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假如爱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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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杀人

施姑娘不姓施,至于她到底姓什么,怕只有段爷才知道。但段爷唤她“施施”,于是施姑娘的三个字,便流芳在上海滩。

她有二十来岁,一朵花正开得艳。早两年,微有些青涩,晚两年,说不定又是熟艳了。唯有眼下,介于女人与女孩之间,眉目如画,一颦一笑,倾国倾城。

她是上海无数艳红娇绿中的顶天珠,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

范儿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初冬天气。

那时施施正从广膳楼喝了茶回来,车子停在段宅门口,她伸出一只戴了雪白蕾丝手套的手,由一名黑衣男子扶着,款款地下车。

穿一件雪白的貂皮大衣,露出樱红描金的旗袍领,脸白如玉,唯有两片朱唇,涂得艳红,在一团白里,分外醒目。

陈爷领着范儿,在施施面前,也不敢抬头,只弯着腰,谄媚地迎上去,“施姑娘回来了!”

施施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眼光落在范儿身上,但见索索冷风中,女孩苍白着一张脸,眼眸好仿密林处的青苔,墨绿得一望无际。

她曼声问:“这便是你那个侄女?”

“正是正是。小的悉心调教了,才敢送来伺候您。”

“模样倒不错。”施施微微一笑,露出碎玉似的一口牙,“只是看着单薄,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越是要深藏不露的,施姑娘才越安全。不信,施姑娘叫人试试她?”

施施微一点头。

身边的黑衣男子扬腿如风,朝范儿脸面踢到。

范儿轻轻一个侧身便躲过去了。男子拳脚密集似雨,她却像在雨中漫步一般自在。

施施笑着说:“你别客气。有本事,就在我面前显出来。”

这话音才落,男子暴风骤雨似的身形突然僵住,一柄小而薄的刀刃贴在他的咽喉。他的眼珠因惊骇而突出。

“好。”施施满意了,“叫什么名儿?”

“陈范儿。”

“范儿?”她把脸转向陈爷,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陈爷但觉浑身骨头都酥了,只听她吩咐道:“人我留下了。段爷知道吗?”

“还不知道。因为不知道姑娘满不满意……”

“别告诉段爷。”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要知道范儿的身手好过他养着的那群脓包,还不打她主意?从今往后,范儿就是我的人了。她的事,除了我以外,你谁也不用告诉。就这样吧,范儿,来,跟我进去。”

左三进右三进,进了房间,有个女孩子上来伺候施施除去大衣和手套,露出姹紫嫣红的一身旗袍,走来在榻上躺下,施施倦倦地,问范儿:“会烧烟吗?”

“不会。”

施施便叫:“紫纱。”

方才那女孩子连忙过来,半跪下在榻上替她烧烟泡。

施施吸了一口,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仰着头,细白的脖子露出来,她绝色的脸弥漫在烟雾里,声音也酥软,“你这身功夫,练了多久了?”

“两年。”

“只两年便有这等本事吗?”施施笑,“你可比那些练了十来年的男人强多了。”

“我不过是讨巧。”没人知道她这两年是怎么练过来的。那些黑暗的记忆抹去了她脸上所有柔软的表情,她所余的,不过是一副躯壳。

“一定吃了不少苦。”施施半闭着眼,对范儿说,也似对自己说,“女人,要比男人强,就要比男人吃更多苦。”

抽足了鸦片的她,醺醺地睡去,临了,吩咐紫纱:“带范儿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紫纱便领着一身黑衣的范儿去浴室,拿了一套衣服给她,“这是我的,你将就着穿吧。”

范儿洗了澡出来,不见了紫纱。她找到施施抽烟的地方,未见着人,先闻得一阵笑声。

是男人的笑声。

施施半躺在他怀里,他低下头去,听她在耳边说笑,手却不老实,伸进她的衣服里。

“啪”的一声,她打开他的手,“不闹了,我困了,昨夜就没让人好睡。”

“你也没让我好睡。”男人笑着说,俯下身去,“施施……”

