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变
按照平日里的惯例,见到房内桌上的烂摊子,脾气不好的阿婆肯定会出口就骂,但今日跟在阿婆后面,直至走到桌边,除却阿婆大概因为生气而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之外,并未有任何骂声。
这一点反常,让祭无道疑问在心,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背对着她的阿婆。窗外,传来细微响声,祭无道一惊,转眼看向合着的门窗。
“丫头……”
反常的唤声,黑衣人一愣,没有接话。
“丫头,你叫祭无道,无道,无道,无道即无路可走,可天却留你一条生路。”
毫无头绪的话语,却似是话中有话,祭无道一时愕然,呆愣地站在原地,不像平日模样的阿婆却让她有了初见之时的局促和不知所措。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祭无道心底开始忐忑不安。
“既然天要留你一条生路,那老太婆也只能应天而行。”话音刚落,却见原本只是站在桌旁自言自语的阿婆,拉开了门窗。
门窗外,两条挺立的身影立在昏暗中,从房内照射出的幽幽烛光映在两人的脸上,映出了两张截然不同神色的脸。
一是满是着急关切神色的幽天华。
一是透着捉摸不定神色双目对看着房内阿婆的幽天君。
四人面对面,祭无道一顿,正欲开口,却听站在最远的幽天君开了口。
“大祭司的话,天君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天君可否问一句,这就是身为幽族祭司给予我族的答复吗?”
充满威严的话语,完全是一族之长的姿态语气。
大祭司屈膝下跪,祭无道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听大祭司轻喝一声:“站那不准靠过来!”
祭无道全身一颤,本欲伸过去的手僵住,心却更慌了。
双膝跪地,上身匐地的幽族大祭司顿了一下,继续言道:“幽族大祭司从来都是应天而行,天意如此,我等凡人又怎可违抗。”
“是吗?”幽天君一声轻语,抬眼看向大祭司身旁的祭无道。原本站在幽天君身侧的幽天华见情形不对,几步走到祭无道身前,双目对上幽天君,道:“天君,既然大祭司都这么说了,那说明无道不应该死。”
幽天君看着双目炯炯的幽天华,抬起双手抱胸,道:“有道理,不过,圣女既死,就再也无人能控制黑龙龙神之力,早晚有一天她会控制不了附身在她身上的龙神之力,身为幽族族长的我该怎么做?”
幽天华向前一步,道:“一切照旧,还是把她关在禁地,只要不会有任何刺激,龙神之力就不会爆发。”
幽天君闻言,一声笑。
“那么天华,假如她还是受刺激爆发了,又该怎么处理?”
“天华会负责,斩杀黑龙。”幽天华单膝下跪。
“很好,既然天华都这么说了,天君再坚持就不近人情了,祭无道暂时就留在祠堂,继续由大祭司看守。”
匐在地上的大祭司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听到有人唤自己名的祭无道回过神,上前伸手去扶阿婆,这一次阿婆没有拒绝,让她稍稍安了一些心绪。
幽天华转身一起扶着大祭司在床对面祭无道所睡的床上坐下,幽天君靠在窗前,看了一圈阴暗的屋内,开口道:“我还是不习惯待在这样的屋内,天华,我们该走了。”
幽天华转头看幽天君,道:“大祭司神色有点不对劲,我想在这帮忙照顾她。”
幽天君抬眉,显然不太满意幽天华的回应。
“这有祭无道在,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忘了你的职责是保护我的安全。”
幽天华抬头,对上幽天君不满的神色,良久叹了口气,道:“天华明白。”
得到幽天华的答复,幽天君才转身,率先跃出窗口,幽天华回头,看了眼忙碌着替大祭司擦额头上血迹的祭无道。
“你……”
话到了嘴边,却听窗外的幽天君沉声道:“天华,记着她的身份,我们该走了。今夜要火化圣女的遗体,晚了可不好。”后面说的是借口,重点放在了前面那半句话。
将本要说的话语咽了回去,祭无道回头,看着幽天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幽天华叹了一口气,转身跳出了窗口。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中,祭无道才放下手上的布,躺在床上的大祭司看着烛光下低垂着的双眼,忽然坐起了身,道:“真是前世欠你的!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扶我回房去,看着都倒胃口。”
祭无道摇头,上前要将阿婆按下,只见阿婆白了她一眼,自顾自起身,扶着额头走出了房间,祭无道想追上去之时,阿婆却站住了脚,回头看着她,道:“马上把这收拾干净!再有下次,饿你三天!”
