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假如爱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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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协议

陈爷躬着腰,拈着稀薄的山羊胡,跟着深慕,来到段天成的书房。

自从把范儿带进洪帮,他就盼着段天成的召见。给洪帮培养了这么一个得力干将,段爷应该会好好嘉奖他吧?他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一丝微笑。

果然,段天成见他进来,竟道:“看坐。”

陈爷诚惶诚恐,只见深慕还在旁边站在,他自然不敢坐,“小的站着就行了,但请段爷示下。”

“你坐。”段天成淡淡吩咐,转过头,向深慕道:“你去天盛赌场看看。”

深慕暗暗地吃了一惊,有什么事,需要把他支开?

但面上,恭恭敬敬地答应着,退出去。

叫陈爷来,莫非是和范儿有关?

他的眉头皱紧了,想了想,走向后院,找到施施。

“就算是和范儿有关,也不过想查查她的来历罢了。”施施半靠在榻上,抽烟。

“范儿的来历,我早已告诉过他。只怕没那么简单。”

施施冷笑一下,“没这么简单?那便是他对你起了疑心,不再信任你了。”

“这便是你合作的态度吗?”深慕的声音也冷也来。

“你的态度呢?迟迟不肯动手,你又是什么意思?”

“你太天真,你以为只要杀了段天成,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吗?洪帮不止他一个人,更何况,青帮还有他的人,段天成数十年的势力,根深蒂固,要是说杀就杀,他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施施的唇轻颤,“你说,要怎么办?”

“你去听听,他和老陈在说什么。”

施施靠近书房,但听得段天成问:“那人长得什么样?”

“嗯……当时没细看,像是高高的个子,四方脸,长得跟、跟您倒有那么几分相似。”

“什么?”段天成的声音惊怒,施施吃了一惊,她还没有听过段天成的声音里,泄露他内心如此浓烈的感情。

“呃、呃……”陈爷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其实,其实也不算太像,只是一般的高大威猛而已……当时我也不曾细看,只顾看范儿,她一身柔软筋骨,当是可造之材……”

“他姓洪?”

“嗯……当时那姓赵的,确是叫他‘洪师傅’来着。”

段天成沉吟半晌,目光变幻,忽然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范儿的出身来历,说她是你侄女!”

陈爷的魂吓掉了一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段爷,段爷,您饶过小的私心。小的心道若是我的侄女得到了施姑娘的喜欢,说不定我也能有点好处……”他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叩头不止,“都是小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你确实糊涂。”段天成冷冷道,“要想活命,去把那洪师傅请到上海来。不管你有什么法子,但记住,不能伤了他一根汗毛,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明白。”

“还不快滚!”段天成一声断喝,吓得陈爷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施施连忙闪到一边。

段天成在房内,怔怔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仿佛内心有什么往事在翻江倒海,他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二十五年呵,二十五年……”

申宅。

范儿在厨房里洗菜,名含抱着木木,站在边上陪她聊天。

“你都见过我哥的老娘了,我是不是要改口叫你一声嫂子呢?”名含非常兴奋,这么说来,她又可以多一个亲人了!

范儿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看你们多配啊,都这么喜欢下厨。哇,以后呢,我可以点菜了。嗯,今天我想吃哥烧的,明天我又可以吃你烧的……但是,让你们一起下厨是不是更浪漫呢?那我就牺牲一下好啦!”

一起下厨……

范儿脸色微微发红,岔开了话题,问道:“你更喜欢吃谁烧的呢?”

“这个?”名含歪着头想了一下,“我娘烧的。”

“你娘?”范儿有丝诧异,这是她第一次听人提到名含的母亲安丽珠。

“是啊。虽然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就走了。但我记得,她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菜,又好看又好吃,父亲和大娘都很爱吃。”她的神情,又是伤感,又是温柔。

范儿安慰她:“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会学着做好的。”

“真的呀,那好,你会做八宝鳝羹吗?”