“呀,晚上来好不好?好人,你就让我睡会儿嘛!”她娇滴滴的,谁受得了?男人更心急了,伸手去解她的衣衫。

“不,你硬来我就生气了……”施施拿指尖顶着他的胸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的动作竟然停住了,收回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小妖精。”

他披衣起身。

他的头发半长,全部向后梳拢,露出一张国字脸。穿暗色团花马褂,站起来,才觉出他身材伟岸,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慑人力量。

不愧是名震上海滩的洪帮老大,段天成。

范儿悄悄往后退。

这房子,三进五出,她不谙路径,退到走廊上,廊下一个不大的水池,有无数红鲤在游弋。

庭院深深,初冬的风吹在肌肤上,冰凉。范儿失去方向,辗转间,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穿黑色西服,系黑色领带,短发,五官洁净,面无表情,在范儿还未撞上来时,手便已伸出,扶住她。

然而范儿先一秒弹开。

他的眼里,涌出一丝惊讶。那样的角度与速度,对于常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是什么人?”

“施姑娘的人。”

“我没有见过你。”

“我也没有见过你。”

他的眼睛一眯,有一线针芒,暴射而出,手也随即伸出,直取范儿咽喉。

范儿吃了一惊,他的速度,比方才在门口的黑衣男子高出无数。

她翻身绕到他背后,薄薄的柳叶眉刀从袖中滑出。然后他转身也快,范儿被迫,接了他几招。

从被“培养”开始,还没有人能迫她接招。她有无与伦比的软柔身体,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躲任何攻势,但他,速度太快。

男子的眼睛,越来越冷。

池中的鲤鱼望着这场无声的打斗。

风停的那刻,范儿的刀,终于搁在了他的脖颈上。

但她的胸膛上,也有一柄乌黑的白朗宁对准着。

“好。”有人拊掌笑。

段天成从屋内出来,身边倚着千娇百媚的施施。

“段爷。”男子收回枪,走到段天成身边。

“深慕,你竟然打不过一个小丫环,认输了吧?”段天成说那男子,眼睛却看着范儿。

“输给施姑娘的人,深慕心服口服。”深慕眼也不抬,恭敬地答。

“施施,你何时藏了这么一个高手?”

“三百年前就藏下了,还等段爷现在来查问。每次出去你都让一大堆男人跟着我,现在我找个女人保护我,你就不用吃飞醋啦!”施施横了段天成一眼,向范儿一招手,“过来,见过段爷。”

范儿行礼,“范儿见过段爷。”

“好。”段天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回到施施身上,“快进屋吧,外面风大,小心凉。”铁汉柔情,益发动人。

施施看了他一眼,那眼里有无数水波转动,一低头,转身回去。

范儿上前扶着施施。

段天成望着施施婷婷袅袅的背影,眼中的温柔光芒冉冉消散,“去查查那丫头的底细。”

施施每日睡到中午,去广膳楼喝茶,下午与人打麻将。

有几个固定的牌友。能与她赌得起的,多是权贵巨富的妻女。

牌玩到一半,汪太太向施施道:“你上次的事,我和她说了,但她不太肯。”

“为什么呀?”

“还有什么?她哥哥和段老爷可是一山不容二虎呀。”

“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施施抿着嘴角笑,“好姐姐,你再去跟她说,我跟她玩,十万块一把,问她肯不肯。”

“哟。”汪太太明显变色了,“十万一把!这哪里是玩牌,分明是玩钱嘛。你们要玩,我可不敢作陪。”

“姐姐别这么说,我就想找个人玩大的。去赌场吧,老爷子又不让,和姐妹玩,呵,你又不让我尽兴。我早听说申名含大气,一心想见见她呢,可惜都没机会。好姐姐,你要能替我把申小姐约来,上次那件东西,我那儿还有。”

汪太太沉吟了一下,“那我再试试。申小姐别的不爱,就爱玩牌,越大越喜欢。你们俩,还真是对了胃了。”

“你说,申名修也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管教管教妹妹呢?由着她赌?啊,碰。”施施不经意地问。

“洪帮千头万绪,哪有工夫管她?二饼——看看你便知道了,段老爷子怎么不管管你呢?”

