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因素决定他的行程?也许可以举出一些例证,比如:早年他在无锡时受民间艺人的影响,改革开放以后,又受现代艺术的影响等等,但毕竟太笼统,而且那足可影响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的行程的重大选择,必有更为深刻的原因。我想起一件往事,十多年前在巴黎的一次聚会上曾和几位法国同行一起议论过中国雕塑,他们说:“中国的绘画有深厚的自己传统,但雕塑却没有自己的传统。”我很惊讶于这种武断,他们的理由是:中国雕塑的代表是佛教艺术——佛像,它的源头在希腊。”我指出在印度佛像传人以前就巳经有了辉煌的篇章,比如汉代的石刻。但他们认为:“它们后继无人,并没有形成洪流。”闲聊转为辩论但并未互相说服。过后,谁也没有提起,但我总觉有点耿耿于怀!是的,没有洪流,还谈传统吗?
洪流还是存在的,不说别的,光是巳经出土的汉唐陶俑,就何止千军万马?不过,它们当初的出世,就是为了要深埋于地下,它们本来命定要终结于不见天日。当我们一旦把它们深翻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带来的是满耳玺歌、书鼓,是梦样的微笑,它们穿越千年,穿过我们的感官,直撼心魄。可是,它们的功用只是与奴隶等同,它们的创造者,那些真正的艺术大师,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们的作品会登大雅之堂。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他们和作品一样随生随灭!如果说,世界美术的历史有如一场接力赛,而这些社会底层的艺术家的艺术品只能是即兴表演,既有承传,也是缕样的若断若续。
然而,即使如此,这些成于泥土的偶人一旦出现在世界著名博物馆的橱窗中时,其感人的魅力还是属于他们本身所特有,他们从容大度地出现在人们面前,落落大方,以一种来自古远的,既是世俗的,又是超人的微笑所传达着,是睿智,是机敏,既乐天,又宽容。这是一种出现过八卦、老庄、孔子、李白、杜甫……的土地上所孕育出来的一种特殊的人文气质,这是中华的魂魄,通过艺人的指头嵌人细泥,一代艺人消失了,下一代照样成长。
对于有生命力的艺术,最深刻的传统不是制作方法或程式,而是艺术家的气质,是作者对自然,对人生的态度,是心灵的感应。我从吴为山的作品看到这种浓浓的东方的人文气质,少年的纯真,不因成长而递减,这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站在历史的高枝,俯瞰现代文化的广袤,中国艺术家的道路应该是多么的悠长!
刊于《美术》2002年第7期
坦率与真诚
——读《谭雪生文集》有感(代序)
我和雪生相识已经半个多世纪了。那是1946年共事于广东省艺专,后来他到了香港。1949年,他与人间画会同仁从香港回到广州,从此,我们便在美术领域各自忙碌,虽不在同一个单位,但还是能时时见面交换意见,相同的政治环境和生活环境使我们有许多相同的经历,对世态人情有不少相同的认知和理解,因此当他拿出近年来在美国和国内撰写的文章给我读的时候,不禁勾起了我对许多往事的回忆,同时对雪生与生俱来的坦荡正直的胸怀和慈悲温和的性格及其犀利或感性抒情的文字表达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应该说,与许多人相比,雪生一生经历曲折而多变。从国立艺专毕业的美术青年到香港人间画会的成员到东江游击队队员,从华南文艺学院、中南美专、广州美院老师、教授到美院校长、美院教务处处长到离休干部到旅美老画家,可谓走南闯北且多姿多彩。尽管当年他学的是油画,但因为工作的需要,长期以来他从事的却是行政管理方面的工作,因而他关注的也多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美术教育和美术运动,并在教学科研及行政管理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当他离休并移居美国后,重新提起画笔的同时也执笔写下了不少美术史论、评论方面的文章,以及游记见闻,而且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可谓成绩斐然。
画家要创作一件好的作品是非常困难的,同样,评论家写一篇好的论文和评论也并不容易。近年来在权威杂志和报刊中,当然有不少具有说服力和参考价值的美术史论,但同时,文风不正的文章也屡见不鲜,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言过其实的吹捧、不顾事实的编造的文章也在画坛造成负面的影响。雪生在美国的华文报刊看到介绍徐悲鸿先生的连载文章,深感文章对徐悲鸿先生的某些评价不切实际,过分拔高了徐悲鸿在当代中国美术史中的地位和作用,掩盖了他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某些经历和行为,在海内外造成了不良的影响。雪生深感“连载”的严重失实,以艺术家正直的良心和自己的亲身感受写下了《历史不容篡改》的文章,以大量事实驳斥“连载”中夸张不实之词,还历史于本来面目。而过去有不少介绍徐先生的文章同样出现类似这种情况。