“呃……”她只会一些家常小菜。

“那,金丝溜鱼片呢?紫衣熏肉呢?芙蓉相思汤呢?”名含满含着希望,一迭声问。

“呃……我可以学。如果你现在想吃,我们去酒楼买吧。”

名含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酒楼里的,哪及得上我娘的手艺?听说,当初我爹再忙,也要回家吃饭。”

那么好吃的原因,也许是带上了母亲与童年的味道吧。

范儿有些疼惜地看着她。

“啊,算了,我也不强求了,今天有没有冬瓜汤?我想喝……”名含的话还没有完,就给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吓得睁大了眼。

接着,又是一声。三声四声,响声一片枪雨。

范儿脸色一白,反射性一地探手,但,没有刀。她过得太安逸,那柄薄眉柳叶刀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上,安睡在她的枕下。她拎着菜刀冲了出去。

那一瞬间,她由一名主妇,变成了杀手。

“在那边在那边,别让他跑了!”说话的是青帮帮众,安排在附近,时刻保护帮主的安全。

范儿惊悸地跑到园中,双唇都失去了血色,名修呢?怎么没有见到名修?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发抖,“名修……”

“我在这儿……”名修靠着柳树,微微喘息。右手按住左臂,鲜血染红了那片白衣。

“你受伤了!”看到那片鲜红,她的脑海却无比的冷静,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还有什么能比鲜血激发她的本能?但是手,却莫名地、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她扶着他进房间,从抽屉里找出医药箱,纱布、绷带、止血药……统统拿出来。

“我没事,幸好闪得快,只是擦破点皮。”名修宽慰她。

范儿不说话。

她知道他的身手,几年的杂耍与长久的习武,他的身子比一般人灵便得多。

看来,那名杀手枪法不赖。

“是段天成的人吗?”

“除了他,还会有谁?”

洪帮何时又出了这么优秀的杀手?

她秀气的眉收拢。

难道是深慕?

他是段天成的左膀右臂,轻易不会冒这样的险。

她妥善地为他处理好伤口,名含惊魂未定,双眼却透出莫名的兴奋,“有人来杀我们吗?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过枪声了!”

范儿与名修,相对苦笑。

“这十多年来,洪青两帮都未有正面冲突,可是,从段天成派出你来杀我之后,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

“上一次,我在车里,有人放了一记冷枪。”

范儿脸,愈加苍白,“你怎么从不提起?”

“提起也只是徒增你的忧心罢了。”他欠了欠身,坐起来。

“如果你告诉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出门,也许,可以保护你。”范儿咬着唇。

他微微一笑,手抚着她苍白的脸,“保护我?只怕你要让我分心。”

“从今以后,我会跟随在你左右。”她坚定地宣布。

“范儿,不用。”他望着她,漆黑的眼眸温柔却坚定,“你的刀,不要再染血了。”

他要尽快完婚,从此她便是申太太,藏在深闺,无人询问。便是敬叔与泰叔,也不能追问为什么那个范儿伤好了却不为青帮做事。

他望着她的脸,那脸愈白,眼眸便愈黑,恍如一望无际的密林,无数水汽藏匿。

门外有人来报:“禀帮主,属下无能,让那人跑了。”

名修与范儿交换一个眼神,都吃了一惊,谁有那样的本事,能在枪林弹雨中脱身。

“……不过,在路上,我们捡到了一样东西。”他恭敬地递上来。

名含接过,先瞄了一眼,露出困惑的表情,把它交到名修手里。

照片上,名修与范儿在蔷薇花架边上,仿佛在讨论着什么。

名含问:“你们什么时候拍的?”

名修与范儿,却双双变色。

有人在偷拍他们!

难道申宅四周,都布满了段天成的眼线吗?

不,不,怎么可能?

倘若段天成真有这份本事,他申名修早已死了八百遍了。

那么……他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不敢相信这个结论。

青帮中,有段天成的人?

