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后,龙榆生先生的处境比較安定,除了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期间精神紧张,“有些神经失常”外,工作、生活均得到保障,甚至能在1956年“特遂列席政协会议”,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和宴请,当场賦颂词,“喜得傍太阳,身心俱暖”。龙榆生又一次努力表现自己的感恩之情。因为听陈毅说过,毛泽东对宋词,于苏东坡、辛弃疾之外独好秦少游,所以尽管他自己“词宗清真、梦窗,兼嗜苏辛”,而有校点《淮海居士长短句》之作,并以秦为婉约派的先锋。因为听陈毅说起,毛泽东在延安时曾经看过《词学季刊》,便将全份《词学季刊》合订本托陈毅转呈毛泽东。直到1965年,龙掄生还于“盛暑中两度梦见毛主席,醒后颂毛主席诗词,敬赋”一阙《念奴娇》。此虽亦是未能免俗之举,但也可见他的政治头脑十分清醒。
然而在文化界中,其“历史旧嫌,至今不恕于人口”(《年谱》一七五页),以至五十年代中期出版社拟请龙榆生与夏承焘二先生合编词选,而夏先生在别人一再劝告下放弃了合作,由龙先生一人去做那一阶段中,出版龙榆生先生的作品,也不能署真名,只能用化名这也是一种很使人糊涂的奇怪作法,既巳对其人恩宠有加,却又要将其名隐去。若其人当废,则不应予以荣宠;若其学不当废,则不必隐去其名。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龙氏在出狱以后,直到临终,对于汪伪时期的经历,坦然而不避讳,与当年同样“落水”的友朋仍过从甚密,吟咏唱和,并不怕重新勾起当年的“苦痛”他始终保存着汪精卫的手札、词稿、照片;甚至去监狱探望陈璧君,还要做了诗去送同是汉奸的曾仲鸣的老婆方君璧,
对于龙揄生的这段历史,我以为宜从两方面作平心论。一方面,无论有何种原因、何种理由,在抗日战争时期担任一系列日伪政权职务,总是大节有亏,无可辩解。另一方面,在任伪职期间是否有祸国殃民的恶迹,是否有悔过图新的表现,则当作为衡罪量刑的根据。对于龙氏沦为汉奸的谴责,不能称之为“苛责”,这一点是不容含糊的。《年谱》著者因为年轻,缺少人生历练,被龙氏自己所描述的“痛苦抉择”所迷惑,有此误解,尚可原谅;但作为著者导师的张宏生先生,对此也持模糊认识,就不大应该了。
1937年5月,龙榆生先生在注本《曾国藩家书选》前的《导言》中说,曾氏的“功罪虽然还待论定可是他的坚毅不拔的精神,好学不倦的意志,高尚廉洁的人格,谦逊诚笃的态度,知人善任的气量,总不愧为近代一位最伟大的人物,值得做青年们的模范!”龙氏其人已盖棺,其罪也可说已有定谳,其对词学的贡献,尊师重道的美德,整理出版前辈学人遗作的功劳等,也是应该得到肯定的》他的重要著述,可以说都已出版,并且恢复了他的署名权;研究他的作品如《年谱》,也得以顺利问世。只是他毕竟大节有亏,不能与坚守民族气节的学者等量齐观。即使对于在文化史上地位当高于龙榆生的周作人,清醒的研究者也只是提出“不以人废言”而巳。
“不以人废言”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之一。不论学者品格高下而存其学术成就的目的,是为了学术的传承和发展;然而,因其学术成就较高,就无视或遮饰其历史过恶,姑不论目的,我相信无论大张先生或小张先生,都不会有学者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当汉奸的意思,但效果会是什么呢?
