道不听话的下场。照着昨天的样,各自干各自的去。”
范儿红着眼眶,看了一眼洪修,又看了一眼摆上桌的粥,咽了一大口口水,但还是乖乖地走开。
洪修站在洪师傅面前,微微皱眉,以所有孩子都从未见过的态度,向洪师傅说:“师傅,我们一边谈谈,好吗?”
洪师傅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稚嫩的孩子嘴里冒出这样老练的话,像谁?是的,像那个人。不愧是父子,血脉相承。
他破天荒地听从他人的建议,跟洪修走到院子里。
洪修道:“我明白师傅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师傅罚我不要尽紧,但请饶过范儿。是我故意招惹她的,师傅您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别的兄弟们都不跟我说话,只有范儿理我。师傅,我保证不透露任何有关上海的事。”他恳切地抬头看着洪师傅,“其实,师傅越是待我特别,兄弟们反而越容易起疑心,更容易往外传事,师傅您说呢?”
一席话,字字清晰,不卑不亢,末了用清亮的眸子望定他。
洪师傅呆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好!修儿,就算连累到我们十几号人口都吃枪子儿,我也愿意把你留下。”
范儿终于解除倒立之苦,得以吃得一口热粥。
范儿拉着洪修的衣服问:“你都跟爹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洪修笑。
范儿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明白,他和爹之间,有着不足于外人道的秘密。她知机地住口了。
话也不用多说,洪修从此成为范儿的搭伙。他有拳脚的底子,下盘极稳,一般的摔马凳、叠罗汉,都是洪修打底,范儿最小,又是女孩子,身子最轻,都是做顶天椒,忽悠忽悠,被兄弟们抛来抛去,抛上抛下。
那种凌空时的昏眩,令范儿着迷。
“哪天要是你突然没接住我,我就那样摔死了。”范儿对着洪修说。
“我会接住你的。”
“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范儿笑,左嘴角有一粒好看的酒窝,“爹说的,摔死艺高的。等我年纪大了,骨头硬了,也耍不了了。”
“放心,将来我会照顾你。”洪修郑重地看着她。
“你有自己的难处吧?怎么能照顾我?”范儿笑得有点凄楚。
是的,人长大了,以前不会想也想不到的事情都冒出来了,此刻的范儿,已不是八岁的小丫头,她十二岁了,并且清晰地明白,她与洪修之间,隔着一个轮回。
大约只有在轮回重新来临一次之后,她才能站到与洪修对等的位置上。
民国九年。照旧是春天,天气很好,有粉的和黄的蝴蝶在院子里飞。
洪修身材已经长得修长,眉目越发英挺秀逸,范儿也开始有懵懂的意识:和修哥哥走太近了,别人会笑话。
但她喜欢洪修笑的样子,黑亮的眼睛漾起一层波光,唇是淡淡的红,整张面庞都焕发着一种明亮的光彩,叫人不能直视。
可又忍不住不看。
有时候,看得痴了,心会痛,待洪修发觉,她便忙忙地跑开。
洪修会帮她切菜、烧饭。
范儿在心中偷偷许愿,我要嫁个会帮我烧饭的男人,我要嫁个笑得像修哥哥一样好看的男人,他要有长长的手指,干净的指甲,还有柔软的头发。
那么多的心愿,把她的心都塞满了,只是藏不下一句:我想嫁给修哥哥。
怎么可能?
范儿半夜哭醒。
早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只是个梦呢。
修哥哥他,迟早都是要走的。
只是没有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三月里的一天,油菜花开得艳黄艳黄,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院子。
大家很少见到这样的怪物,但范儿只看了一眼,心便“咯噔”一下,沉入无底的深渊。
修哥哥要走了。
那时洪修在屋里忙着做插活,他们晚上要到赵老爷家出趟场子。
范儿把手里活儿一丢,翻身跑进了洪修的屋子,那速度快得像飞,她也感觉到凌空时的昏眩。站到洪修面前,看着他黑亮的眼,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眼下,这个梦就要醒了。
洪修看到她,诧异地问:“范儿,怎么了?”
范儿一声呜咽,扑上去抱住了他。
他抱着她站起身来,一迭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师傅呢?”
“不不,不是。”范儿抬起泪光淋漓的脸,急切、悲哀地告诉他,“有辆车子来了,你要走了。你、你要记得我啊!”