申宅周围的保卫人员,每月换一批,若是每批都有段天成的人混进来,那他的青帮中暗暗植下的势力,竟已这般深厚了。

“姑娘,姑娘。”紫纱轻声唤。

施施穿着薄衫,站在晚风中,怔怔地出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响。

紫纱走进她,轻声道:“姑娘,热水放好了。”

“嗯。”她恍惚地应了一声。迷蒙的眼神仍然凝在池中嬉戏的红鲤身上。

深慕弯过池塘而来,紫纱见了,一笑,暗里地拿手轻轻碰了碰施施。

施施恍如从梦中惊醒,抬眼便见深慕站在面前,“打听出什么来了?”

施施不答,只问:“深慕,你可知道,二十五年前,洪帮出过什么人物没有?”

深慕微微思索一下,“二十五年前……那是段爷接掌洪帮的日子……至于出过什么人物,我却不太清楚。难道段爷把老陈叫去,是谈这些江湖往事?”

“不清楚。”施施说着,便把当日听到的对话告诉了深慕,深慕听罢,皱起了眉,“洪师傅……是谁?”

“我正要问你,你反倒来问我?这两天段天成心事重重,神色古怪,这‘洪师傅’,难道是他从前的对头?”临了想起一事,施施的面色不是很好看,道:“我问你,去申宅时,为什么故意把照片落下?”

“换作你,几十把枪在后面追,可还有心思顾着一张照片?”

“我看你分明是故意提醒他们小心后院起火。你是不是怕一个不留神,范儿便死在那人手上?”

“倘若范儿有了事,你的申名修又好得到哪里去?”深慕的语气,同样冷漠。

“你——”施施柳眉倒竖,哪个男人会这样跟她说话?待要发作,低头一想,还是忍住了,脸上换过一片娇柔神情,低声道:“深慕,你好一片铁石心肠。对我说话,难道不能客气一点吗?”

那副委屈模样,任是哪一个男人都要心动,深慕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下面,该怎么办?”

“你已经做得很好,下面的事就交给我吧。”施施一下子又娇笑如花,那张脸好似万花筒,随时放得出各式神情,她又微微地皱了皱眉,“只是那‘洪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可得提防着点。”

“这个简单,我找个人追上老陈,便知道了。”

广膳楼是施施最爱去的馆子,桌上摆着几样早点,葱白的手指拈起一块糕,往嘴里送。

才吃得两口,便放下了。看着上楼来的两个人,脸上显出笑容。

“怎么才来?我都饿得受不了,先吃啦。”

名含拉着范儿,满面喜色地坐下,末了周周瞧了瞧,低声问:“深慕没来吗?”

“他在下面呢?你来时没见着吗?”

“真的吗?那我下去啦!”她一拎裙摆,飞快地跑到楼下。

施施面带笑容,亲自替范儿斟上一杯清茶,又道:“尝块糕吧,这里的枣泥糕,最有名。”

范儿微微颔首,“多谢。”

施施打量她,她也打量施施。

一个浓艳似玫瑰,一个清雅似幽兰,施施不得不正视范儿的美丽,范儿依然为施施的艳光所折,心底更是隐隐想起,眼前这个女人,那样爱名修。

“施姑娘,有话请说。”

施施嗔道:“你我姐妹一场,叙叙旧不成吗?”

范儿却只是一笑,慢慢里啜了一口茶。

她的从容淡定,大出施施意外,忍不住道:“范儿,你变了很多。”

“是吗?施姑娘却是越来越动人。”

施施魅惑地一笑,“怎么?怕不是我的对手吗?”

范儿又一笑,只低头喝茶。

有时候,笑容比任何语言都有力。施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她道:“还记得我们上次在这里喝茶吗?”

“记得。”

“那时我们说的话,你可有放在心上?”