在雪生的文章中,有不少是介绍美术界前辈的事迹和成就的,这些前辈有的被人遗忘,有的多年来不被人们重视。如我国第一个留洋画家李铁夫,这位以卖画所得支持孙中山革命的革命元老、在美国留学并生活了30多年的留洋画家、1932年回国并在香港穷愁潦倒终身不娶的艺术前辈、新中国成立之初得到人民政府的关怀聘为华南文艺学院的教授、83岁在祖国温暖的怀抱中乘鹤西游的省文联副主席,确实值得我们今天好好宣传和研究。雪生于是花了两三年时间收集资料,撰写了介绍李铁夫生平的电影剧本,并为筹集拍摄经费而多方奔走,终因经费等问题未能如愿。然而我相信,雪生的努力不会白费。
雪生那篇《真正的艺术家——林风眠》也是我所喜欢的文章之一。我和林风眠先生亦师亦友,他的艺术理想和品格情操对我的艺术和人生影响深远。接触过林风眠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一位正直、谦逊而诚恳的师长,当年由于他性格的善良和道德的高尚深得蔡元培先生的器重,并对当代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创立和培育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自觉地对传统艺术风格的改良对中国美术领域的开拓和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雪生当年就读于由林风眠任校长的国立艺专,多年来与林先生交往不断,他把自己认识的和感受到的林先生写出来,为人们对林先生的了解和认识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雪生对香港人间画会的回忆和介绍,使人们对1948年香港进步画家在党的领导下开展活动这段历史有了感性的认识,1949年人间画会同仁从香港纷纷回到国内,他们对社会主义美术的建立和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当中的很多人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美术界的领头人。而雪生对早期毕业于广州美院如今在美加留学和生活的画家群体的关注,目的不仅仅是告诉人们,广州美院学生在海外生活的情况,同时还让人们了解中国画家在美加画坛的地位,从而宣扬了爱国主义和画家在海外的拼搏精神,他所拥有的第一手材料和翔实报道开拓了人们的视野,同时也让我们对海外兵团多了一份关注,以此鼓舞青年起着积极作用。
雪生的游记我过去看得不多,这回从他的笔下看到了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和莫斯科、西伯利亚的风土人情和旖旎风光,这些国家和地区早年在我国人民心目中有着极为美好的印象,国民之间有着兄弟般的情谊。从他的朴实无华的描述中人们可以感受到雪生作为画家的敏锐和特有的审美趣味和习惯。
总而言之,雪生的文章有三个特点:一、以客观事实说话;二、站在公正的立场;三、雪生是个爱憎分明真诚无欺的人,文章所反映的正是他真实的思想和感受。他的这些文字对当代的美术史论和美术教育无疑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沈行工油画集》序
1982年,沈行工以他多年江南农村生活体验的积累,完成了油画构图《月桥镇的早市》,此后十年,他的画笔沿着小镇深处,在田间地头悠转,或细雨待渡,或菜花丛中,他仔细地寻找,在生活的海洋中淘洗出颗颗明珠,饶有兴致地编结起一串珠链,在其间弥漫着浓郁的乡土风情。
《月桥镇的早市》是这珠链的起点,是他的艺术风格开始成熟的一个标志,镇名“月桥”,是确有其地或只是作者虚拟?其实都无关紧要,小桥流水,拱桥含月,观众所看到的是一个生气勃勃的群体,春天乍暖还寒,褐蓝色调子渗透了江南的湿露,画中着意刻画了众多的人物,组织情节,真切地再现具有时代特征的江南乡镇的生活场景,严谨而周密的描绘,显示出作者现实主义的深厚功底。
沈行工的绘画艺术,起步于20世纪60年代,成长于改革开放的初期,在封闭的环境,艺术有点像幽谷里的林木,湖南有个张家界,那里谷底深深,群峰环峙,没有东西南北的劲风,没有朝晖夕照的招惹,那些森森古木都笔直地生长,只朝向中天的太阳,那封闭时期的艺术,有其哲学基础和政治需要,开放了,它面对着世界艺术的千姿百态,不无显得稍为单调,却又显示着引人注目的独具的特色——这就是那种严谨的写实功夫和沈行工《月桥镇的早市》
浓厚的生活气息。