洪修的身子僵住了。
他的僵硬,马上唤醒了范儿的神志,她立刻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个凝神思索的少年,又是伤心又是甜蜜,慌乱地跑开了。
洪修走了。
范儿躲在隔壁的院角,看着洪修坐在车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沉沉地走了。
“范儿!范儿!”洪师傅在院里叫。
“来了,爹。”
“跑到哪里去了?插活都准备好吗?晚上要出场子呢!”
是的,还要出场子呢。洪修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没有了洪修,叠罗汉稍稍显得有点不稳当,范儿最后一个被抛上去时,脚下一颤,差点摔下来。
下面的兄弟用肩提住她。
她屏住气,稳住神。
最后仍旧博得满堂彩。
洪师傅的杂耍班子,在这一带都算有点名气,这点场面,还是撑得住的。
赵老爷是他们的老主顾,一直以来都是明眼睛瞧着这班子的实力。这天,他叫管家找到洪师傅,开门见山,要出钱买下这个班子。
洪师傅咧着嘴笑,“赵老爷真是财大气粗。原本,有赵老爷提携,这帮孩子该是越来越有出息的,可他们学艺都未精,就这么交给赵老爷,我还真拿不出手。”
那管家也笑,“洪师傅,咱明人不说暗话。你的底子你的班子,我们老爷都瞧得清清楚楚。这回,也不叫买你的班子,只是给你一件好事,赵老爷要养着你们了。从此以后,你也不用拉着孩子们风吹雨淋了,住到赵家去,只在赵家大院耍。你知道,我们老爷就好这口。”
洪师傅没话说了。
跑江湖的玩意本来就担着十二万分的风险,这下有个遮风挡雨的地面,自然再好不过。就算在高宅大院里受点委屈,比起生计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就收拾完了东西,从那个破落院子搬到了赵宅。
十几个孩子没见过没玩过,都见到了,一个个睡在干净的被铺上,兴奋得睡不着觉。
范儿一人睡在一张床上,望着赵宅雕刻得尤为精美的窗棂,眼睁睁直发愣。
范儿是美丽的。尽管年岁不大,但经历的沧桑令她秀气的脸上过早地度上了一层熟知世事般的怯与倦。下巴尖尖的,眼青润,长眉横进鬓角里去,一时几多烟雨。
赵院的下人渐渐知道了这么个小美人,便有几个年轻点的跑到她跟前献殷勤。几个得势的下人,已经托人到赵老爷面前请求,待范儿不耍把戏了,便给他做老婆。
范儿恼怒,却又无计可施。
洪师傅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交待范儿:“忍着吧。范儿,这是命。”
命。
范儿咬了咬唇。
过了一阵,赵家留洋的三少爷回来了,举家张灯结彩忙乎了好几天,范儿他们也准备足了,要按赵老爷的意思给三少爷一个惊喜。
晚上,大厅里的洋钟响了八下,三少爷才迟迟地归来。
赵老爷、赵夫人、姨娘、丫环,还有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奶妈带着各房的孩子,都迎上去了。
赵老爷一脸严肃难掩满面的欢欣,说了几句列祖列宗之类的大话,马上把三少爷拉入厅堂,茶、饭一一地罢上来。
末了,引进园子。
园子里搭了个小小的台子,洪师傅早已领着孩子们等候,听到管家一声“来了”,马上拉开场子。
玉面朱唇的三少爷看了半晌,“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父亲,这是什么古老的东西。您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代了,谁看这个?没劲。”
“三小子在外面长见识了,不喜欢老家的东西?”赵老爷满脸都是笑,儿子说什么都是好的。挥挥手叫班子下去。
范儿撤下去的时候,被三少爷眼尖,一下看到了,咦了一声,问:“有女孩子耍杂的吗?”
“怎么没有?”
