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各怀心事
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头不敢抬地提着食盒,走过兵士的眼皮。到了最安全的靖德门,二人以低等杂役的身份,镇定地亮出腰牌:出宫采买。
入宫快半年了。
两个人终于离开了后宫,可以尽情地呼吸一下外面世界的自由空气。陆乘风挺稀罕地瞧着大街上的酒楼、店摊,一脸的兴奋。
苏缠绵催他:“眼下不是干这些的时候。快点去找钟大人吧。”
“呃……”这下轮到陆乘风犹疑地瞅她,看了半晌,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试探问:“你不是说真的要去吧?”
苏缠绵僵住。
再僵。
更僵。
三僵过后……二人一并爆发。
某苏:“难道你根本没打算去?”
某陆:“难道你竟然是真要我去?!”
苏缠绵吸凉气,顿觉牙痛。错愕地眺望宫门。
陆乘风嗫嚅:“我以为你用这借口逃出来嘛……再说现在好不容易脱离了那险恶环境,我们这种小市民就该想法子开创个新生。”现在的情况,根本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就算他和苏缠绵一块跑了,皇后那里也大概会认为他俩让三皇女派出的人给暗害了。再也连累不到旁人,多一劳永逸啊。
“你不去报信的话,皇上的事你就不管了?”
“呃……”要说不管,那显得他也太无情了,“但是荀临那人不像那么简单就会死的啊。”再说了,皇后那么精明,就算他和苏缠绵灭在路上,也一定能想出其他法子,换人去通知钟大人。
苏缠绵抿嘴不知想了些什么,眼眸里一片坚定,忽地捉过陆乘风的手腕,“走!我们去见钟大人。”
这人怎么这么迂腐这么想不开啊?陆乘风当即迎风流泪,但别看苏缠绵是女的,毕竟是这世界的,那力气是不可小觑的。当下被死拖活拽,找了没人的地儿,换了身普通百姓的衣服,又伪装成卖菜的,顺利进了尚书府。
到了府内,在苏缠绵眼神无声的压迫下,陆乘风不情不愿地找了管家,小声亮出身份:“我是你们家大人的亲戚,麻烦通报一声吧。”心想,大户人家的总管,向来耀武扬威,还不把他俩直接撵出去。但没想到人家老奶奶挺慈眉善目地打量了一通,还真把钟尚书给请来了。
有关钟秋霞,陆乘风一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如今一看,不由得感叹基因学的鬼斧神工。
豆芽眉,绿豆眼。茶壶的身躯,大饼子的脸儿。你说钟二爷的亲爹不知得美成什么样,才能把另一半这么惨的基因,给彻底战胜了。
难怪钟秋霞可以游离在三皇女派与皇上之外……估计哪个阵营的眼线,都为了保养眼睛而习惯无视了她……
他当下拱手,“侄女儿小程见过钟大人。钟大人送我那袭衣裙美得紧,一直想当面道谢,只是没有机会。”
绿豆眼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惊道:“贺贵人?!你怎么会亲自来这里的?”当下,把他和苏缠绵拽进密室一通详谈。
苏缠绵妥帖地传达了宰府和宫内的事。
钟尚书问:“宰府有其他吩咐吗?”
陆乘风无奈道:“时间紧急,她来不及说,只让我们到这儿来。”
钟大人迈着两条粗腿,在室内迂回漫步,一面摸着三层米糕般松软的下颌,“那么老身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啊?陆乘风想:我半点没明白。
“既然宰府大人把事情全全托给微臣。微臣果不得已,也好得僭越了。如今宰府大人脱不得身,皇后和太后又落在三殿下掌控之内。朝中局势不稳,势必动摇影响在外军心。”
陆乘风想,您老也是个人物。荀临都生死未定了,您还有空担心军心。难怪皇上不喜欢你,骗你当秘密武器呢。
那边,钟秋霞挑灯卷出一份羊皮地图。
“贵人请看,此处,就是白凤临壤我国边郭,三皇子封地境内。也是皇上带去兵马,现驻扎之处。”
“哦。”
“这边。”小棍一偏,“距此处不到二百里处,有个南沧镇。因介临边城,向来有一支军队在此常年驻守。”
“哦。”就边防部队吧。
“想要救皇上,如今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如今三殿下挟持主事,也定不肯再派兵增援。”绿豆眼望来,小棍在地图上一戳,“只得请贵人拿着微臣的手信,去见南沧将领,请其救援。一旦皇上平安无事,京内祸乱自解!”
陆乘风满头黑线,心想你分析得虽然铿锵有力,但干吗非让我一弱质男流上前线啊?
苏缠绵也皱眉犹豫,“但安知这支军队就不会为三殿下操控呢。”
钟秋霞笑道:“此军由我朝一位老将军操练而成。多年在外,几历生死。对她们来说,恐怕皇家之命,还比不上那位将军的令。而这位将军,更是位风骨萧飒的伟女子。早些年,三殿下还在领地时,就曾对她多番拉拢。再加上,她本来就是三殿下的老师,三殿下之所以精通排兵布阵那也是得益此人。但难得的是,老将军公私分明,义胆忠魂。又有豪侠情性,为了不卷入皇女们的嫡位之争,索性挂官而去!此等人物,又岂是三殿下与莫荆情之流能够摆布的?”