那些话?要与她联手杀了段天成吗?范儿的内心,忍不住有丝骄傲。是的,当时她心里是答应了的。但现在,不同了。

她没有答话,施施却猜着了她的心思,“听说,申名修遭了好几次暗杀呀?”

范儿的眼中,精芒一闪,望定了她。

施施自顾自道:“这才不过是开头呢!”

范儿终于动容了,“这话怎么说?难道段天成……”

“我也是新近才发现,段天成竟然与青帮中人勾结,相信很快他便会有动作了。那个时候,里应外合,申名修,恐怕不好对付呢。”

范儿皱起了眉,清润的眼中,隐隐忧心。

“范儿,不瞒你说,我对申名修的痴心,并未断绝。”施施说得坦荡荡,“我担心他,你也一样吧?”

“你有什么法子吗?”

范儿望向施施,施施一笑,“我们可真是好姐妹呀,你知道我没法子的话,也不会让名含把你拉出来了。”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范儿,道:“你回到洪帮来吧?”

“什么?”

“其实还是老法子,杀了段天成,让洪帮与青帮合二为一,那时,便天下太平。而我和深慕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你的帮助。”

范儿沉吟:“我怎能再回去?段天成甚至偷拍到我和名修的照片,他怎么会再容我在洪帮?”

“我们会在段宅附近安置你,你先不要露面,等时机成熟了,你再出手。”施施的眼中,闪着兴奋与快意的光芒,仿佛有红丝爬满在眼内。

范儿看着她,忽然觉得,在她艳若桃李的面容背后,那心仿若蛇蝎。

“我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夜长梦多。”

“对你来说,确实夜长梦多。”范儿淡淡地道,“施姑娘,你的话,我不知道该信几成。你让深慕上来吧。”

施施怔住,眼前这气定神闲的范儿,是当初那个在寒风中单薄站立的女孩子吗?

“深慕正同名含在一起……”

“你会有办法的。”

施施再一次怔住了,她看着范儿,忽然笑了,“好,好。”她走下楼去,不一会儿,深慕同她一起上来。

见到深慕,范儿吃了一惊,“你瘦了很多……”

深慕淡淡微笑,“还好。”声调依然平静,眼睛却泄露了他狂涛骇浪的情感,他坐下,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么久不见的人儿啊,你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吗?他凝望着她日益美丽的面庞,刹那间原谅了自己所做的一切。

夏日的夜晚,蛙虫合鸣,凉风送来远处泥土的芬芳。

轻轻的“嗒”的一声,她拧开了房门,向床上人走去。

她在床边坐下,轻轻趴在床沿,靠着他的身子。

他抬起手,抚着她的短发,问:“怎么了?”

“手上的伤,还痛吗?”

“皮外伤,不关事。”

“这次是皮外伤,那下一次呢?只要你走在这条路上,难保不碰到鬼。”

“范儿……”

她落下泪来,滴在他的掌心上,“修哥哥,我们走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也不要理会这些恩怨仇杀……”

手掌抚去她的泪,他开口:“傻丫头,如果能说走就走,我早走了。”

“你愿意走吗?只要你愿意走,我们……”

“范儿……”他的声音里有丝无奈,有丝爱怜,“我知道你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其实我又何尝愿意?但青帮是父亲一生的心血,而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这便是我的命运。”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那好。”她抬起头来,抹干眼泪,打断他的话,道,“我帮你。”

“什么?”

“我去杀了段天成。”

“什么?!”名修豁然一惊,坐起身来。

“别担心。”她安抚他,微笑,“施施与深慕找到我,请我出手杀了段天成。早在我还在洪帮时,我们便有过这样的协议。杀了他,你便是上海滩第一人。”

“你疯了吗?”他满面惊骇,“你去杀段天成?那和当初来杀我一样,都是在找死!”他晃着她瘦削的肩,像要把她摇醒,“这个念头,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名修……”她只是温柔地、平静地开口,“如果冒一次险,可以换来一生的安宁,也值得了。”

“你太天真,杀了一个段天成,上海滩就会是我的吗?深慕呢?他是吃干饭的吗?施施呢?那又是什么好惹的人吗?他们不过是利用你,真的杀了他,你也要回不来了——”

“不,不是的。”她望着他,目光柔和得好似窗外的月光,“有些事,你肯定不知道。”她微笑一下,“施施喜欢你,而深慕,喜欢我。”

一时之间,名修仿佛呆了,“那又怎么样?”