看着阿婆走出房门,祭无道回身准备收拾掉桌上的烂摊子。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平静下来之后,祭无道才明了自己是逃过了一次死劫。她拍拍微微有些发烫的脸颊,脑中回响着阿婆刚才对她说的话。
“天要留你一条生路。”到底是天要留她,抑或是想让她继续活下去的人刻意为她创造生存的机会?
眼眶不禁一热,脑中闪过多年前那一张温柔美丽的脸庞。
娘……您可知道无道有多想您……
幽族祭祀为圣女亡魂守灵之夜,当祭坛上响起几十年未曾在族内响起过的号角时,位于层层山谷中的幽族被浓厚的雾气笼罩。
几十年未见的浓雾,让幽天君皱了眉。
四天前日前护送圣女遗体回族时,护送队伍中多了一名陌生的脸孔。幽族一向不与外界有所牵连,就连一向不在族内的圣女出入幽族,都恪守不带与幽族无关之人入族的规矩。
在这种时候有陌生人入族,同时出现这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浓雾,而且这名陌生人比他想象得更为了解幽族的情形。此等状况,对于幽天君来说,这最后一夜怕是不太好熬。
但是这名陌生人却有特殊的理由让幽天君不得不放她进入——作为圣女生前最为贴身的侍女,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名唤画中仙的美貌女子是唯一知道如何除去黑龙图腾之人。
画中仙,幽天君搜遍了脑中无数关于外界江湖上的消息,都无法查出这个人的背景,就像无中生有从天而降一般。
纤细如柳,眉目如画,虽不如幽族圣女那般貌美,但十步外轻轻巧巧地站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对看着幽天君的人却给他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细细品味,最终发觉无以言表之后幽天君下了定论,只能说确实如她之名那般,画中仙,画中之仙的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表现得十足。
从画中仙走入大厅见到坐在堂前懒懒散散打量她,却未开口说一个字之时,她便开始等。
在拥有十足筹码之时,她习惯等对方沉不住气再下手,入族之后意料之中的刁难,故意冷落对画中仙来说,完全不影响她的计划,这种时候端看谁能稳住自己到最后一刻。
但,眼前之人却似是不在意,既不说话,也未回避。半刻时间过去之后,画中仙确定面前之人并非想象中那般好对付。
微微福身,画中仙开口道:“画中仙初次来到幽族,不懂规矩,还望族长见谅。”
幽天君冲画中仙一笑,道:“怎会,在下对姑娘得体的仪容佩服不已,莫怪跟随我族圣女多年,虽是初次入我幽族,该有的礼节分毫不差。”
“族长谬赞。”画中仙回笑,心底开始思量如何将话题引向她所期望之处。
“客气了,是不是谬赞,姑娘这一路过来心底总该有数,若非幽族族规严苛,不得将非族人留族内,天君我倒是非常乐意让姑娘留下。”明明是赞美的话语,从斜靠在椅背上侧脸笑看着画中仙的幽天君口中说出,多了三分的调戏之意。
画中仙当下心底开始有些不满,脸上倒是依旧保持着一贯的轻柔笑颜。
“族长说笑了,画中仙是奉了本宫主之命来此转达本宫教母仙逝前所留的遗言,若非办完事之后必须回禀,画中仙倒也乐意在此长住。”
幽天君顿了一下,忽然斜靠着的身躯坐直,道:“可否请教姑娘,贵主人吩咐姑娘亲身入我幽族所为的是何事?”