陆乘风心驰神往,“没想到竟还有此等世外高人。”
钟秋霞笑道:“嗯。她眼下虽离开军队,但威信犹存。听说她这些年已回了南沧而居。而南沧军的现任将领,更是她的亲生女儿。有母若此,其女可知。若得她们协助,救回皇上指日可待。”
“不是……”陆乘风犹豫地看了看钟秋霞。
“贵人不用担心,老臣家中有良马二匹。日驰千里!更有白银五千,请拿去做路上盘缠!”
“那什么……”陆乘风疑惑地甩甩头。
“您不必担心宰府。眼下天下有乱,三殿下她们也得心存顾忌,不会来硬的。”
“我想问的只有一个。”陆乘风受够了她的摇头晃脑,终于抢先问出:“为什么你就那么信得过我,非得让我去干这种关系重大的事呢?”
没错,******太疑惑了。要没苏缠绵在旁边看着,他连这儿都不想来,一早卷包会了。
“呃……”钟秋霞摸摸鼻子,半晌又颇不好意思地改为挠头,“贵人。虽然您是一介男流,体质孱弱,但越是大事,越需要的往往不是肉体的强壮,而是深藏心间的忠义。”
“……”
“试问这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像贵人这样深爱皇上?”
“……”
“贵人多年来饱受世间闲言闲语,竟能其志不改!此为坚!”
“……”
“而能再获圣恩,二次进宫,终圆其志。此为幸!”
“……”
“贵人既坚且幸。有如乘风快柳千里鸾鸢!所谓天神亦哀情与苦,有贵人出马……”
陆乘风抬手,礼貌地打断他:“OK!”
求求你,别说了。他离既坚且硬不远了。大力丸啊这是。
“我去!”
当下在钟秋霞一番打点之下,陆乘风与苏缠绵再度改换了衣装。骑着玉青璁、胭脂染两匹骏马,出城前刻意驼了些货物,只扮作商人模样。
白云如雪,天高且蓝。道旁青草长过了马小腿,在风中摆荡。陆乘风自来到这朝代,头一次能出回外景,自然心旷神怡。而苏缠绵则一直苦皱着眉,不怎么言语。
陆乘风只当她在担心,便在马上逗她说话:“钟大人这两匹马果通灵性,走得又快又稳。我才没骑一会儿,已经觉得渐渐上手了!”
苏缠绵看他一眼,消沉道:“按你这个骑法,不知要走多久才到得了南沧。”
陆乘风蔫回去,“总得、总得让我适应适应……”
野外,天高气爽。
四处,野花盛开。
如此良辰美景,奈何苏缠绵只是从旁出神。让陆乘风数度开口,又原样吞咽回去。
陆乘风完全搞不懂苏缠绵的想法。在宫里时,哭着喊着要离开,曾经还宁可跳江寻死。眼下出来了,却一心一意走在救驾的大道上,莫非古代人就真的全都是忠肝义胆?
陆乘风当然也不愿意荀临死。但比起荀临皇后宰府……这些人,他更挂念的,还是他寄养在贺肖云家的儿子。
四处望望,旷野天高。心不由得就又活动了。你说——现在,拿着包袱里的银,偷溜回江南,拐走儿子。自此,寻一绿水青山处,与苏缠绵一起举头望明月低头养儿子……呸呸呸,为什么非得和那丫头共养儿子啊?但又有抱臂环肩三头身的自己在幻想意境里斜眼冷笑说就和苏缠绵在一起又怎么了、你就不能承认你对她目的不纯吗?
咬咬牙,陆乘风心一横,心想我就还自私冷酷一把了。抬头,转脸,深情开口:“苏……”
“小程。”
苏缠绵忽地拽住马身,挺严肃地调转过头几乎与他同时开口。
“什么事?”
分明是他没告诉人家自己的真名,但听苏缠绵管他叫小程,陆乘风心里还是酸了一下。明明荀临也这么叫,他就没反应……
“我……”苏缠绵欲言又止。她心里斗争十分激烈。曾经以为没指望的事,现下却透出一现光明。她当然想要紧紧攀抓。机不可失,若此去能救了皇上,她就算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袒露身份,就连母亲苏重的罪名,或许也有机会请皇上昭雪。她也能从这身男儿的装扮里得到解放。
“怎么了?”