“我不一样。我是他的人了,他自然得养着我。可妹妹终究是别人的人,申名修舍得让她这样挥霍?”

“申子俊横竖就留下两个孩子,偌大的产业里,自有申名含一份嫁妆。难道还会吃穷了他?施施你也太会替人操心——啊呀呀,李太太,又让你胡了。”

第二天,汪太太便打了电话到段公馆,约施施去喝茶。施施忙忙地叫紫纱找衣服,一面看到范儿黑衣黑裤,“紫纱,再找一身给范儿,女人就得穿得像个女人的样子!”她似乎心情极好,不由分说把范儿推到镜子面前,把范儿头上的帽子掀下来,打散辫子,细细端详,“你的脸形好得很,明儿把头发剪短,烫了,额前留一溜美人勾,走出去,人家才知道是我施姑娘的人。”

“如果那样,我会很不方便。”范儿看着紫纱给她拎出来的一套堆满蝴蝶结的轻纱长裙,又听到施施这样的建议,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没什么不方便,不要你打打杀杀。就是烦了段爷给我的那些个保镖,我才留你在身边的。就这么说了,以后别再这身打扮,把这条裙子换上。”

范儿皱了皱眉,还是换上了。她人瘦,不及施施丰艳,裙子稍稍松了点。同施施一起来到茶楼,上个楼梯,都觉得分外不自在。

汪太太已替施施约下了申名含,连时间都一并定下了。施施欢喜非常,说道:“姐姐,你明天也来吧。”

“我可不。你汪大哥要知道我赌这么大的,非跟我急。”

“不要紧。明天,赢了你得,输了我出,还不行吗?”

如此一来,汪太太便眉花眼笑了。

下午,施施去烫头发,把范儿也按在椅子上,向师傅道:“替她也烫一下。”

“好好好。”师傅答应着,施施满意地坐到一边去了。

范儿向师傅道:“不必烫,剪短就是。”

“可是那施姑娘说……”

“剪短就是。”

半晌过后,施施摸着自己新烫好的头发,十分满意,却见范儿一头短发,短得如男人一般。

“咦?”

她待要说话,范儿已开口道:“姑娘,我的人是你的,头发却是自己的。请姑娘不要见怪,我着实不惯烫头发。”

“好吧。随你。”施施看着她,突然在这个清瘦的女孩身上发现了一种身边人不曾有过的东西。在她的面前,很少有人说过“不”字,但范儿却不卑不亢地说了。施施的目光里有一种微微的笑意。陈范儿,不是只懂得听话的保镖而已。她没有找错人,上天把范儿赐给了她。

申名含有一张十分吸引人的脸,鼻梁挺直,眼珠乌黑,头发是时下流行的公主卷,珍珠与蕾丝的发饰点缀其上。她完全是洋派的,穿了一件雪白的宽摆裙,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口,手上带着白色的蕾丝手套,端着咖啡杯,看上去一派名媛淑女的风范。

一个服务生站在旁边,雪白的上衣上有淋漓的咖啡滴下,他诚惶诚恐,等着这位名媛尝过第二杯咖啡的反应。

申名含喝了一小口,闭上眼,又睁开,润红的唇微微噘起,那是个危险的动作,服务生心里已经在喊娘了。果然,一杯滚烫的咖啡再一次泼到了他脸上。

“这里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申名含把桌上的花也扫到地上去,指着那服务生,“连杯咖啡都煮不好!你的脑袋是用来干什么的?出气的吗?把深慕给我叫出来!还不快去!”

“是是是。”那服务生落荒而逃。

半晌,苦命的他独自回来面对这位恐怖的淑女,“小、小姐,深……深先生不、不在。”

“他不在?”申名含柳眉倒竖,抓住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他今天明明在这里的!你吃了豹子胆,敢骗我!”