朱彊邨先生《鹧鸪天》词中,有“泡露事,水云身》任抛心力作词人”之句,被认为是朱先生的绝笔。然而对于一向被视为朱先生衣钵传人的龙榆生,这何尝不是一种预言呢。龙榆生先生如果真的能够不涉“泡露事”,一心“作词人”,在中国学术史、文化史上的评价,与现在当不可同日而语。
在我,读过这一切之后,不禁希望龙榆生先生真的是一位“古人”。
程千帆先生印象
我们这一代人,从年龄上说,完全应该有机会接受二十世纪前期成长起来的学者大师的教导。然而由于从“反右”到文革”的二十年浩劫,一方面使大批学界精英惨遭迫害,过早地终止学术生涯甚至离开人世;一方面又使我们的求学后推了十几年,以致无可挽回地错过了那个还算大师林立的时代。这一种“错过”,决不仅仅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个人损失,它所造成的中国学术史、中国文明史的断层,即使能够弥补,代价也将十分巨大。
到了我们懂得而且能够求学的年代,中国学界的大师已经寥若展星。
1980年代初,我参加南京市文学讲习所的学习,常有作家和教授来给我们讲课。那时候在我们这些文学青年的心目里,是与作家的距离较近而与教授的距离较远的。不久我被调进省作家协会创作联络部工作,“联络”的对象中,有相当一批是大专院校的教授学者仅就南京而言,段熙仲、唐圭璋、孙望、阵白尘、陈瘦竹等先生都是我们的会员,常要同他们联系,为他们服务,也就有着接近的机缘。遗憾的是其时我的学识过于浅薄,兴趣又全在小说创作上,对于他们的学问,就感到相当陌生,因而体悟到的多是前辈学者人品的高尚,而甚少学术上的收获。
在南京的前辈学者中,我有幸交往较多,一再面聆教诲的,只有程千帆先生。
南京市文学讲习所给我们提供的必读书中,就有沈祖棻和程千帆两先生选注的《古诗今选》那时古典文学的选注本出版尚少,像沈、
程两先生这样的学者兼诗人动手,在选、注、解题诸方面都有真知灼见的就更少了;然而程先生仍十分慎重,先由南京大学中文系在1979年印行了“征求意见稿”,几年后才交上海古籍出版社正式出版。我所得到的就是这种“征求意见稿”,上册先出,在下册出版时,书尾就已附上了一份《勘误表》,其中多是校对问题,也有先生自己的订补。
程先生也曾给我们上过课。记得有一次的題目是谈抒情诗,但程先生深入浅出,所论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他谈到诗歌形式在近百年间的变化,以为诗歌的形式应适合民族传统,适合中国语言的声调节奏特点;新诗的形式尚未固定,有待探索,还可以开创新形式;古诗的固定形式是生活筛选的结果,新诗同样面临着生活的筛选。他还由诗创作谈到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以为题材是没有限制的,创作成败的关键就在于个性化;我今天不一定比你写得好,但我多多少少要与你有些不同;没有独特的风格,作品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对于当年风靡一时的“形象思维”说,程先生冷静地指出,中国过去并没有这样的概念区别,生活本身是复杂的,有情、有事、有理,诗人下笔之际,恐怕不会做得到停止大脑的某一种思维功能;在创作时,也不要以为是在写抒情诗,就排斥应有的叙事和说理,抒情、叙事、说理应该允许同时存在。在当时能说这些话,是不但需要学养,更需要胆魄的。
因为程先生曾谈到自己1928年初到南京和1978年再到南京,相隔半个世纪的今昔之异,沧桑之感,熟悉程先生的人,在课后谈到了程先生几近二十年的不幸遵际。
抗战胜利后,程先生即在武汉大学任教,一度担任武大中文系主任;但五十年代初,曾被鲁迅先生谥为“奴隶总管”的某同志在管理武大的七八年中,严重破坏党的统战政策和知识分子政策,程先生就是在此期间被错划为右派。此后程先生在承受难堪侮辱的同时,还要从車繁重的体力劳动,直到1975年才摘掉右派帽子;而几乎是同时,程先生和沈祖棻先生就都奉命“自愿退休,安度晚年”,被迫离开自已坚守了一生的教育岗位,以每月四十九元的待遇,变为街道居民,住在江边小渔村旁的破屋中。
更雪上加霜的是,时隔一年,沈先生又不幸遭车祸身亡,患难夫妻再不能白首相伴,落得程先生形单影只。幸得殷孟伦、徐复1洪诚等先生在1978年夏天向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先生推荐,匡老慧眼识真才,当即决定聘请程先生为南京大学教授,这一年,程先生巳是六十五岁了。时任南大中文系副主任的叶子铭先生亲去武汉,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了程先生偏僻的住处,但他问程先生到南京工作有什么条件时,程先生激动地说:
我要工作,我要有为人民服务的机会这就是条件!
