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平民诗集》成书在前,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商务印书馆初版,线装一册。据编者在凡例中说,此书“原名《冰玉集》,取苏子瞻‘佣奴贩妇(夫?)皆冰玉’句”,是商务印书馆刊行时,大约为了通俗,易其名为《历代平民诗集》。
张氏钟情平民诗作,有其道理。在书前序言中,他明说自己是因为有感于近世诗人的一味讲求声律、模仿古人,甚至“徒以撮拾陈言、剽掠浮辞为能,巳竞为梨枣之灾”,所以才格外看重“间巷之流,非有师友之切靡、群籍之探讨,而所作则天趣盎然,特其胸无纤滓、虑不外营,用能发乎情性而自然流露也”,于是仿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之遗意,“求诸志乘、总集、说部书类,上际李唐,下迨清季,得工艺负販隶下之流,凡百有一家”。
书名“诗集”,间亦收有词作,并零篇断简,一联半句,亦不放过;依作者时代分四卷,以唐、五代、宋、元为一卷,明一卷,清一卷4时代不详者及有传无诗者合一卷。所谓“有传无诗”,乃张氏从方志、笔记中,发现有关于某人善诗的记述,但尚未搜访到此人的作品,亦录附于后,待曰后继续访求,可见其认真态度。入选作者均附有详略不同的小传,有的小传绘声绘色,堪比聊斋故事,
张氏高度评价这些“平民诗人”的作品:
如琼琚美玉,粲然杂陈类多出自天籁凡羁穷愁闷欢忻愉怿之辞,言必有物而真气弥满,故动人尤深;若夫悯家国、悲身世、幽怨悱恻之旨,其足以惩创而兴起,则视前者固无不同耳,宜与汉世乐府之辞,照映毛后广并希望能藉此警醒当世。《灵琐阁诗》中有《辛未夏编〈冰玉集〉竟作》七律一首:
长夏编诗自校诛,钩沉零简胜饥珠,从知陋巷得天厚,始识佣舂向学劬,订律汉郎尊乐府采风盛世有康珩。眼前乞栋真何坷,但见突梨到腐懦,
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
《灵琐阁诗》二卷,亦排印线装一册,无版权页,惟书末有“甲申秋七月刊”数字。
书首有作者民国三十三年六月短序:
是册一卷自乙丑迄戊寅,二卷己卯迄甲中,二十年间得诗四百余首,今存二百六十七首,又孙言草三十一首,系戈寅作,录附二卷,别体制也。将付手民,因志年月张氏此书的最大好处是诗前多有长题,记时间、地点、人物、事由颇详,于此可知其二十年间的大略经历,交游故事,颇有编年史的意味;从中亦可见他与南京因缘之深开卷第一首,就是“初夏过盘山精舍访驾吾雁石畅叙竟曰”,可知他1925年二十七岁时巳到过南京,“相约盘餐几度过”,登盘山也巳不是第一次。“驾吾”即编蓽《首都志》的王焕镳先生,当时大约正在江苏省立图书馆当采编部主任。
此后他回浙江故乡,曾在杭州徐氏其园暂住,游绍兴;1928年春至北京,其间亦与郦衡叔、卢冀野、王驾吾等交往;旋返南京长住,虽亦曾去苏、杭等地,皆属短期游历。
他曾应吴梅先生邀参加潜社第四集,在秦淮多丽舫填《桂枝香》一阙,归后兴犹未尽,又赋两绝句;但更多的则是参加庚;社的活动,南,京沦陷期间仍未停止。他,泛舟玄武湖,访青溪,独坐梅庵,登北极阁,攀燕子机,赋胜棋楼,过胡家花园,咏文正书院,吊小仓山,金陵名胜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诗痕。其所交游者如王3季思、陈散原,王晓湘、汪旭初、郑晓沧、汪辟疆、林铁尊、姚掸素、钱默存等,亦皆《灵琐阁诗》书影 一时才俊之士。
《历代平民诗集》是在南京编成的,他的灵琐阁也建在南京一可以说张惠衣前半生的事业,都离不开南京。
1937年秋曰寇侵华,张惠衣南逃至福建、浙江二年,后仍携家返南京生活。1941年去杭州任教后,也是两地间奔波。这一阶段间的诗作,一是咏怀离散以至辞世的师友,一是咏叹兵燹之余的南京。陈散原死了,林半櫻死了,吴翟安死了;王驾吾、卢冀野远在四川,郑晓沧远在广西,唐圭瑋随军西行,王伯沆久病在家而书稿尽失,“平生书卷随兵尽,何处江山堪发希”……无不让诗人闻讯感伤,“无多残泪支皮骨,最有幽悲入肺肠;士为贫时常忍爱,国无宁曰只投荒”,“忍看在水枯鱼泣,最觉求巢乱燕痴”。
眼前的景物,也莫不令诗人触目惊心。吴翟安故寓已成瓦砾,汪辟疆、王晓湘等人的旧宅也无从辨认,“石桥无复草堂在,回首钟陵空好春”;在天界寺,他看到的是“兵余坏壁常遮眼,史纪边夷具苦心”;在盖山藏书楼,他看到的是“乱后卷帙无存,亭堂阒寂登扫叶楼,他看到的是“泉壑风林含变徵,轩窗吟望总愁余”;他的一唱三叹:紊世君犹乖骨肉,中年我讵辨荼饴藏书辛苦平生事,堕泪流离逭劫人”,“近事堪言终未得,乱愁欲遣已无端”,“病余下笔迟疑甚,乱后于人缄默初”,则真有刻骨铭心之痛。
尽管身处敌伪网罗之中,他在《鼓楼看櫻花》一诗中,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故许东风吹艳骨,不应中土为销魂”的感慨。在《甲申杂诗》中他更明白写道:
频年灾浸复颠连谁向燕齐解倒悬?为语南人应自足看来北地已天渊!
