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天赐文集三:附:苏天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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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等挨过运动频仍的蹉跎岁月,重获这种探索的自由已是30年以后。缪斯垂怜,此刻适时地把他引向其生命与艺术的本源——大自然。在太湖畔水汽迷蒙的苏南山村,苏老师恍如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故乡,仿佛又重见薄暮时分故居门前那缓缓上升的雾气,小山那边排向无尽天际的阵云。在“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的深深沉浸中,他真切体会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天人之间的“心灵之序”在其审美心胸中的妥帖之感。他重又回到了他的画布前,为表现水,他往往用的是树;勾勒树干、树枝的抒情的笔意更多地带有了中国书画用笔的质感;信笔薄扫的空灵水色,树叶和林丛的铺陈,也富有水墨的意韵;他感到似乎进入了倪云林、石涛、八大山人的世界。心神沉醉之际,作为一个油画家,他亦不禁彷徨,这是否意味着失去了油画的本义。正如林徽音用“架构制”和“垒石制”来区别中西建筑的内结构差异,中国画传统和油画传统也自有不同的内结构。打个粗浅的比方,中国画以骨线为构架,墨法、水法和用色所尽的义务是营造画面的虚实节奏,而整个结构的主要支撑还是富有表现力的线。西方绘画从文艺复兴起就从以线造型走向以三维体面来造型,光影和色块就如同垒石一样,成为整个画面有着实在支撑作用的“负重墙”。“若有所得,若有所失”,苏老师于是去到巴黎,去到西方艺术的长河中上下求索。他看到了西方现代艺术中三维空间向二维空间的转换,看到了心灵空间从物理空间中的解放。更重要的是,他从古往今来齐聚一堂的大师作品中领悟到艺术的本质:“凡动人之作都藏有一个真挚的心灵”,“每个画家都有他最适合于自己的方式”。“朝圣之旅”更准确地说是一次印证之旅,他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可以听从内心的召唤,让大自然的魂魄领路,来寻找符合自己心灵表达的语言。

再次回到画布面前,苏老师已不复着意于融合中西的试验。这反而让他觉得语语都在目前,中西皆可俯拾。但取中取西之间,他的基本原则仍然如上所述,他自己的概括最为贴切,“东方的意趣,西方的实感;西方的缤纷,东方的空灵”。在刻画具体物象丰富细腻的客观性特征方面,他着重于灵活运用油画中体积、空间、色彩三大造型元素,从而使他的画极具“油画味”,正如曹意强老师所说,富于油性颜料所特有的“笔触和色块的韵味,形体的触感,色彩的音响”。但他更强调对一种整体神韵、整体动感的把握和对特殊的情感场的抒写,追求“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以更新”的最终效果。因此,他首先在构图上扬弃了焦点透视而代之以中国式的“心灵之序”(而非西方式的以二维换三维)。其次,他用线和色面的简洁对比来抓一种最主要的印象。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画树的线,他常常纯以一根线或寥寥数条线表现一棵树,并用这几条线的错落穿插来营造空间感和画面意境,很是出神入化。而线质本身也颇令人玩味,它兼具油画的凝涩、厚重和书画用笔的敏感、柔韧,一切都在有意无意间。这与林风眠的构成用线大有不同,而更接近于关良、刘海粟的用线。更值得指出的是,在苏老师晚期的画中,别有一种似乎竟与其年龄不相称的“秀嫩”之韵。它让我想起清代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的一段值得回味的论述:“画不可嫩,亦不可不嫩,画不可老,亦不可过老,此中最要体认。惟苍老中能饶有秀嫩之致,乃庶得之。观前代本朝各家,系苍老者居多,于嫩之一字,均未领会。”记得1992年我初读这段文字时很是手舞足蹈,还胡诌了一篇小文曰《上之上品“老”复“嫩”》。现在我仍然觉得这是一种“上之上品”的境界。就像我当时所体会的那样,这“老”和“嫩”,不光是技法,更来自于心境。只有少数人,得天独厚,在历尽世间沧桑之后,还能保持朴素高贵的纯真,还能拥有一颗新鲜活泼的赤子之心,满怀好奇和喜悦地去体察万物消长的微妙之情。苏老师就是这样一位得天独厚的艺术家,所以其作品仿佛佳作天成,诚如王国维所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概而言之,可曰:有格调、有性情、有意境。

此处我想附上一笔的是,在苏老师2005、2006年的作品中,我特别喜欢《万古相依》

和《新绿》。而且在这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新的进境。第一、空间处理上的“取景感”消失了,代之以类似中国山水画、尤其是宋元山水画所讲究的那种天地感。宋元山水重视山峦本身的造型特点,树的比例很小,有一种置身广袤天地间的气场。这两幅画都有这种感觉,尽管他处理得更抽离、更简洁。尤其是《万古相依》,那种开门见山、气势磅礴的感觉是以前的风景画中所没有的。虽然只画了一座山,却有万壑奔腾的感觉。第二、笔墨交融之感。之前线是线、色是色,主要是一种对比的关系。但在这两幅画里,譬如《万古相依》,线只是含蓄地交代了山峦的造型结构,总体上融合在色块对山体的塑造中。

但那又不是纯西方造型,而更有中国山水的味道,圆润、浑厚。总之,打一个不太合适的比方,如果说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现代油画版的八大山人、石涛,那么我们极可能将会看到一个现代油画版的董源、米芾。但是,如此杰出的艺术家,一个真正的天才,在他最好的创作状态和又一个新的开始上,生命戛然而止,这怎不令人痛惋!