程先生由此得以重返南京,我们也才有了聆听程先生讲学的机会。1996年12月匡老逝世,南京大学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追思会,会上,程千帆先生深情地说起当年匡老力拯他于危难之中的经过,老泪纵撗,令听者唏嘘后来程先生又以《匡老!是您,给了我二十年的学术生命》为题,记下了这段终生难忘的往事,收入《匡亚明纪念文集》。
我也才明白这部完成于1977年4月的《古诗今选》,对于沈先生和程先生的意义,因为仅仅两个月后,沈先生就永远离开了人世。这大约是沈先生最后的学术成果了,
但真正了解沈先生的学术地位,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直到1980年代初,我对于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诗坛,仍是只知有新诗而不知有旧体诗词的,即新诗也只限于少数“革命”诗人。在我们的文学史里,新文学运动开始以后,写作旧体诗词即被视为遗老遗少的顽固不化;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五十到八十年代,除了毛泽东、鲁迅等极少数特殊人物之外,其他人的旧体诗词是难以进入公众视野的。一些文学史家和理论家,甚至迄今仍抱着那种极其狭隘的观念,对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旧体诗词视而不见。
实则在大动荡、大变革、大悲大喜的那半个世纪中,中国的诗词,无论新体还是旧体,都不乏佳作,都曾达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高潮。而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文人学者,
即使不能写作旧体诗词,欣赏旧体诗词的人应当不会比欣赏新诗的人少旧体诗词的衰退,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事情,1957年的反右和1958年的新民歌运动,一则践踏了诗人,一则践踏了诗,共同的是践踏了欣赏诗的眼睛,此后二十年中国可说无诗可读,当然,也包栝新诗。
是在1986年,我买到齐魯书社影印出版的 沈祖棻先《沈尹默手书词搞四种》,所收四种词稿,是沈先生自作的《念远词》、《松墊词》各一卷,汪东先生的《寄庵词》三卷,再就是沈祖棻先生的《涉江词》一卷。这使我大为惊讶,没想到沈祖棻先生的词作地位有如此之高。
沈尹默先生的诗名和书名我是知道的,汪东先生是老同盟会会员,章太炎先生高足,在1920年代已是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又是沈先生的多年好友,沈先生应他之请抄其词作不足为奇;而沈先生不但选抄了学生辈的沈祖棻的作品,且有一词五诗題咏,可见激赏之情。沈尹默先生在題《涉江词》诗中,直以沈祖棻比李清照、朱淑真,一咏再咏:
“昔时赵李今程沈,总与吴兴结胜缘。我共寄巷同一笑,此中法自关天一乡里沐夸断肠集,吾宗不栉一书生王吴秦贺终非远,肯与前朝作后尘”
沈先生还特别提到《薄幸》一词中“便明朝真有书来,还应只是闲言语”之句,以为“极平凡而极生动感人,真词家当行语也”。沈尹默先生所抄录的自作词及《寄庵词》,又都是交沈祖棻和程千钒夫妇收藏的,亦可见寄望之厚。
《沈尹默手书词稿四种》书后,有程千帆先生的两篇跋语。由此可以得知裎先生的初衷,只是影印沈尹默和汪旭初两先生的词作,一则因为“抗日军兴,东南名德违难入蜀,每假吟咏以摅家国之思”,而汪、沈两先生的词作“尤世所宗仰”;一则因为“其时沈先生方致力于楷书,此数十番皆其得意之作,风骨道劲,韵高而势远”,不愧为书法名篇,足供世人欣赏。后来齐鲁书社“复以新得尹默先生所书《涉江词》若干首见示,欲以附诸二老词集之末”,程先生“既不克辞,辄益以先生旧题诗词六篇,用彰前辈陶甄之雅”并卫谦虚地引了司马迁“附骥尾而行益显”的话,表示“斯亦亡室之幸也夫”。