画中仙对着幽天君,道:“不瞒族长,画中仙此次入幽族,为的是带一个人回去。”
“哦,那人是……”
“祭无道。”
夜入深更,本该是夜深人静好眠时,却见祭无道房中亮起一抹昏暗的烛光,烛光微弱,照不尽房中每处角落,只摇曳在祭无道那张苍白的脸孔之上。
反常的心神不宁搅得她无法静下心,一闭上双眼,便恍惚感觉脸上燥热灼痛,直烧心底,轻喘着气。祭无道犹豫着抬起手,醒来之后脸上的灼痛感不再,但仍存着一丝不适的异样,小心地触碰着脸上明显的突起。
这是八年前便留在她脸上的东西,而这东西的出现,带走了她的过去,那对她来说最为珍贵的亲情——她唯一的亲人就葬身在那场灾祸之中。
不祥的东西,所拥有它的人便是不祥,这是赐予她脸上这个东西之人所送给她的第一句话。
“她……死了。”口中喃喃着,祭无道回想起幽天君临走前所说的话,赐予她这个东西并杀了她娘亲的人死了。
说不出的苦涩感,祭无道从来未曾想过,听到杀母凶手的死讯,心底升起的却是淡淡的心疼,如同母亲死前在她耳边低喃过的那句话。
“无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跟母亲一样,都是为情所困的可怜女人,死才是我们最好的结果,只可惜……为娘见不到你长大后的模样了。”
可怜……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不可怜?
“啪嗒”一声,闭合的门窗忽然被一股风吹开,祭无道急忙缩回手,抬起头。
窗外,竟然是一片朦朦胧胧,之前幽天君和幽天华来到此地之时还是月朗星稀,这会却是在月光下混沌的景象。
而,这浓雾的景象,风从何处来?
祭无道站起身,端起手上的烛台,走向窗边的木桌。
“叩”的一声,将烛台放置在桌上,转身抬手去拉门窗。忽然,眼角一道寒光,直逼门面,祭无道本能地后退一步,跌倒在地上,而桌上的烛台也被她的衣角带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烛台上的烛火,霎时点着了正好落在火上的床单,顿时火光蔓延而上,祭无道一慌,爬起身想去扑灭这火。
冰凉的铁器抵在了她的颈项之上,止住了她的动作,刺得她心底一阵发寒。心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祭无道心底一片茫然,难道刚逃过一劫的她,依旧逃不过一死的下场?
“祭无道,别怪我,要怪就怪琴姬死得太早。”话落,耳边冷风再起,祭无道心口一紧,脸上忽然又是一阵灼热的烧痛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撕开她的脸皮,跳出她的心口。
砰!是房门被撞开的声音。
咚——
一股熟悉的感觉扑在了她的身上,祭无道认得,这是阿婆身上一贯的香火味。
“老太婆非是违抗幽族族长之意,而是身为祭司的职责,本就是依天命而行。”
祭无道眼前看不到扑在身上的阿婆以及身后发出那冰冷无情的催命声之人,在感觉到扑在她身上的是阿婆之后脑中闪过阿婆之前说过的话。
耳中好似听到利刃插入身体的声音,身体却没有剧痛感,脸上烙有图腾的位置烧得她心绪翻腾,心口跳得厉害,越跳越快。越跳越有一股冲动从心底滋生。
杀,杀,杀。
手上传来一阵冰冷,靠着那冰冷的感觉祭无道压制住心底的冲动,低头一看,阿婆满是褶皱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匕首,而传递到她心底的冰冷,就是从匕首的刀刃刺进她手中的缘故。
“不想死就让开!”警告意味极重的话语,手起刀落却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
“如果老太婆一死,能换得她的一线生机,老太婆死而无憾,只是……”话未说完,利刃入身。
大祭司抬起脸,看向手握刀柄之人,目光却是穿过那人看向后方。