“他、他上午是来过但一会儿就走了所以现在不在小姐不信可以问问别人!”他急急地,趁着有命之前把实情汇报。

“哼!”申名含重重地松开他。

“申小姐。”汪太太唤她,笑着解说,“其实,是施姑娘想和你打打牌啦,不关深慕先生的事……”

“我找他,关你什么事?”名含毫不客气。

好在汪太太久经沙场,笑着端了杯水给她,“当然不关我的事啦,只是,施姑娘就快来了,申小姐先歇歇气,等下,好好赢她一场。”

而站在楼下施施早已把楼上的公案听得清清楚楚,她向范儿道:“看,这就是申名修教出来的妹妹。”她摇摇头,提到“申名修”三个字,三分笑意里倒带了七分妩媚。

范儿的眼梢,却看见一个男子,望着楼上皱了皱眉。五官洁净,黑衣短发,正是深慕。

深慕见了施施,过来问好。

施施的眉眼里都是笑,“深慕,说不得,我要强人所难,请你帮个忙。”

“但请姑娘吩咐。”

“我要和申小姐玩牌,你陪我上去,好吗?”

“这个……”深慕迟疑一下,还是点了头。

谁不知道,得罪施姑娘,便是得罪段爷?

名含见了深慕,惊喜得站直了身,忽然又止住,缓缓地坐回位置,向施施笑,“施姑娘来了!”

范儿见了名含,忽然心头一震。

那飞扬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像煞了一个人,连那乌溜溜的眸子都是相似的。刹那间她魂飞那个苏州的小小院落,三月的霏霏细雨里,白衣少年持伞而来。

玩至半局,段天成着人来找深慕,深慕随来人而去。名含的视线直追着他下楼,眼见那一片芳魂也随他去了。

“申小姐,申小姐。”施施唤她,含笑说,“深慕这个人呀,脾气是不错的,就是人太闷。他一旦喜欢上哪个人,那个人恐怕要给他闷出病来。”

“你怎么知道?男人话多了才讨人厌呢!我哥哥一见到我就啰嗦个不停,我烦都烦死了。”

“怎么?申公子喜欢啰嗦人啊?”

“可不是!”

“那,他还喜欢些什么?”

“他喜欢什么?他泡茶啦,种花啦,一关在屋子就有几天不出来。你知道吗?我哥他竟然会自己做菜!”三两句后,名含便把施施看成了自家人,全然忘了对方是段天成的女人。

“做菜?”施施眨了眨眼。

“是啊,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做厨房的事呢?真正的男人,就应该像深慕那样,不说一句废话,一说出来便谁都得听。”她的眼里有迷离的光。

施施的脸上,也有与她同样的神采,低声道:“这样一个男人……如果他为你做菜,那会是……那会是怎样的滋味呀?”

一时之间,两人手里的牌都忘了发下去,各自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晚上,段天成回来了。他在烟榻上坐下,施施替他揉肩。他闭上眼睛,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施施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短暂的阻翳,但声音仍然温柔:“嗯。”

“你们聊得很开心啊。”

“还好啦。对我们女人来说,聊得来就是朋友。哪像你们男人,那么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嗯。”他仍然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施施,我有件事,想问你借个人用用。”

施施的手停住了,“你是说范儿?”

“有个人,我怕深慕一人应付不了,想叫范儿帮个忙。”

“段爷说的,我敢说不吗?”施施半真半假地嗔他,“但凡人家有了一样好东西,就要来抢。我话说在前头哦,可不能用了就不还。”

“呵呵,放心。”

深夜,范儿出来时,深慕已经带着几个人在门口等着。车子驶向码头一所客栈。

“一个江苏佬带了一批军火与洪帮交易,段爷叫我们做了他。”深慕在车上平静地交待范儿,“我和兄弟们会把他的手下引开,你负责杀了他。”

他淡淡的声调,似在交待午饭的菜式,闲闲的句子从他的薄唇里吐出来,不带一丝杀机。

但,杀人!

