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炽日
陆乘风的宫殿换了座更大的。
服侍他的人,也立刻呈倍翻。
荀临很喜欢他,时常驻留在他殿里。尽管陆乘风与真正的贺小程唯一相似的只有皮囊,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每晚陪荀临下棋,在白日里青峨苦心指导下,还是被杀得片子不留。但荀临却自认为是陆乘风在让着她。
受封的消息,当然也传送回江南。肖家送来贺礼不算,那门便宜亲戚钟秋霞大人,也送来大小衣厢锦帛不等。
青峨很高兴。毕竟进了后宫,公子早就是皇上的男人。如今名分落实,往后的日子也就不用担忧。
苏缠绵自那日起,一直没有去见陆乘风。陆乘风也一反常态,没再上赶着去找苏缠绵。
每天只是端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荀临。
荀临和他前世今生加在一起遇到过的女人全不一样。荀临是这大荀国的皇上。但晚上趴在床上穿着白色内袍的样子,光看脸,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孩。
其实论年纪,荀临已经二十四岁。与陆乘风的年纪,相差不多。这也是他敢于勾引荀临向荀临下手的一个重大原因。
但荀临天生长得瘦小,和陆乘风的娃娃脸不同,是眉宇间带着股阴悒的恹恹瘦削。若是生为男子,这相貌就是一武打连续剧里的反角。但她是女子。就反而有股文艺女青年般独特的秀气。
一开始与荀临相处,陆乘风是紧张的。但很快发现,荀临这个人不错。想要什么,直奔重点。比现代时需要陆乘风想着法子猜心的老婆,好相处得多。也可能重点在于,现在老婆的角色,是陆乘风自己……
荀临对后宫一般都很好。只是荀临的心,相对而言,比较小。除了能让她放在心里或是认真记住的几个人以外,其他人也就是一视同仁地照顾着。为此,陆乘风修正了自己的奋斗路线。只要他能占据荀临的兴趣,荀临一时三刻,就没精力转移。
荀临也如他所愿,每日下朝后,多与他混在一起。
荀临有点爱话当年事。大概总觉得当年没把贺小程留住,是负了他。而陆乘风则含混说当年事他已经不记得了。荀临只当他回避,也就不再说了。
况且,陆乘风看得出来,荀临很喜欢他。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喜欢来自于何处……但也公然利用,在荀临偶尔提及那个让她惊艳的苏充依的时候,抛去一个哀怨惹怜的眼神,换来荀临微笑款款的凝伫。
一时间,好似新婚夫妇。却不知这一时无二的专宠,已惹恼了后宫的另一位主上。
那便是早在七年前就入宫侍驾的姜美人。
对着镜子梳头,镜中一双幽怨恨恼的眼。
今日是他的生辰。以往皇上每年都会陪他。今年,却连礼物都忘了送。先是苏缠绵,后是贺小程。她竟因为这些人,而轻易厌弃他……
脚步声轻轻响起,未及抬头。一双手,已按在他肩头。无需回转,只瞄着那尾指戴着金花指套的手,就知道来者并不是他心心期待的那个人。
有着黑瀑般长发的女子微笑而立,身形微躬,手扶在他肩部,“夜凌。别再傻了。早和你说过,不能动真感情。”
眸子一冷,姜夜凌停手回头,冷冷道:“莫大人。”
“呵呵。”女子扬头,笑得优雅,“夜凌客气了。”接着,竟亲亲热热地搂住他,把头靠过来,“怎么?深宫寂寞,夜冷难眠?”
姜夜凌不动声色地转了个圈,从她怀中滑出,“莫大人虽有三殿下撑腰,也还是得小心些好。如今不比从前,皇上对三殿下也不再是言听计从。这么深更半夜的,您还流连后宫,真以为皇上不会对您下手?”
“三殿下病啦。”女子笑着,扬了扬手上的药单,“我是进宫请太医开个方子顺便拿些药。”
“什么药是三殿下府下没有的?借口有或没有都一样,只看听的人,愿不愿意放水。”姜夜凌回首一顾,“你以为,她如今还愿意吗?”
女子自顾自地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那想必她是不愿意了。这个人不念旧情,连凌儿这枕边人的生日都不来探看了。又哪会记得在宫外的三殿下呢。”
姜夜凌恨恨不语。
“这两天啊,朝里也不太平。”女子笑道,“安阳国主气势汹汹,进攻白凤一族。白凤为我国邻邦。三殿下请命平乱,她却不领情呢。”
姜夜凌假笑一声,“那邻邦邻的是三殿下的封地。依三殿下的脾气,要出兵原是她们意料中事。但又怎么能放三殿下手握兵权地回去?”