众人把范儿推过来,三少爷借着月色与灯光细细端看,末了微笑着点点头。
范儿退下。
无端地心惊肉跳,只觉得不祥。
第二天清晨,便有人来传话,叫范儿日后到三少爷房里服侍。
“可我只会耍把戏。”范儿惊慌地拉着传话婆子的手,“我不会服侍人。”
“那不要紧。三少爷看上你了,什么都好说。你好好梳洗梳洗,去见三少爷。”
范儿紧张得嘴唇都快咬破了。去找洪师傅,洪师傅沉吟半晌,“这样,我给你一包泻药,你放进三少爷的茶水里,先缓他一缓,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范儿唯有点头,紧捏着那包药,只觉手在打颤。
三少爷头发梳得油亮,穿着雪白的衬衫黑亮的皮鞋,整个人像是一堆揉好的面团。
他伸手捏了捏范儿的下巴,轻佻地说:“本少爷要出去会会昔日同窗,你在这屋里等我回来。”范儿乖巧地点头。
三少爷一喜,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范儿努力令自己不露出厌恶的神色来。
他满意地离去了。
范儿看他走得远了,打开茶壶,把药倒进去。
然后忐忑地坐在房里。
傍晚,三少爷回来。范儿一下子弹起来,给他倒了杯茶。
三少爷倒是高兴,“哟,挺懂事的嘛。”
“谢三少爷夸奖。”
“我就说,中国什么都比不上外国,但中国的女人,一定比外国的强!呵呵。”他抱住她。
她浑身都僵硬了。
三少爷的嘴眼看就要亲到她脸上来。
范儿一口气堵在胸膛,再顾不得别的,一把把这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推开。
三少爷不悦了,“咦?”
范儿急忙解释:“少、少爷,我中午吃坏了肚子,要去趟茅厕。”
“扫兴!”
她急忙出去,估量药力该起效时,回来,已不见了三少爷的影子。
过了半天,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哼哼唧唧地回来,“怎么我也吃坏肚子了?”
才坐下不到半晌,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了。
范儿憋了半天才没笑出来。
就这样,三少爷拉了三天肚子,请大夫来看,说是“水土不服”。
第四天上,范儿没来得及再放泄药,因为赵家来了位贵客,按赵老爷的习惯,饭后便请贵客看杂耍。
那是个有着一双小眼睛的山羊胡,看了半天,问赵老爷:“那小姑娘多大了?”
赵老爷忙遣人去把范儿叫来。
山羊胡又问了一遍,范儿答:“十五岁。”
“几岁开始练?”
“四岁。”
“叫什么?”
“范儿。”
“难怪。难怪。嗯,难得,难得。”
赵老爷不解何意,连忙请教。
山羊胡不答反问:“赵老爷,你说我陈某待你如何?”
赵老爷诚惶诚恐,“陈爷您事事关照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事事关照是做不到的,但自我接手洪帮买办以来,可是给了赵老爷你不少的好处啊。眼下,我想求兄弟你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难处?”
赵老爷满脸堆笑,“陈爷请说陈爷请说,陈爷您只要说出来,小人一定办到。即使肝脑涂地……”
“那倒不用。”陈爷微笑,用下巴点了点站在面前的范儿,“我们大哥正要一个身手灵便的姑娘给大嫂使唤,我看,范儿很不错,不知道赵兄弟能不能卖这个面子――”
范儿猛然抬头,心里一阵紧缩。
只听赵老爷说:“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明天,就让她跟您走。”
没有人询问一句范儿的意见,仿佛她只不过是件没有想法的摆设。范儿站在灯影下,拳手紧紧握在身侧。
晚上,范儿站在洪师傅和众兄弟面前,一起沉默。
洪师傅叹息:“当初为了过好日子,所以到赵府里来,唉,哪知道,一事接着一事。”
范儿说:“爹不用难过,到那边去服侍女人,总比在这里服侍三少爷好。”
“范儿……”洪师傅哀戚地抚摸她的头发。
“爹可以告诉我,修哥哥的全名吗?”
这句话,令洪师傅停在她头顶的手僵住。
“范儿,忘记这个名字,就当从来不知道他这个人一样。”洪师傅的语气从未有过的深沉与严厉,“你好好寻自己的生路,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诸事须小心谨慎,能忍则忍。”
忍。
中国的老百姓,最懂得这个字。
行装简单,待陈爷动身,范儿便已跟在了他的身后。
上了船,陈爷把范儿唤到面前。
“从今日起,你便姓陈,是我的远房侄女。”
然而话未落地,他忽然一拳朝范儿脸上送来。范儿大惊,身子往后一倒,翻了个轻轻软软的筋斗,避过去。
“好,好一副软筋骨,”陈爷抚须笑,“能省我不少工夫。”
前路未卜,后事难测,范儿惊魂未定,清丽的眼中,有难掩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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