范儿震动。

杀人。杀人。

她秀气的眉头收拢,目中仅有一点光芒,在夜色中闪烁。

视杀戮如家常便饭的深慕看着,不自觉地放轻了声调:“不要多想。凡事,都有第一次。”

范儿没有说话。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的薄眉柳叶刀,第一次割破真人的喉咙,血喷出来,溅了她半身,施施新为她买的绯红衣衫,点点都是暗红。

她终于明白,深慕为什么总穿黑衣。

唯有黑,才遮得住一切血腥吧。

房外响起人声,她跃上窗台。

深慕在淡淡月色下,看到她的依稀人影,沿一根绳索便可飞渡至隔壁一间房屋。

他们在约定的地方会合。上了车,深慕吩咐:“去江边。”

范儿淡漠的脸色下掩不住翻腾的胃,血还在衣服上,她仍然可以感觉到那温暖的热度。刀,血。血,刀。她抱着满是血迹的左臂,汗出如潮。没法留意到深慕变幻数次的眼神。

等她反应过来去江边的含义时,已经晚了。

深慕的视线前面慢慢转过来,凝望着她。

一把黑色的白朗宁,顶在她的腰间。

她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范儿。”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也是最后一次,“抱歉。”

“为什么?”

“段爷不放心施姑娘身边有你。”生平第一次,他破例告诉人死因。

这是一场乱梦。范儿坠入浓黑的云雾,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清前因后路。

谁是弱者,谁就是牺牲品。

也好。也好。枪响了,一切都烟消云散。她重新投胎做人,没有密闭的训练,没有温热的人血。只除了,除了那三月里的细雨以及那永远不可望不可及的白衣少年……

她闭上了眼。

月光从车窗里透进来,照在她半仰着脸,宛若一块脆薄的美玉,淡淡地透着微光。

深慕扣着扳机的手,忽然透出一层细汗,紧了又紧,松了又松。

“阿赵,你先回去,我来开车。”

范儿听到深慕的声音,睁开眼。

深慕坐到驾驶位上去。

月尾。冬天的冷月,一弯细细的牙,仿佛是她薄薄的刀光。

风冷极了。

“范儿,跟着段爷吧。”长久的沉默之后,深慕这样说,“你是个人才,段爷会留你。只要你不跟着施姑娘。”

“施姑娘……不是段爷的人吗?”

“段爷与施姑娘,不是那么简单。这些事,我以后会慢慢教你。”

深慕带着范儿,坐在书房里等候。直到那座法国自鸣钟响到第十下的时候,段天成才踏进书房。

见到范儿,他的脚步微微滞了一下,但仅一下,笑容便上了他的脸,“范儿姑娘,有雅兴到我的书房坐坐?”

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范儿衣服上暗红的血迹,段天成最后把视线落在深慕脸上。

“范儿独力杀了江苏佬。”深慕道。

段天成的目光,从深慕身上滑向范儿,又从范儿身上滑向深慕,末了,他一笑,“深慕,你跟了我十三年了。”

“是。”

“这是你第一次擅自做出主张。”

“段爷,请见谅。”

“你办事,我信得过。”段天成脸转向范儿,“我洪帮又添一员猛将,很好。”

范儿从此成为深慕的副手,短发下的脸,愈见清冷,并同深慕一样,只穿黑衣。薄眉柳叶刀饮的血,越来越多。但用细绢擦拭了,刀刃仍然明亮如秋水,轻薄如月光。

“真是一把好刀呢。”深慕说。

“再好的刀,也是用来杀人的。”

深慕闻言沉默了一下,“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信命。”

又是“命”。

“难道我们的命,就是整日打打杀杀吗?”范儿猛地抬头,声音里有不寻常的激越。

“范儿……”接触到她那样迅疾的目光,深慕怔住了。那墨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光芒隐现,那是某种渴求的光。

范儿手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块细绢被扔在脚边。刀刃上的血迹可以擦干净,但血腥味呢?那浓重的、温热的味道时刻如幽灵一般从刃上传出来,自她的皮肤直入心脏,她全身都充满了这样的味道。

“我不想再杀人了!”她凄厉地喊出来。手中的刀一掷而出,插进门壁,刀柄不住颤动。

那是深慕第一次见到,刀离开她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拔下那柄刀,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在这个世道,你不去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他把刀交到范儿冰凉的掌心里,“记住,不要放开你的刀。杀戮已经开始,你已经背负了血债。如果你真要丢开自己的刀,不但敌人不会放过你,即使段爷,也容不下你。”

“那就去死吧。再怎么样,还有一条死路可走。对不对?”