“所以啊。”女子做作地支头,“朝上吵吵嚷嚷,弄得人头痛疲累。三殿下和她针锋相对,夹我在当中,不好做人。这才想着到凌儿这里稍歇片刻。”
“莫大人要做哪边的人,还用想吗?”姜夜凌讽笑一瞟,“说吧。又要我做什么。不过你可也知道了。她近日迷上那个贺小程。恐怕我早就人微言轻了呢。”
女子微笑,眸中光灼烁烁。
“我不需要你打探什么,也不需要你劝她什么。争论的一方只要消失,烦恼的根源就可以不见。”她冷冽回眼,两根手指夹住自怀中掏出的一个药包。
“放在荀临茶里,让她喝下便是。”
姜夜凌脸色巨变。她本来就是莫荆情送到宫中的间谍。自十四起受封,常伴君王侧。但私下一向是为莫荆情做事。监视荀临的动向,探听荀临的心思。但……
“你怕了吗?放心,这,不是毒药。”
面前女子的眼,融化着一片夜色。讽刺微笑的样子,一如当初他入宫前的那晚。
他一出生就是贱籍,落魄歌院。十二岁要破身,自以为一生颠簸,花落红尘。在那声色叫嚣的院落,遇到了一身素色娟好温雅的女子。她买下他,找人调教他,教他歌舞琴棋,对应谈话。两年的时间里,他早就爱上了她,努力地汲汲学取,只为得到她一声夸赞。但那也不过是梦罢了。
七年前,她要他入宫。他便入宫。她要他邀宠。他便媚主。所谓的一国天女,那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少女。瘦瘦小小,漫无主见。他和她,不过都是她手中的一枚棋。
莫荆情。
一个没有皇家血统,却因掌握了三皇女,进而更站在女帝背后,挟令天下,拥有可怕势力的女人。
姜夜凌早已对她心死。
在当初他把视线尝试着放在理应天之骄纵却时常面色阴沉的少女皇帝的身上时……
颤抖着,接过了纸包。
因为时事怎容他这小小后宫抗拒。因为……有时可以原谅自己从不期待的人,却没法不怨恨那让自己爱着的人……
视线转投向宫外夜樱,从没有一次如此刻矛盾,希望她不要再来,又希望她快一点来。
三日后。荀临到访暄阳殿。
她知道这些日子冷落了这个一向骄宠的男子。先是罚他不能赴宴,又连他的生辰也没有为他过。但他总该明白,她不是他一个人的皇上。何况向她骄纵,是一种乐趣。但对谁也心高气傲盛气凌人,那也未必是件好事。
暄阳殿,临水而建。夏天有风,满室荷香。
衣裳飘扬的美人,见她来访,自是喜出望外,一边娇声认错,一面亲手奉茶。
“这么好?”荀临笑,“你不怨朕了?”
姜美人甜蜜蜜道:“只要万岁心里还有臣妾,又怎敢怨怪陛下呢。”
捧茶的手举得稳稳的,淡绿的衣裳上,有重叠投映的莲影飘飘。荀临循着那影子转头,一时被窗外吸住视线。一只纤美白皙的手正掬起一把荷叶,脸上只露出漂亮的眉眼,余下的都藏在了那一捧胸前的莲花当中。她记得他是……
“阿芍?”
心念微动,愉快地叫出了声。站起身的动作太快,竟令姜夜凌未曾留神,手上的茶杯,只在这一站一退之间,已翻倒在地。
“啊。抱……”
荀临欲要转回的肩膀僵硬,抱歉二字再难吐出口唇。适才装在杯中的通透液体,落地成烟,尽管没有发出嗞嗞声,但那冒起的无数细小碎泡,已将其内的成分标明。
姜夜凌的手抖,身子抖,整个人抖动成一团,不由得由后步步退去,而身前的荀临无言中升腾起的一身杀气,让这原本一室荷香的殿宇,也霎时间充满戾气。
“不、不是的……”姜夜凌身子一软,倒坐在地,“不、不会的……”但是话一出口,他也惊觉。是啊。他怎么可以相信莫荆情?就算那人说这不是毒药……但又能是其他什么吗?
