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南京,往来苏州的机会颇多。在我的印象中,苏州是没有山的,那些被苏州人称之为山的小丘,倘若认真去看,十有八九会让人失望。苏州的水当然很有名,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得了个“东方威尼斯”的雅誉,使人总是把目光落在街市间那种曲曲折折的小河沟上,以至看到浩渺的太湖时,竟会觉得那与苏州的风格不大相称。今天若要给苏州山水下个定语,可以套用一句俗话,叫“见面不如闻名”。所以得知书友王稼句先生在写一本《苏州山水》,便很有儿分疑惑3乂为他该去写一本“科蒈型”的《苏州园林》才是正经。
苏州的风光,似乎早已被定格在登峰造极的园林上了。
秋末,收到了稼句寄来的《苏州山水》,是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套多达十六册的“苏州文化丛书”中的一种。朋友的赠书,我总是放在手边,有空就翻了来读,然而这本书读的时间够长,不过十八九万字,零零碎碎地有两个月,才算是通读一过。不是不想大快朵颐,而是书中融会了过于丰厚的文化积淀,浓得化不开,必得细细咀嚼,慢慢消受,方不至太觉沉重。
这大约也就是《苏州山水》的特色。
古话说“人杰地灵”,而不说“地灵人杰”,是大有深意的,不无“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况味。平心而论,因“地灵”而产生“人杰”的例子自是有的,可更常见的情况,恐怕还是“人杰”发现和张扬了“地灵”,进而吸引了四方“人杰”来丰富“地灵”。
就苏州而言,当是后者的成份居多。所以著者在展示自然景观的同时,更侧重于人文景观的梳理,所以我们在山色苍翠和波光澄碧之间,得见更多“历史的遗韵和人文的胜迹”(《苏州山水·后记》)。
天乎山半,白云泉涓涓而出,声如鸣玉,白居易饮泉水而起兴;天平山下,范仲淹祠墓和范允临山庄,张岱有桃源之誉,徐崧有列仙之誉,弘历有高义之誉;天平山东,无隐庵金光绿阴相映,远水接天,风翻竹浪,沈复“快游”后记入《浮生六记横塘道上,飘洒着贺铸的“梅子黄时雨”,细雨垂杨上系的是杨万里、姜夔们的画船;石湖别墅中,范成大的“竹里悔花”一夜吹香,文徵明当潇潇春雨初霁绘成《花游图》;吴山泛月楼,编辑《百城烟水》的张大纯与徐崧抬眼可见“柷林渐老”、“橡栗初肥”的郁葱佳气、尧峰山庄,汪琬在“坐讽六经”之际,也难免游目于侵面石苔、环绕松萝;灵岩山上天山阁,“同是前朝党锢人”的黄宗羲、文秉、徐枋、周茂藻、熊开元等曾经反思兴亡,放言纵谈七昼夜;灵岩山下蕲王祠,韩世忠的三位出身妓家的“国夫人”至今传为市井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渔洋山花光湖影,烟鬟镜黛,董其昌以其为归宿,王士慎取其为别号木渎石家饭店,留下了李根源、于右任、周作人、苏青、文载道等人的足迹与墨迹;华山有归庄记游,钾山有袁宏道记游,茶士有叶绍袁记游,金山有沈德潜记游,为张继一唱而名扬天下的枫桥和寒山寺,更是几乎成了苏州游人必至之地!