然而开放所面临的,毕竟是整体的人类世界,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由于近代科技的发达,交往的频繁,不同传统、不同观念和样式的艺术交相融汇,既获得彼此的认同,又从交会中得到启发、充实,而获得再生之力。人类的完美境界在找寻共同规律中不断地扩大、提高。然而大潮涌来,又不免鱼龙混杂,站在自我基点上的沈行工,对此有什么选择呢?他在1986年发表的《吸收,自省,自立》一文(刊载于《美术》月刊1986年7月号),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思考。艺术家的自信是植株粗壮的根系,他的枝叶花果之繁茂都取决于他的充满信心和吸收能力。于是,我们在沈行工的画作之运行轨迹中看到了审慎的,微妙的,逐步鲜明的变化,复杂的情节逐步减退,视觉的审美因素渐渐增强。黄与蓝《母女俩》,红与绿《花香季节》,黑与白《皖南小镇》,方与圆《皖南小镇》,方与圆《篷船》,虚与实《渡口细雨》、《皖南山村》……从对比中取得谐和的绘画手段在画幅中巳是举足轻重。在他近年的静物画里,他的画笔伸向造型、色调、色层肌理各个领域探求,这又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由于沈行工年富力强,修养全面,头脑清明和行事正直,在1981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首届研究生班。一年以后,被任命为美术系副主任,1984年又被提升为学院的副院长。但是,他毕竟是个真诚的艺术家,面对着时代给予的课题,他的不安日渐成为困扰。六年以后,终于力争而引退,面对着艺术的广袤空间,他需要全力以赴。
路漫漫其修远兮!正未有穷期。
《沈行工画集》序
1991年,我在为沈行工即将出版的第一本画集作序时,曾说:在他近年静物画里……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现在他的第三本个人画集又即将出版。正好是十年刚过去未久,观照这批新作,完全可以印证我当年的话不是空谈。我感到十分欣慰。沈行工刚走过了一段崭新而充实的行程。
在他第一本画集中收载的主要作品,在这本新的集子中将重新被看到,并且还可以看到此前的未曾发表过的早期作品。这样的链接使我们非常明晰地看到沈行工艺术园地的全貌。这是一个学者型的艺术家的辛勤业绩,满含着敬业精神,闪烁着智慧的澄光。
今日的画坛,已是甚不平静。科学的进步,科技的急剧发展,社会不断地变革,促使人们的观念不断地更新。创新本是艺术的灵魂,现在则更成为时尚。于是人们躁动不巳。然而什么是创新?她可以是不比寻常的视角,可以是敏感的心灵的呼号,也可以是沉潜日久的顿悟,或是积淀到至满的飞瀑。唯独不容虚假,不是急于求成。
沈行工长期从事教学,致力于艺术法则的钻研,惯于沉潜和积淀。于是他的作品总能举重若轻,顺着自己的天性进取不停。其早年情节性绘画胜在构思缜密、结构严整,在摆脱了情节的羁绊以后,也不再拘泥于自然形态的约束,开始营造起自己理想的审美空间。在他作于上世纪90年代的静物系列中,我们所看到的已不只是一组“物”的形体的简单的组合了,这是一组由鲜丽而多变的色块所构建而成的图像,稳健而沉雄,浓艳而质朴,突现出一片具有鲜明的个人品格特征的艺术世界。
进人新世纪,沈行工又以新作举步向前。在《蓝色的江南风景》中,笔迹若从形体中游离,色层相互渗透。线条开始游动,有点率意而为,一种意态从容的东方意蕴,似欲化解西方的严谨,表达的境界已从视觉转人内心。
这又是一个开始。前景灿烂,何需再来个十年。
2003年7月20曰
故里与期待
——观赏《草垛系列》的感想
最近看到王靖国一批油画近作《草垛系列》,画的都是乡村风景,朴素而温婉,如遇平畴上轻轻吹拂的暖风,让人有如归故里一样的亲切。
我想作者一定是面对自然具有如归故里一样的心情。王靖国多年来一直参与学院的领导工作。繁忙的行政事务占领了他的全部身心。一个画家离开了画室,在办公室里难免会有身在他乡的感觉,当他能挤出工夫来拿起画笔时,很自然地就会絮絮地倾吐相思。近十多年来画坛如火如荼,在如何表达的方式上争相竞逐,而王靖国所需要的却是倾吐真情,相爱得深,就无暇寻想。
我同意这样的想法:艺术的价值,不在于“拙”与“巧”,不在于“日”与“新”,不在于“小”与“大”,而在于“伪”与“真”。
记得我第一次在巴黎奥赛艺术博物馆看米叶的作品时,不免有点失望,觉得其技巧过于平凡,可是在浏览多次以后,始觉得其旁边一些画家反而有点像花花公子,虚饰太多而失之招摇。而米叶的价值,正是其纯朴本色。“本色”是完全属于个人的,非其人不能画其画。多少人学凡·高都失败了,因为凡·高是燃烧着他的生命来画画的,谁也伪装不来。
“本色”是顺乎天性,出于自然,封闭年代崇尚规范,着意修剪的艺苑花坛里丁香不得与牡丹同芳。画家们都讳谈自我。开放时期大门打开了,视野扩展到艺术长流的每个角落,画家们在争相竞逐中也不免会双脚悬空,失掉自我,美术的历史是画家脚印的连接。历史只留下那些经得起时光磨洗的足痕。
王靖国终于暂时放下他肩头上的重担,他要去巴黎勘测前辈们所留下的脚印的深浅。以后的路怎么走?当他换了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观照自我,比较西方和东方,他将会有所发现,有所弘扬,有所摒弃,有所坚持。无论怎样走,留下的脚印只能是更重、更深。
刊于《艺苑》1998年第2期
《王流秋画集》序
我和王流秋先生初识于1950年,逐渐加深的相知却在多年以后,都不是面对其人,而是面对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