天心人事两难谙,大息民生漸不堪。未必乾时称郢治而今回味却多甘?甚至发出了“万事真同一梦婆,蓬山消息总成讹岂知合从谋犹左,未抵秦人对策多”的叹息,
不过,张惠衣毕竟是一介书生,1938年逃难途中,他写下的几十首《孙言草》,试图总结“民德日漓、国本以摇”的教训,一本正经地强调“上以风化下,下以风风上”“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然而却从新文化运动“乱经诬圣废孔”,轻正史重档案、重金石薄说文,废止阴历以至推行简化字、举行女子自行车比赛、悔兰芳程砚秋出国演出之类上去乱找原因,就实在迂腐得可笑了。
还有一点值得提出的是,张先生早年所关注的对象,一为“第一塔”,一为“满洲第一词人”,完成《纳兰成德年谱》之后,他对传主仍念念在心,逢传主生辰忌辰,常有诗纪念,还去寻找过传主的墓园。但他后来却转向选编平民诗歌,搜集地方掌故,这种转变,也是很值得品味的。可惜张氏生平资料流传太少,难以作进一步的揣测。《海宁人物资料》书前,附有集内所收人物的照片图像二十多帧,却没有张惠衣先生的照片,大约也是没能收集到的缘故吧。
卢冀野和《黔游心影》
在拙著《家住六朝烟水间》中,我曾说到,南京文化史上有影响的文化人,难得有几位是南京籍。同样,在中央大学的学人中,真正的南京人也屈指可数。
但是有一个人,一位曾经一度被社会、被南京遗忘了的东南大学校友,倒是地地道道的南京人;他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对南京地方文化的贡献,在同时代的南京人中间,也是屈指可数的一此人就是卢前先生。
在仅仅四十多年的短促生涯中,卢冀野先生的文化成就是惊人的。他以诗人、散曲家名世,“呤诗是诗,填词是词,撰曲是曲”(朱播《卢冀野评传》),“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多可诵之作”(吴宓《空轩诗话》),堪称严格按照古典戏剧格律进行创作的最后一位剧作家,而且还出过两本新诗集,一些新诗谱成的歌曲,至今犹在人口;此外,他在小说与报告文学创作上亦有成就。他的十几种文学理论专著,提出了不少至今仍有参考价值的独到见解他选编、整理、校勘、蓁辑出版了数十种前人著作,特别是“以一人之力,一人之资,搜求、整理、编辑、刊刻”《金陵卢氏饮虹穆丛书》这样卷帙浩大的散曲总集。在郑振铎先生抢救被誉为“仅次于敦煌石室和西陲汉简”的《脒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时卢氏也起了积极的作用?他以整理乡邦文献为已任,保存了大量可贵的史志资料,并整理刊刻了多种有关南京的前人著述;还根据自己的亲历和考证,写下了《冶城话旧》、《东山琐缀》。1946年末南京市通志馆成立卢冀野被聘为第一任馆长,从次年一月起开始主持编辑、出版《南京文献》。1948年南京市文献委员会成立,卢氏又被聘为第一任主任B除了继续出版《南京文献》外,他还主持编籑出版了这一年的《南京日志》。这大约是他的著述中最为今人所重视的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