蒙面人察觉身后传来的危险时,却是晚了一步,身后致命的要穴已被不知何时闯入的人制住。
一时的停顿,祭无道回转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多了一双灰黑的靴子,上面沾了泥土、草屑,混合着露水,原本看上去本该是很干净的鞋子,此时早是面目全非。
是他!祭无道没有想到那晚之后这个人还留在这,这种时候他还出现在这里。
“你……”想问他怎么还在这,刚起身却发现双脚有些虚软,身躯也摇晃起来。
一只手伸过来稳住她,同时低沉的男声传来。
“你怎么样?”不等祭无道有所反应,那只手已经自顾自拽住她的手臂,一把拉了起来。
想到还压在她身上的阿婆,祭无道急忙要抽回手。
那人却仍是将她拉了起来,等她站好,怀中多了一具身躯。
“一刻钟后,我会再来找你。”
惊魂初定的祭无道抬起头,对上殷无形那犀利沉稳的眼神,却在对上时发现那眼神下是一抹复杂的神色。
深沉如深渊般让人看不懂,却又奇迹般令人安心。
祭无道失神之际,只听殷无形别开脸转身,道:“时间有限。”话音一落,青衫飞扬,人已跳出了窗口。
人影消失,祭无道回神,房中火势趁势蔓延,此时凭她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扑灭的,现下她所能做的便是将怀中奄奄一息的阿婆带出这个危险的地方。
怀中人的气息微弱,早已失了往日对着她喋喋不休念叨的神态,知生死就在眼前,祭无道心更疼,这世上阿婆不是亲人,却早已成为她最亲之人。
她使力背起阿婆,却听背上的阿婆微弱的声音传进耳中。
“放、放我下来……”微弱到不仔细听已听不清楚,祭无道摇头。
“死丫头,阿、阿婆临、临死,都不能遂了我的意吗?”
祭无道摇头,却在片刻之后依言放下了背上的阿婆。
粗糙双手搭上祭无道环抱住她双肩的手,喃喃道:“老太婆是看着琴姬长大的,现在她也死了,你也不要怪她,她也是可怜的孩子,这把匕首你好好保管,等你出去之后,记得去找一个叫南阳舒敏的人。老太婆没法救你,这世上只有他有能力为你去掉你脸上的图腾并保你平安无事。”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最后的遗言交代清楚,现在,没有比让眼前这个人保住性命更为重要。
祭无道摇头,拼命摇头,早早便知阿婆的好,但此时此景,她所面临的是和最亲之人的死别。
“哎!可怜的孩子……”一声长叹,不知是为早一步离世的琴姬,还是为面前这个此后将是无所依靠的她叫了八年的丫头,握住祭无道的双手无声滑落。
抱紧怀中渐渐冰冷的尸身,祭无道只觉得心中满是沉重压抑的悲恸,如同当初眼见着母亲死在她面前一般。
天要留她,为何不能留住她们?用她们的命所换来的一线生机,她宁可不要!
门窗内,火光四射,映照出窗外层层浓雾之下树林间满布的杀机。
立在窗前的殷无形环顾一周,仔细掂量了团团围住他并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的那群蒙面人。
“凭你们要动到她,不可能。”
“你是何人?未经允许擅闯本族,该死!”
殷无形一手握剑面向众人,沉声道:“我再说一次,想死就尽管上,要动她,先过了我这关才有机会。”
话音落,青影微动,剑光闪,在场蒙面人的脸上瞬间失掉了原有的遮蔽之物。
被人如此挑衅,失掉了面罩的遮蔽,顿时让这群人恼羞成怒。
“找死,众人上!”
一群人一哄而上,场面开始混乱起来。一边应付着接踵而至的刀剑,一边暗自注意着由远及近的更大的危机,殷无形明了眼前这帮人不足为惧,真正的危险,是在离这树林不到半里的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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