“所以深慕不会伤害我,施施也不会伤害你。”

名修冷笑一声,“那么,他们会容忍你回到我身边吗?”

“难道你会让人欺负我吗?你是青帮帮主,在洪帮群龙无首的当儿,你不会做点什么吗?”

看着她胸有成竹的表情,名修渐渐松开了手,“你已经决定了?”

范儿点点头,“我答应了他们,明天傍晚,我就住到段宅后面那条巷子里去,他们说好了在那儿等我。”

“好。”他点点头,握着她的手。忽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手铐,速度快得纵使范儿这样灵便的人也不能闪开,“咔”的一声,套在了她的腕上。

“你——”

夜色中,名修的双眸隐隐有玉色的光泽,他低低地、一字字地说:“我不会让你去送死。”

这是段宅后面的一条小巷子,一色的小矮房,靠近一个大菜场,住户大都是卖菜的。街头开着一个小店,卖些劣质的烟与酒。

这样一条巷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已经收拾下一间屋子,就等范儿来。

可是,天都黑了,却还不见人影。

风渐渐大起来,像是有雨的模样。

施施烦躁不安地望着天色,咬咬牙,又跺跺脚。

难道她不来吗?

不,不会。她既然答应了,便会来……

这时候,巷口慢慢走来一条人影,施施松了一口气,迎上去——忽然,她睁大了眼。

白衣的男子,远远而来,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了心尖上。

竟然是申名修!

她张着嘴,不敢呼吸。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她忙忙地抚鬓发,整衣裙,摆出最动人的笑,开口:“原来是申爷……”

申名修打量她一遍,“姑娘这般美艳动人,想必便是段爷身边的施姑娘。”

“申爷怎么到这里来了?段宅可就在附近。”纵然“段爷身边”那几个字刺了她一刺,她却浑不为意,能和他说上话,怎么都是好的。

喜悦充满她的眉眼,黑夜中她的面庞好似要发出光来。

“这里的确不是我久待的地方,我之所以会来这儿,姑娘应该猜得到原因吧。”

“什么原因?”她如花的笑容忽然僵住了,“范儿告诉你的?”

“她不能来,所以我来了。”他轻轻地压低声音,“杀段天成,我极愿合作,如果要动手的话,我可以亲自来。”

施施失色,脸色渐渐苍白,“你宁愿自己舍身犯险,也不愿让她来?”

“我们要商量的,应当是如何杀了段天成。”

“要合作,就叫陈范儿来。”施施仰起脸冷笑,心痛如滴血,不可自抑,“你太招眼,再不走,洪帮的人便要发现你了。”

“你的诚意不够。”申名修淡淡地道,“合作一事,从此免谈吧。”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他越走越远。他不曾回头。他视她,如同陌路人。他心中,只有那个女人。

“啊——”

施施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如同负伤的兽。她捧着头,蹲下去,痛哭出声。

风越吹越大了,乌云堆满天空,不见一颗星子。

终于,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雨,倾盆而下。

风华绝代的施施,依然蹲在雨中哭泣。雨打湿了她精致的妆容,淋湿了她美丽的衣裙,但她浑然不觉,心痛是另一场暴风雨,落在她的体内。

“唉,傻啊,傻啊……”

有人这样叹息。

小店内,一灯昏黄如豆,一个女人,抱着酒瓶,灌下一口,眼望着风雨中的施施,口中喃喃道:“孩子,别傻了。你就算哭死在这里,他也不会回来的。”