又八年后,我读到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沈祖棻诗词集》,收《涉江词稿》五卷,《涉江词外集》一卷,《涉江诗稿》四卷。书前《诸家题咏》中,章士钊先生有“词流又见步清真”之誉,朱光潜先生有“易安而后见斯人”之誉,姚鹤雏先生有“短章神韵,直欲胜蓝”之誉,施蛰存先生有“十年家国感兴亡,一编珠玉存文献”之誉。钱仲联先生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和《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都以沈先生为“地替星一丈青扈三娘”:
一点近世诗坛女将,沈祖棻临去之秋波矣。涉江诗稿,近体多绝代销魂之作广三百年来林下作,秋波临去尚销魂“临去秋波”,语出《西厢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自被金圣叹拈出,遂成千古绝唱,以沈先生之作为旧体诗词的“临去秋波”,赞誉之外,实有绝后之叹。
沈先生的业师汪旭初先生,为《涉江词稿》作序,分析了沈先生词风的“十年三变”;于其词作且并多有点评,对沈先生抗战时期词作的评语是诸作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更以沈祖棻直追冯延巳、韦庄。这部诗词集还有一个可赍之处,便是程千帆先生“就所知于其本車略加笺识,以为读者之助”,使读者藉以获知许多珍贵信息,特别是沈先生借香草美人作家国之咏的本事。
1987年9月,江苏省作协组织一批老作家老学者沿南运河参观采风,程千帆先生也应邀参加了这一活动》我作为工作人员,陪同他们游览了周庄、陈墓、盛泽、黎里、同里、桃源,直到乌镇的茅盾故居,一行五日,前辈风采,领略尤多。
一个深刻印象是,每到一地,接待人都希望老先生们能留下墨宝,于是大家便公推出程先生来。程先生也不推辞,当场挥毫,或旧诗或新作那一笔流丽的行楷,由米字中化出,柔中有刚,清雅脱俗,足以令当今文坛群雄却步。近年来大众传煤上爆炒某几位当红作家的“书法”,我委实不敢恭维,说句煞风景的话,多属尚未入门的涂鸦。
另一个深刻印象,就是从前辈学者的随意谈笑中,意识到了自己文化修养的浅薄,这也是激励我发奋读书的动力之一。
1988年金陵中学百年校庆,在纪念册上,我意外地发现了程千帆先生的名字,原来我与程先生还是校友。然而,程先生是1932届毕业生,我是967届,其间的距离,决不仅仅是时间上的。
1994年末,我在南京古旧书店的书架上,偶然发现了程千帆先生的早年著作《文学发凡》,系943年8月成都刊本,毛边纸排印,线装二册,列为“金陵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丛书第二种”。书店的标价笺上写的是“章炳麟等著”,其实是程先生取章炳麟《文学总论》,章学诚《诗教》(上、下)、《文德》、《质性》、《古文十弊》,刘光汉《南北文学不同论》陆机《文赋》,刘知几《摸拟》、《叙事》等著述,详加笺疏诠释,洋洋二十万言,析为《概说》与《制作》二卷,作为教授文学的讲义书前有殷孟伦先生序,对此作给予很高评价:
取而约守一弗以夸目尚奢为也:所为疏通证明,条貫详核如恐有遗,足当先正之功輔而元愧:其文朗畅该洽犴机独具,非下士所敢望?程先生在书后说到此书的撰著之由,是因为他前后在武汉大学和金陵大学任教,有感于学生的文学水准过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