“贱人!”冷冷的字句跳出薄薄的嘴唇,下一秒,荀临已抬脚踹来,“别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你不说,朕也知道你奉了什么人的令!朕一直宠你,忍你,就是想给你机会!这么多年,你竟忍心这样待我……”
一时间,急怒攻心,荀临竟忘了以“朕”自称。
身边的侍卫闻得动静,一早围了过来。荀临贴身的老宫人也小跑着走近,“皇、皇上!”
“把这个贱人……”嘴唇抖动,半晌说不出话,看着那人一片心死地闭眼,竟让荀临觉得更加心凉,只恨声道:“让皇后处理!”
说罢甩袖离开,在那外边的廊上,因容貌美丽引得他探身一瞧躲过了灾祸的小宫人,错愕地站着。而荀临已无寻芳赏胜的心情,只看也不看地与他擦肩而过。
荀临又气又恼。
她本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因生父死得早,一向并未得到先女帝的喜爱。从小护着她,照顾她的,都是长她七岁的三皇姐。
三皇姐,名紫若。生父地位卑贱。因此一向不受重视。但她性格坚忍,侥勇善战。何况她年龄较大,早有封地。因此能够在那朝政纷乱的年代里,拨出余力照顾着她。从八岁到十二岁,她几乎一直也和三皇姐待在一起。几个皇姐中,她最喜欢三皇姐。
那双常年征战布满伤痕的手,每次握住,她都觉得是温暖的。
女帝辞世的时候,因并没有指认下一位继承人。国家一度陷入混乱。那时她早已得了封地,在领地里听闻消息,第一个想到可以登位作大的人,其实就是三皇姐。
可……皇姐的出身,实在太低微了。
朝中几位握着实权的老臣,在商量后推举的人。竟然是只有十七岁,但身为前亡·皇后所出的平阳候——她,荀临。
那个时候……
第一个赶来朝中道贺表示支持的人,也是三皇姐。
皇家,真的可以有姐妹亲情吗?荀临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在她尚且年幼的那几年里,那个名叫紫若的女人,确确实实曾经给予了她想要的温情。
“三殿下在外面飞扬跋扈。”
“她的领地内兵丰将足!”
“臣不敢言,然不能不言!皇上!”
臣子的言语,不知何时开始环绕耳边。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与三皇姐渐行渐远。
为削她的兵权,只能将她困在京中,封予高官,不准离去。希望这样就用不着有兵刃相见的那天。
然而还是高估了自己在三皇姐心中的位置。
“哼。”荀临阴沉着脸色。宫人们在身后小心翼翼,不敢问她要到哪个宫里去。她也一直茫然站立。
“皇上……”老宫人小声问询,“要不要奴才找宰府进宫……”
“不必。”她警觉。若请来宰府,姜夜凌必死无疑。她虽恼恨他,却还记着他毕竟服侍她那么多年。
阴沉沉地望着庭心的湖水,忽然想到了那一天就是在暄阳殿前,见到的苏重之子苏缠绵。
“摆驾,去苏充依那儿。”
冷冽地吩咐后,由宫人带路。很快,到达了那掩映在青葱绿树中的宫殿。
见到荀临竟在大白天忽然到访,苏缠绵吃了一惊。而前者面色青白不定,神色阴沉,更让苏缠绵不知如何自处。
“皇上……怎么会忽然来我这儿?”
“今个发生了点事,让朕忽然想起了苏太师。”
“我娘?”缠绵蹙眉。
“你。”荀临回眼,定定望着缠绵,“是否恨朕?”
苏缠绵心内一惊。想说皇上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嘴上却当即否定:“不敢!”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补充说:“皇上对苏家一向体恤。缠绵来到宫中,也蒙得皇后多方照顾。”
“这样啊。”荀临脸色阴晴不定。毕竟苏家落魄,乃是先帝所致。再怎样的明君,恐怕也有着错子的时候。先帝况且如此,又何况是她。说不定她有哪里做得不对,招人怨恨,才会有今日之事。
苏缠绵紧张地站着,心口怦怦跳。悄悄抬睫,看到荀临面色不定,也正瞧着她。半晌,竟向她伸来手,要抬她的下颌。苏缠绵下意识一闪,避躲了开来。
那张年轻的脸,在面前,变得越发阴鸷。
“哼。”年轻的帝王冷笑了。
“你不喜欢朕碰你。你不想要朕碰你。”
“不是。”苏缠绵急急解释,“我只是吓了一跳。”
“别在朕面前说谎。你不喜欢朕碰,那何不直言?”荀临的脸色几乎可以凝霜泛雪。说什么不怪她,说什么吓一跳。这些奇怪的男人,这些讨厌的谎言。这个令人厌倦的后宫。
霍然站起,荀临头也不回,便步出门去。
宫人小步跟在身后,眼看着皇上脸色越发的差,连问这次都不敢问了。而荀临也不加吩咐,径自走回陆乘风所在的殿室。
“小程!”