施施抬起头,哭红的泪眼望向她。

“来吧,喝点酒,酒会让你舒服点。”

她的声音低沉,些微的一点沙哑,听在耳里,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施施站起来,走进小店。

女人递来一块毛巾,“别着凉了。女人,应当好好怜惜自己。心里不痛快,酒倒是好东西。”

酒推到施施面前,施施喝了一口,呛得咳出来。竟是极烈的烧刀子。

女人怕有四十多岁了,却不见一丝老态。眉骨隆起,眉毛浓黑,下面一双眼睛好似西洋女人般陷进去,浓密的睫毛,深黑的眼眸,一望过来,直让人心中一窒,有一份无以言传的魅艳风情,便是那眼角的细纹,也因她一笑而风情万种。

施施大吃了一惊,在这样陋巷,竟然有这样出色的人物。

“傻孩子,我告诉你,不要为男人哭,千万别为男人哭。你越哭得伤心,他越不会在乎。”她喝下一大口酒,颧骨上艳红一片,眼中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她又喝了一大口,醉意袭来,趴在桌上,痴痴地笑,“不要哭呵……”

施施怜悯地看着她,这个女人,这个年纪,还在情海里生波。呵,女人啊,永远都在为男人伤心。施施一笑,落下泪来,学着她的样子,喝下一大口。

醉吧,醉了更好。

女人去厨房忙了一阵,做出三菜一汤,道:“吃点东西吧。”

施施不由得心里一阵温热,“我叫施施,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我早已忘记我的名字了,你就叫我老板娘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那几道菜式,味美得不同寻常,任是施施尝遍佳肴的舌尖也立马投降。

“这些菜叫什么?”

“嗯……”老板娘皱起眉想了想,思索着报出几个菜名,“这是八宝鳝羹,这是金丝溜鱼片、紫衣熏肉,这是芙蓉相思汤。”末了,自己苦笑一下,“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

“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施施由衷地道。

听到这句话,老板娘的目光变得痴怔起来,“这句话,我的女儿常常说。”

“您有女儿?她没和您在一起吗?”

“是我没有和她在一起。”她摇摇头,“看到她,我就会想起她的父亲。想起那个男人,我就、我就……”她的手忽然抖起来,面色也变得苍白,筷子插进酒杯里,她却浑然未觉,牙齿抖得咯咯作响,连话也说不清了,“我就,我就受不、受不了!”

她大笑着,状若疯癫,抱起酒,“咕咚咕咚”地往下灌。

施施看着,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温柔和疼痛,要多深的爱才能有这样的恨与疯狂呢?她伸手握着老板娘的手,眼里流下泪来。

“傻东西,叫你不要为男人哭,你越哭得难看,他越不要你!你还哭!”老板娘目露凶光,手里的酒壶就要往施施身上砸下来。

施施吓了一跳,逃到门外。

“哈哈哈……”美艳无双的老板娘狂笑,此刻她是疯的。

施施黯然地看着她,泪水无法抑制,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名修的房内,名含急得团团转,四处翻箱倒柜,“他为什么要铐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钥匙呢?钥匙呢?”

“不要找了,钥匙自然在他身上。名含我问你,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我哪知道?他天天出门,谁知道去了哪里?”

“他已经一个晚上没有回来了啊!”

范儿的心,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老天爷,他不要去了那条小巷!她真是痛恨自己,怎么什么都告诉了他?而自己,却像一个小偷一样被铐在这里——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啊,小偷!

她急急道:“名含,我有办法了!你去屋子附近的帮众,有没有会开手铐的!就说是我们玩过了头,铐住了手却打不开!”

名含听了,连忙跑出去,半天,带回来一个人,只问名含要了一支发夹,便听“咔”一声,松开了!