“你真愿意就这么死吗?这世上,难道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你惦念吗?”

惦念……范儿激越的眼神滞了滞,她仿佛又嗅到了苏州三月天里空气中的水汽,雨落如丝……

“我同样不喜欢杀戮。但我舍不得去死,如果死了,便再也见不到所惦念的东西了。”深慕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语气开口,他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他的眼睛穿过窗棂,直达虚空的某一处,“只是想着,只要活着,便能看到那个人,再怎么辛苦,也不能死去。”

这样的深慕,范儿从未见过。他的脸上,是一片如大海般无边的深情。

“你,有那样惦念的人吗?”

“有。”深慕的视线转过来,停在她脸上,一朵细小的洁白的微笑绽放,“以前,我只是想着如何活下去,现在,我知道我要为什么活着。”

“那个人,是申小姐?”范儿猜测,申名含对深慕一往情深。

“该你知道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深慕拍拍手站起身来,“现在,你应该回去洗个澡,这身衣服换下来。”

“嗯。”范儿答应,走向门边,忽然,她警觉起来,“有人!”柳眉刀马上移到了她的掌心。

深慕也一个跃身,出至门外。

走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忽然,一间屋子里发出声响,像是有什么罐子之类的东西掉到地板上。

两人如猫一般窜了过去,深慕一脚把门踢开。

门开处,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拿着茶叶罐的盖子发愣,整罐茶叶撒在地上。

“紫纱?”

“范儿,深慕大哥。段爷等着喝这茶叶,施姑娘叫我来拿,却叫我洒了,这下可怎么办呢?”她满是忧虑。

“书房里不止这一罐。”深慕说着,打开一个柜子取出同样的茶叶,“给你。”

“谢谢深慕大哥。”紫纱雀跃地去了。

深慕与范儿交换一个虚惊一场的笑容,但下一秒,深慕的脸色凝重起来,“不好!她说谎,段爷从不喝这种茶叶。有人特意送来,他也只是塞在柜子里,从未动过。快去把紫纱找回来!”

紫纱能有什么事?她不过是小小丫环!

深慕在鲤鱼池边追上了紫纱,紫纱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还是强笑着问:“深慕大哥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段爷是不是很爱喝这茶,要是真喜欢,我那儿还有,可以孝敬给他老人家。”深慕说得云淡风轻。

紫纱娇笑,“没想到深慕大哥也想拍马屁呀,但段爷这会子不在,他昨儿个留话,交待要喝的。”

“原来是这样。那我便找施姑娘吧,反正段爷的喜好,施姑娘是最清楚的。”

“谁要找我啊?”施施懒洋洋的声音传出来。

紫纱抱着茶叶领着深慕和范儿进门,施施半靠在烟榻上,想必才抽过了,一派慵懒神情,见了范儿,道:“范儿呀,可真是贵客。”

“姑娘近日可好?”

“好什么好呀,我身边又是一大群人跟着了,都快把我闷死了。哟,深慕,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哦,不是贴身跟着段爷吗?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我来请教姑娘,段爷爱喝什么茶?”

“你整天跟着他,会不知道他爱喝什么?”施施懒懒地答,眼光不经意瞄到紫纱不停地向她眨眼,又见了她怀里的茶叶罐子,登时明白了,便道:“紫纱,给你深慕大哥看看吧。也不知怎么回事,巴巴地就想起喝这种茶。我这里的茶叶,已经招待不起他了。”

紫纱便把茶叶给他看,深慕作势细闻了一下,道:“谢施姑娘。”

“一家人,不必客气。”

“那便不扰姑娘的神,我们先走了。”

“慢走。”

待两人出了门,施施一下子坐起来,说紫纱:“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范儿太机敏了,我才听了几句话,她便察觉了,我只好装着拿茶叶。”

“以后要留个心眼!”施施白了她一眼,问:“听到什么了?”