一进门,拨开飘荡在门口的细纱,荀临便喊他。
“怎么了?”陆乘风从窗边扭回头,因一时逆光,揉了揉眼,“皇上,您早上不是说今天要去姜美人那儿,给他补过生辰吗?”
“别提那个贱人。”荀临恼怒。
陆乘风觉得奇怪。但荀临待他一向温和,因此也只是一脸茫然。并不若那些颤巍巍的宫人们一副惶惑嘴脸。
荀临却也因此,软下了神色,挥退了左右。
“小程。”她走近坐下,环抱住他。其实她身材较瘦,这样抱着陆乘风的腰,脸贴过来,倒有些像是撒娇。
陆乘风用手理着荀临的头发,“怎么了?”
“小程,你喜欢朕吧。”
“……”陆乘风莫名地一怔。但荀临没有看到,她只是抱着他,喃喃自语:“对。你喜欢朕……你为了朕,七年不嫁。你一直都挂念着朕,想着朕,朕不是只有独自一个人。”
陆乘风听着,竟有点莫名的鼻酸。阳光打来,照得怀中的荀临此刻像个寻常的小女孩。
他不愿意在这样的荀临面前说谎,因此只能闭嘴不言。
好在荀临并不真的在意他有没有答,只是径自抱怨:“朕不是暴君啊。是他们擅自把朕想成那样。他们都不跟朕说实话。说一套,做一套。”
“皇上。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朝里有什么让你不痛快的事?”陆乘风也只能这么猜想。
“朝里?”荀临抬头,又别开眼,以膝为枕,躺在乘风的腿上,“朝里宫里都一样。唉。安阳国的国主,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最近在侵打白凤。”
白凤?
陆乘风眯眼。为什么觉得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听过似的?
荀临已自顾自讲下去:“白凤是我们的邻邦。若是被安阳占了。对我们只有害处。”
陆乘风下意识地接道:“那……我们借兵呢。”
荀临眨了眨眼睛毛,没说话。三皇姐在朝上和她在争的,就是这件事。三皇姐想要夺回兵权,以此次事件为借口,提出由她带兵,助白凤打安阳。
坦率讲,这是正确的做法,但却不能这样做。
白凤紧邻的那个城池,是在紫若的封地内。让紫若带着兵回到老家,若她不再回来,自己也拿她没办法。
三皇姐大概因此才恼了,竟让姜夜凌谋害她。眼下不是和皇姐撕破脸的时候。但放虎归山,就更是万万不行。
荀临寻思半晌。
直到陆乘风皱着眉眼,在头顶轻问:“皇上?”
“啊。没事。”荀临反应过来,心中却也做了决定。
她撑起身,从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了一块玉佩。红线上系着的是条吐信的玉蛇。
“朕接下来,打算领兵亲征。要有好一阵子不能陪你。这个送你吧。是朕的皇父还在世时,留给朕的。”
“亲征?”陆乘风一愣。
“没错。”她想好了。若是叫别人去,皇姐定是不服。而且她自己去也可以趁势把遗留在皇姐封地内的官员,摸摸底细,做一番清理。更重要的是有些事要和白凤族的族长做约定。
接过玉牌,陆乘风稀罕地瞧着那透通的玉体。
“好像是块很温润的玉呢。”
“嗯。因为朕从小就一直贴身戴着,玉会吸收温度。”荀临一笑,“你就当成是朕戴在身上吧。”
陆乘风更加惶恐。他这个对荀临假情假意的人,有资格拿人家从小贴身戴着,还是先女帝的原配,前皇父赠与的东西吗?
握在手中,竟觉得有些烫手。
“这么贵重……的物什,应该给皇后才对吧。”他瞪大眼。
荀临笑道:“反正皇后收了也不会高兴。这天下真正喜欢朕的人,只有两个。给喜欢朕的人拿着,才有意义。”
陆乘风更羞愧了。一面却在想,在皇上心里,那除了贺小程外,另一个真心喜欢皇上的人到底是谁呢。当下自然不敢问。
而宫外急急有宫人跪在帘外禀告:“启禀万岁,宰府大人求见,说有急紧军情。”
荀临瞳孔一缩,披衣而起。
“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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