“啊!好厉害!”名含还没有惊叹完,范儿一个翻身,取了薄刀,风一样地出了门。

她心急如焚,赶到那条小巷,叩响那间约定的房门,长三声短三声。

久久不见回音。

范儿一咬牙,望向隔街处,那檐角飞起的段宅。

她将帽子扯得更低些,出巷口,便欲去寻段宅的后门,却听背后一个动人声音唤:“范儿姑娘。”

一个女人系着围裙,手里拿着筷子,向她挥手。

范儿简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施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昨晚你可曾见……”

“先来尝尝我的手艺。”施施把她拉进店里,夹了一块鳝片给她,“这是我刚学的八宝鳝羹,味道怎么样?”

此时此刻,就是龙肝凤胆,范儿也尝不出味道了,但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仿佛名含曾经提过。念头一闪而过,她整颗心里装的却是申名修,“施姑娘,名修昨晚来过吗?”

这句话入耳,施施笑吟吟的脸色马上冷下来,她给自己夹了一块鳝片,似笑非笑道:“我倒要问你,为什么昨晚来的是他?”

“他真的来过?!现在他人呢?”范儿的脸煞白。

“申名修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一夜未归。”

施施“哼”了一声,“我当是什么事。男人一夜未归,再稀松平常不过。”

范儿耐着性子,“可他从未如此。”

施施的脸色变了变,道:“我在段宅,并未听到任何传言。也罢,你跟我来。”

她带着范儿,从后门进去。

一路上,竟然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不说范儿诧异,连施施也忍不住“咦”了一声。

进了房门,施施叫紫纱,半天也不见出来。

范儿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颤声道:“果然,出事了。”

书房的门紧紧关着,无数黑衣男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施施诧异极了,这种阵势,她从未见过。

深慕在人群中,施施向他招招手。待他走近,范儿从柱子后现身。

“范儿,你怎么来了?”

“深慕,这是怎么回事?申名修在里面吗?”范儿问。

“是那位洪师傅。”

“他到底是什么人?段天成如此紧张。”施施望着书房,问道。

深慕摇摇头,“不知道。跟老陈去的人说,是个带杂耍班子的。”

“啊?”范儿吃了一惊,“可是从苏州赵家来的?”

“不错。”深慕眼神一震,“你知道他?”

“他是我师父啊!”范儿悲喜交集,叫了出来。

书房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段天成缓缓开口:“大哥,别来无恙?”

洪师傅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耍把戏的老头子。”

段天成却似没听见,道:“一晃眼,都二十五年了。大哥,你改名换姓,都要姓‘洪’,心里当真放得下洪帮吗?”

“我只知耍把戏。”

“倘若你不是段天命,当年为何藏下申名修?”

洪师傅浑身一震,这个秘密,他如何得知?

段天成笑了,“大哥,为了连翩然,你可是什么都愿意做。只可惜你们有缘无分,连翩然嫁了那三心二意的申子俊,而不是痴情的段天命。”

洪师傅嘴角轻轻抖了抖,那些连心扯肺的前尘往事,翻腾不休。

段天成俯下身去,声音低沉:“大哥,你若真是安安心心做一个杂耍班主,该有多好?可你调教出一个范儿送到我身边,是什么意思?”

“范儿,范儿。”洪师傅满脸悲愤,“当初那个山羊胡说带她来伺候你夫人,我想总比待在赵家做姨太太好,就让她来了。谁知、谁知你们却让她去杀人……”

“大哥,你何时这么会演戏了?范儿是谁教出来的?老陈那个糊涂蛋上了你的当,把你的人安排在我身边,嘿嘿,幸亏我在青帮有人,打听出了范儿的来历,不然,何时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

“范儿只会耍把戏!”洪师傅站了起来,声如洪钟,“是你们把她逼成杀手的!”