紫纱便把方才范儿对深慕的对话告诉了施施,施施凝神半晌,忽然把嘴角一勾,笑道:“好。”

“什么好?”

“你别管。去打听一下,范儿明天要做什么?”

“是。”

范儿从赌场出来不远,便听到了打斗声。在上海滩,打斗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她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救命呀!快来人啊!”

呼救的声音娇软,即使是充满惊慌,也是动人的。

范儿止住脚步,那竟是施施的声音。

施施被逼在墙角,几个黑衣保镖正在厮打,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已有两个负伤。

范儿闪进圈子,在那些铁棍、刀刃下穿梭,柳眉刀从袖中滑到掌中,每一下刀光飞闪,便是一声“哎哟”,接着兵刃落地。

眨眼工夫,对方所有人的右手都着了她一刀。

“范儿姑娘!”

几个保镖围上来,钦慕与感激溢于言表。

“问清楚这些人的来历。”范儿淡淡地交待,走向脸色有些发白的施施,扶她进车子,吩咐司机开车。

“你不要走!”施施拉住她,恳切地说,“陪陪我。”

范儿点点头。

施施叫司机把车开到茶楼,叫上两杯清茶,两个女人相对而坐。

“方才真是多亏了你。我看你的功夫,好像厉害了很多哦,一下子,那些人全都倒下了。”施施擎茶敬她,一双倾城的眼不放过范儿脸上任何一个情绪的细节,笑着说,“是不是跟着段爷办事,人杀得多了,功夫便愈来愈精湛了?”

范儿淡淡地笑了一下,静若止水,慢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但一双眼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那里面的苦痛和无奈,被七窍玲珑的施施看得一清二楚。

“跟着段爷办事,好处不会少你的。只可惜,你和我一样,是个女人。”

“女人,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一样。范儿,我问你,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施施步步逼近。

最想做的事……范儿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最想做的事,是被抛上罗汉顶珠的炫目快乐呢?还是在同一个灶台上,和修哥哥一起准备一次早饭?

施施看到了她眼里的柔软,轻声说道:“我最想做的,却是和一个心爱的男人,朝朝暮暮,日日年年,相依相偎。”

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也是波动着柔光的。此刻,她想到的不是她同范儿喝茶的目的,满心满眼,只有那个男人。

那是怎样的男人啊?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衣,仿佛时刻有风过,吹动他的衣衫,也吹动她的心。她只在一次名门的婚宴上见过他,但一次已经足够了,他已经刻进她的心里去了。

凭着女人天生的直觉,范儿明白了施施这副神情,也明白了,施施和段天成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没有一个男人,会容许他的女人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吧,尤其是像段天成这样的男人。

也没有一个女人,真的能全心全意无怨无悔地跟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然后用一生的心碎去惦念自己真心爱着的人。

范儿终于明白了段爷曾想杀自己的原因,但,她并不想卷入这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她选择了装傻。

“那么施姑娘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心里所求的,已经得到了。”

“不。我根本不爱段天成。”施施抬起头直视她,清晰地告诉她,“我从十八岁跟他,以为那就是爱了,这辈子就跟着他一个男人一生一世了。可是,我见到了另外一个人,从那时我知道了,我不可能再跟着段天成过下去。”

范儿怔怔地看着她,她怎能把这样的话告诉段天成身边的人呢?