身旁,另一匹稍矮的马上,青衫的圆脸男子茫然张口。
苏缠绵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
只是那样一来,她和面前这个男子,就再也不能相见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怀着这种打算才坚持跟来。苏缠绵有些羞愧难言,那些话堵在胸口,变得无法说出。
“那我就先说了。”陆乘风神色闪躲地偷瞥着苏缠绵,“你看。我们送完信,就偷偷跑吧。这样,咱们也对得起荀临了。到时兵荒马乱,不会有人特意看着咱们的。就算咱们跑了,兴许还以为我们是死了,得给咱们家里记个二等功呢。咱、咱们俩……”陆乘风结结巴巴,“可以找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或者干脆去其他国家我也没意见……”
苏缠绵越听,眼眸就变得越发幽冷深邃。最后,像有露珠凝结在那大黑眼仁上似的,深深地盯着他瞧。
一边羞涩一边高兴起来的男子讲完,抬头一笑。那种难得单纯起来的样子,让她也不由得温暖地跟着笑了。
心却有些微微刺痛。
她知道她注定会让他失望。
她实在无法放弃这样好的机会。逃走,从来都只是下策。是她在无奈,没有选择时,唯一的办法。
现在有了第二种道路啊。她却也在此时才发觉,有选择,竟也会这么令人困惑……
两个人于次日开始任马奔驰,全力前进,日夜兼程。一路上因有钟大人的书简信物,各个城门关卡都过得轻松。但越是深入,苏缠绵越发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
“什么地方有问题?”乘风不解。
“状况不对。”
“我们很顺遂啊。难道一定要有刺客,才是符合状态?”
“不是说这个。”苏缠绵皱眉,“你看。不论走官道野道,一路都并未见任何流民。农家耕种如常,商人的驼队亦行进得毫不慌张。”
“有什么问题吗?”陆乘风依旧不解。
苏缠绵无奈道:“眼下离边城已近了。若两国交战,人民怎会不慌?”
“皇上在白凤女帝手中。官兵们忌惮,不敢交战也是合理啊。”
“傻瓜。”苏缠绵忍不住,“那白凤国却又忌惮什么呢?”
“对啊!”陆乘风恍悟,“就算咱们不打,他们没理由不打啊?”
“一定有什么情况,是宫里不知道的。”苏缠绵决意,“我们改道,先不去南沧,直入边城打探内情!”
“啊?”陆乘风一个趔趄,险些从马上栽下。
这这这比去南沧送信,还要危险咧!
“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会被谁认出。”苏缠绵呛声,“你还是我?原本钟大人让我们来,就是因为我们身处深宫,外面的人没见过你我。光是这点,就强过她们平日蓄养的手下。”
“原来如此。”陆乘风钦佩,“我完全没料到钟胖子想得这么深。”
苏缠绵没好气地转脸。不过心里其实是有些佩服他的。没日没夜赶了这一路,她是女子,都觉得吃不消,陆乘风虽也赶路赶得蓬头垢面,但光是能坚持下来并不抱怨这一点,就让她不禁觉得,他果然不是寻常男儿。
入了边城,先找了客栈,好好吃了一顿,让两匹马得到休息。四下打量,此城不愧为两国商贸交界处,繁荣盛况,竟不逊于京内。
吃饭时,也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小二打探。
“眼瞧着,两国要是打起来。就该天下大乱了。”
“白凤国现在自顾不暇,哪有空打咱们。”小二一笑,显得很镇定。
苏陆二人,互望一眼。
“两位是内陆来的吧。”小二边擦桌子边道:“放心住吧。别说几万大军在城外驻着,白凤打过来也不怕。就是那西边的安阳国,最近打白凤打得厉害,它也没空转身打咱。别说,我倒是怕白凤给安阳打败了。那时咱才有危险。毕竟这白凤好比咱们对西边的一道墙。它不倒,哪轮到咱。”
陆乘风与苏缠绵,再次对望。
莫非,皇上被白凤擒住的消息,还没在这里传开?也对。京里听到传闻时,首先也要对普通百姓封锁信息。
只是……
苏缠绵道:“小小一个小二姐,都能有此见识。知道白凤的存系,对我国有益无害。便是去求南沧军,她们也未必肯听我们的话就去攻城。”
陆乘风道:“但是荀临在白凤手中啊。”
“谁说的。”苏缠绵黑眸一闪,“究竟是谁说皇上被白凤所擒了?”
“公文啊。”陆乘风愕然,却张着嘴猛地发出一连串气音,“你你你是说?”
“我军若与白凤尚未交战,皇上怎么会被白凤生擒?白凤现在既然和安阳国真的在打,那就证明他们没有串联一起搞什么针对我国的阴谋。既然如此,白凤有何必要,禁锢来此援军解救她们围城之困的吾皇?”
“对啊。”陆乘风张大嘴,“没道理啊!”
“宰府大人收不到密探的来信,是因为皇上根本没有被白凤国主所擒。但是……”苏缠绵目光骤冷,“京里发生这么多事,皇上不可能一点也不查知。事到如今毫无反应也没有给宰府大人指示,只能说明皇上也是确实出事了!”
陆乘风的嘴一时三刻合不起来,只得问:“那究竟……”
“是谁写公文说皇上被白凤擒?”苏缠绵反问。
“我军……”陆乘风本能答。
“那谁能从这件事里得到好处?”
“三皇女?”
苏缠绵摊手,容颜讥诮,冷艳异常。
“那么答案出现了。我方军队指挥使与三殿下,她们才是叛变之人!这是——己方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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