那一瞬恍如天神的威猛,令段天成凛然,他阴阴地一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哥,从此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会派人照顾你的,你也不用看人脸色,漂泊江湖了。”

“你想软禁我?!”洪师傅怒目圆睁。

“大哥,失去的,便永远失去了。你再费多少心机,一个范儿是扳不回江山的。”段天成淡淡地,“即使她嫁了申名修,嘿嘿,两个小辈,我会放在眼里吗?”

“你想对翩然的孩子怎么样?”洪师傅大怒,指着段天成,喝道,“当日若不是我走,你能有今日吗?到了今天这个分上,你还不知足吗?”

“当日若不是连翩然成亲,你怎么会心碎离家?可是,嘿嘿。”段天成又笑了,柔声道:“我似乎该告诉你一个秘密呢,连翩然当年让我告诉你,她要成亲了。她的本意,原是看你的反应来着,谁知你第二天一早便没了人影,她失望之下,只好真的嫁了申子俊。”

洪师傅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你、你说什么?”

“啧啧,大哥,二十五年了,你还是一丝长进也没有。怎么老听不懂人话呢?连翩然真正想嫁的那个人,是你呀!当年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泪眼汪汪,可真叫人怜爱呢!”

“你、你胡说!”洪师傅眼里迸出血丝,状如疯狂,一拳将身旁的茶几打得散架,壶与杯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步步向段天成走来,咬牙切齿,“你、你当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日为什么说她来请我喝喜酒,还说要我找个好姑娘?你、你当日为什么骗我?”

段天成吃了一惊,退开两步,掏出枪,口里笑道:“大哥你本事那么大,若不是在情场失意,还有什么令你丧失斗志?还有什么能让你抛下洪帮家业,躲到乡下去教杂耍?呵呵,若不是如此,我段天成又哪里来的今天?”

“啊,畜生!”洪师傅狂怒,想着当年竟是他生生地把心爱的女人送进了别人怀里,怒火与悔恨烧去了他所有的理智,即使面对着黑黝黝的枪口,他仍然向段天成扑去!

那一声枪响,震动了所有人的神经,百名黑衣人齐齐向深慕望去,在没有段爷命令的情况下,他们以深慕马首是瞻。

“你们都下去,这里交给我,无论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过来。”他冷冷地吩咐,眉宇间几乎都结成了冰。

施施却与他相反,她美丽的脸上,有狂热的火焰燃烧,眼睛放出夺目的亮光,望着那间书房,她舔了舔唇,“动手吧!”

不用她说话,范儿与深慕已经冲了进去!

洪师傅倒在血泊里,那一枪击中他的胸膛,血汩汩地流了一地,他喃喃地,用最后的生命唤那两个字:“……翩然……翩然……翩……然……”

段天成额头冒血,见到深慕进来,道:“来得正好……”他猛地收住了口,视线撞上一对冰冷的眼眸,心头一震,电石火光间,他明白了!

久经江湖的他,马上向门口的两个人开了枪,两人闪出门外,范儿飞身退出之际,一道亮光向段天成射去,段天成百忙中抄起椅子一挡。但它竟似会拐弯,擦过椅子直接插进他的右肩头。

“啊!”

他一声痛呼,几乎握不住枪。但这个时候,枪是他唯一的活路,他把枪换到左手——

可是,他面对的,是他一直最引以为傲的两个杀手。

深慕一枪击中了他的左臂。

冷汗如雨,从额头冒出来。他如负伤的兽,满是仇恨地瞪着深慕,“为什么?为什么?你跟了我十三年——”

“我来告诉你原因。”施施款款地走来,脸上一片温柔与欢喜,站在门口,她握着枪,对准了他的胸膛,柔声道:“就是因为,我们跟着你的日子,实在太久了。现在,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了。”

她微微一笑,扣动扳机——

“好人,你走好。”

段天成望着她那如花的笑脸,生前最后一个表情是震惊。从骨髓里,从血液里发出来的震惊。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给了他一切的大哥刚刚死在他手上,而他这辈子唯一真心对待的人,却带着笑来终结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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