但施施浑然未觉,“范儿,你喜欢过一个人吗?你知道那种滋味吗?他就像烟,让你上了瘾,不能不抽,不抽便要发疯了。我就要发疯了,我看不到他的人,便指望从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得到他的消息。我好想有人跟我聊聊他,哪怕是骂他,只要有人能在我耳边提提他的名字,我都觉得是好的。”

“施姑娘……”

“所以我找申名含来赌钱,找人来陪赌,明知道段天成知道了会责怪下来,我还是忍不住去做了。可还是让他知道了,是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知道!他生气了,于是叫去了你……”

难道那天,她知道段天成把自己去办事,便会杀了自己?范儿不寒而栗。

“你看,这就是待在段天成身边的下场。我不过跟他的妹妹玩了一场牌,段天成就要杀我的人,如果我再做出什么,那么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了。”

“他的妹妹?!”范儿一下子抬起了眼,“你是说……”

“是的,申名修。”提到这三个字,她心醉了,坚决地清朗地肯定地回答,“我爱上了申名修!”

范儿被惊得几乎要站起来!“申名修!那是……”

“不错,那是青帮帮主,段天成的死对头,申名修。”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施施收起波动的情绪,道,“我不想再待在那个男人身边,而你,不想再为他杀人,对不对?”

她知道她的想法?范儿惊疑。哦,对了,紫纱。她和深慕的谈话,一定是被紫纱听去了。看来,施施对段天成,已经有行动了吧?当初陈爷把她领给施施时,施施便立意不让段天成知道。看来,施施已经开始培养自己的羽翼。

范儿心念数转,已经明白了施施的意思。

“难道你想……”

“是的。”施施放低了声音,凑近来。

那如兰的香气涌来,范儿想想初次见她的辰光,闻着那股暖香扶她进房间。不过几个月过去,她们便成了同一战线的盟友。

“我们一起,除去段天成,事成之后,洪帮归你,而我只要申名修。范儿,我们的命,就可以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除去段天成?以你我二人之力?”范儿眯着眼,不太信任这样的可能性。

“当然不止我们,最重要的,还有深慕。”

“深慕!”范儿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已是施施的人了?

“对。真正能扳到段天成的人,只有深慕。我早想和他联手,但他纹丝不动,我无计可施,直到你来了。”施施的眼睛明亮,“只要你站到我这边,深慕也会站过来。”

“你这样有把握?他跟了段爷十三年……”

“我有。”施施魅惑地,眼睛直望进范儿的眸子里去,“我活了二十来年,只有一样本事,那便是看男人。深慕,他喜欢你。段天成不在了,洪帮便是你们两个人的。那时候,我会说服申名修,洪、青两帮再不相犯,共同分享上海滩,好不好?”她的脸庞因这美丽幻想而发红。

“我并不想成为洪帮的主人。如果可以选择,我只想平平安安地住在乡下,过完一生。”

“当然可以!如果段天成不在了,你还用为谁去杀人呢?”

范儿不能回答。因为她不能肯定,深慕是否会成为第二个段天成。而且,眼前的施施,话里又有几分是真?她明知段天成那次想杀自己,却一个字都没有提醒,这样的女人,怎能完全信任?

“施姑娘,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范儿做出为难的表情,皱起了眉。

“好的好的。但是范儿,请你答应我,在你没有想好之前,不要告诉深慕,好吗?”施施温柔地说。

这世上,真正能信任的,又有谁?深慕算吗?

范儿径直回房,深慕却找上门来,面色沉重。

深慕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见他这副模样,范儿吃了一惊,以为段天成知道了施施与她的谈话,派了深慕来。暗暗地,她手臂一抬,柳眉刀滑至掌心。

深慕却没注意,他自行找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下。

“你怎么了?”范儿试探着问。

深慕看了她一眼,那眼光里,盛满了沉痛,范儿直以为那是他要出手杀她的象征,手微翻,刀几乎出手。但深慕却偏过头去,说:“段爷让你去杀申名修。”

“杀申名修?”范儿吃惊,“青帮老大,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有人见得到他。我要怎样杀他?”

“申名修每个月的十五,便要去他母亲的坟上祭拜。明天,正好是十五了。”

“但他出门,必定随众无数。且江湖传言,申名修本人已是深不可测,段爷让我一个人去杀他——”说到这里,她忽然明白了。她根本杀不了申名修,段天成这样做,只是让她去送死,就像当初叫她去杀江苏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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