读这本《苏州山水》,同时在空间和时间两个范畴中遨游,实在令人生眼花缭乱、目不睱接之慨。
宋人郭熙说“山得水而活”,明人归有光说:“夭下之山,得水而悦;天下之水,得山而止。”这本《苏州山水》中写到的山,大约部与太湖相映衬。然而无论湖水、7可水、泉水,都还不足以使苏州的山丘们“活”起来。苏州的山还需要别一种“水”的滋润一一倘若将苏州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理解为‘’水”,将从全国各地慕名前来游历以至定居的文人学士理解为“水可以说,苏州的“山”正是因此而有生气、因此而雄奇瑰从这个意义上说,苏州域外的山水,与苏州城内的园林一样,都是一种人文景观。
照时下写书评或书话的定例,文章到此可以收束。但还有几点可算题外的感想,不吐不快。
其一,就人文景观而言,苏州山水的辉煊,大约只延续到十九世纪中叶,而二十世纪中叶似已成为极限,这在《苏州山水》中可以晉得很清楚据我所见所闻,这一状况决不止于苏州。江南一带的人文景观,近代以来经历了几次大劫难,一是太平天国二是侵华B寇,三是大跃进,四是文化革命,五是当前盲目甚至野蛮的“老域区改造”一方面是无情的毁损破坏,另一方面则是很少有新的人文景观形成一一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化人,至多能在死后赢得一方有点文化意味的墓地或纪念馆,此外再无凭一己之力创造或建设人文景观的可能,这是有目共睹的现实;而政府主持下的域市建设的要义,通常只是实用,太少文化构想和人文追求,更缺少个性,甚或只有主管官员的“个性”,这也是有目共睹的现实。
堙解了这一点,对于苏州的山水今天会让人视而不见,“见面不如闻名”,也就不以为怪了而文化人对于苏州山水、对于历史上人文景观的呤味,便不免成为对往曰辉煌文化的挽歌。
其二,一个多世纪以来,随着上海的崛起,长期作为消费域市的苏州,遂渐沦落到上海的“后花园”的地位,真的成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说的“红尘中一二等富赍风流之地”。在这里得山而止”的,少了俊逸以至穷酸的文化人,多了豪门赍冑和畜商大贾。
近五十年间,严密的户籍制度,又使得文化人除“组织调动”以外的自由迁移成为不可能,加上种种因柰所造成的老辈凋零、青黄不接,能成为文化高峰甚至丘山的学者文人稀如星凤。外人对于苏州的欣赏,也就日益压缩进那些精巧雅致的小摆设似的园林里。
即便苏州园林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它也只是作为一种“遗产”而存在失去了“山”的骨和“水”的润,缺少了继续创造的生命活力,结果成为一个空壳,一种文化“木乃伊”,徒然令人感慨前人文化活力的旺盛一一当然也可以如阿Q般的自豪:“我们先前,可阐多了!”
其三,近几年来,此类“老字号”的出版物甚多,至今势头不减,而每况愈下,从弘扬民族优秀文化扩张到了展览陈年旧物以至文化垃圾。编撰者和出版者,缺乏明确的文化立场和批判精神,多出于纯粹的商业目的,取舍标准惟“旧”是从,一味罗列堆砌,良莠不分,香臭不别,连为往日的文化辉煌唱挽歌都倣不到,更不要说对城市文化的历史进行审视和反思,为今天的域市文化建设提供参考、出谋划策了。
此类打着“文化”旗号的出版物,最缺少的恰恰是文化精神和文化品位。
回过头来说苏州。改革开放以来,苏州逐渐成为江苏以至全国的经济重缜,繁荣的经济为文化的繁荣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苏州在文化事业上的壮举,耳闻目睹的巳有不少,最令人感喟的一点,无论城市新兴建设还是古典园林猓护范畴内的成功,都不是仅靠文化界的朋友们就力所能及的,一定会有实业界以至政界的强力支撑。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只有一个祝愿,就是这一套“苏州文化丛书”的出版,更应成为苏州明日文化发展的动力和发展走向的思考,创造更好的文化环境,以“地灵”吸引“人杰”,靠“人杰”促进“地灵M,不仅吸引经济人才,也能吸引更多的文化人才,集思广益,将苏州建设成新世纪的新天堂》
《扬州掌故》
时常会为韦明铧先生的博识而诧异,算来他的年纪不比我大,但读的书肯定比我多,而且阅读面之广,联想之活跃,更非我所能及。所以拿到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12月出版的这一套八册的《扬州文化丛书》,见其中有《扬州掌故》一种,便猜想那作者该是韦明铧,一看,果然。
这套丛书的作者,有好几位是我所熟悉的。《扬州八怪》的作者丁家桐,《扬州园林》的作者许少飞,都是扬州的老文化人,扬州市作协的领导;《扬州史述》的作者朱福蛙,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扬州作家。他们的作品,都是我所乐意读的,可是读的时候,还是把《扬州掌故》排在了第这倒不完全是作者的原因,而是我对于掌故的兴趣,要更大一些扬州是我常去的地方,交往的扬州朋友也多,所以风景名胜,古今人物,诗文书画,时尚习俗,大略都还知道一些一有时陪远道来的友人上扬州,我还能混充导游说上个头头是道。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有一个定规,大头绪不错,小头绪出彩,肯定能蒙人。
惟独掌故,可是个无底洞。我也算五十年的老南京了,可说起南京掌故,还时常会被人提出一个陌生的话头,茫茫然不知应对,就更不用说扬州掌故了。掌故这玩艺,说学问算不上学问,没学问又绝对弄不来;读的人往往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写的人则如沙里淘金,全靠灵犀一点。
韦明铧在此书《后记》中说,“在一切文体中,掌故是最自由的一种”。然而文体的自由并不意味着写作的自由,他接着就为“掌故”下定义,要“有点故实,有点传闻,有点意义,有点趣味”,单说一点是很简单,四点具备就不容易,况且这才是“掌故”的基本要求,至于“好掌故”,那“还要补充综合和考辨两点。综合是由此及彼,考辨是去伪存真,两者缺一不可”,可谓深知个中三眛。
换句话说,好的掌故,不在于说故事,而在于从没有故事的地方,做出津津有味的文章来。读韦明铧这一本《扬州掌故》,得意之处,不在干《市井杂缀》一辑中的说酒说菱,说旧巷说老街,说占卜说古玩;也不在干《书林纪事》一辑中的说画舫录、说竹枝词,说《风月梦》公案、说《闲话扬州》风波。应该说《读朱偶得》是有点意思了,好像还没看到有人这样来读朱自清先生的作品,可以说是朱先生作品中的扬州民俗铨释,也可以说是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对朱先生作品的铨释。这颇有点像钟叔河先生《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的做法,对于现代文学的研究,无疑是一种新角度。
我最喜欢的,还是《扬苏谈荟》一辑中,将扬州文化与苏州文化进行的类比,《扬州脚苏州头》,《扬州调昆山腔》,《扬州刀苏州片》,扬州女子学苏州装束,苏州歌人唱扬州小调,以至作为两地绰号的《扬盘苏意》,这些题目,看似信手拈来,恰成巧对,实际上每一种事例的对举,每一个论断的作出,都不是可以信口开河的。此中甘苦,只有过来之人才能领略。
《扬帮为武苏帮为文》,这八个字,本是前人对“秦淮诸姬”中“苏帮”与“扬帮”的评语,韦先生将其从青楼文化拈出,引向广阔的文化领域。说园林,有苏州的“柔和”与扬州的“雅健”;说盆景,有苏派的浑然天成与扬派的孤峭狂傲;说裱褙,有苏裱的整旧如旧与扬裱的整旧如新;说绘画,有吴门画派的温雅平和与扬州八怪的傲岸奇倔;说戏剧,有吴音的繁缛与乱弹的悝质;说评书,有苏州的吴侬软语与扬州的蓝青官话……一直到治学上的“一静一动,一退一进”,寞是应了古人所说的“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令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感慨。
《史海拾贝》一辑中的《郑板桥与袁子才》一篇,亦是此类。文中将郑板桥与袁子才的“何其相似”、“如此不同”、“求同存异抽丝剥笋,条分缕析,使读者于似曾相识中别开生面百花文艺出版社有意做“域市对话”丛书,第一对选中的就是扬州与南京,扬州的“发言人”自然是韦明铧,南京的“发言人”看上了我。我想,这里的《扬苏谈荟》和《郑板桥与袁子才》,已经为我们的对话,作了一个范例。而且,韦明铧这样的“对手”,也让人不能不“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