在艺术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新的,有的只是永恒与常新的平衡,有的只是一个个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即使是多么古旧的传统,在合适的方式下,在心物相通的瞬间,都会就像魔咒被解除了一样,又活了过来,重现它们抒情达意的表现力,在新的心理宇宙中展现最高度的生气,而不剩下丝毫空洞无意义的东西。苏老师艺术探索和成就再次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然而,相对于他艺术的超越性,对他的评价却带有更多左冲右突的时代烙印。而我以为,苏老师最重要的贡献,正是把我们从一片左冲右突的浮嚣中领回到艺术最基本的奥义面前。

尽管口唤老师,实际上在苏天赐先生的师生谱系上,我既不位列科班,也无私淑之实。如果一定要找一点现实的联系,那就是他是我广义上的老师,因为我是在他工作的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读完了本科和研究生,但我的专业领域是中国画和中国画研究。

然而,他却可以说是我在南京艺术学院最难忘的一位老师。即便他如今已经离去,我也远走他乡,每当想起,那种难以言说的无尽美好仍然充溢心中,并且越来越真切地感到他的精神生命已经深深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我相信,在那么多热爱他的人群中,我并不是一个特例。因为他生命状态所显现出的灵性之美、人性之美的感召力是超越专业的界限的。

感动我们的并不必是他的艺术。也许很奇怪,我常常因他而联想到的不是别的艺术家,而是爱因斯坦。我十分着迷于这样的一幕:爱因斯坦像往常那样穿着睡袍下楼吃早餐,可是那一天却什么也没动。然后他就走到钢琴前开始弹奏起来,几次停下来在纸上记录一些东西。“我得到一个非常美妙的想法。”他和妻子说。半小时后,他上楼到他的书房并要求不被打扰。两星期后,他走下楼来,脸色显得苍白。“这里就是我的发现!”他把两张纸放在桌上,这就是他的“相对论”。是的,他是无人不知却没有几个人真正读懂的相对论的发明者。但他也是那个似乎常常会在家门口把自己走丢的人;是那个并不高大且有点邋遢,让人感到和他天才物理学家的崇高形象有着巨大落差的人;是那个给邻居小女孩辅导最简单的算术题,然后高兴地分享她的小松饼的人。我在苏凌对他父亲的回忆中看到了很多让我感动的细节。印象最深的是两个细节。一是他下放农场养猪的情景。他是那样兴致勃勃地研究发酵饲料的制作,享受把猪养得肥肥壮壮的乐趣,欣赏它们的憨态,并且还找到了办法来表现它们的种种情态——用普通的黏土捏成一个个小泥猪。他全然没有一般人在那种境遇下酸涩落魄的自伤心态,真是一个慈悲到可以在任何状态下去发现生命之美好的人(其情怀与他画《黑媛》并无二致)。另一个是他对大自然那种恋人般微妙的体察,如他给女儿揭示大自然的神秘:“每年的清明,或之前,或之后,三天之中大约总会有半天,空气特别透明清朗,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半明半暗,似在传达某种特殊的信息,万物如在低语,如在等待……”是的,大自然以她温柔而深邃的怀抱接纳了苏天赐,赋予他朴素而高贵的人格,以及殊异常人的对自然万物的真切而深刻的感悟能力。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平凡的、温暖的普通人。真的,每当我想到苏老师,浮现脑海的,从来都不是他奋笔挥毫的样子,而往往是他提着水壶在园子外面浇花,然后看到你停下来乐呵呵的笑脸。对我来说,他是平易的,仿佛我就是那个爱因斯坦的邻家女孩。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只要火苗还在自有春晖满怀他要走了,他如是说。是的,但不唯如此,他那生命之火的燃烧,更将无尽春晖留人间。

缤纷与空灵——纪念着名油画家苏天赐先生

龚云表

有“北是吴冠中,南是苏天赐”之称的我国着名油画家、美术教育家苏天赐先生2006年8月25日在南京不幸逝世,享年84岁。在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生涯中,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培养了众多杰出的艺术人才。为表达我们怀念之情,本刊特发表纪念文章和苏天赐先生的几幅作品,以飨读者。

苏天赐先生早年就读于国立艺专,有幸师从林风眠,亲炙教诲,并以自己出众的艺术天赋和素养深得林风眠先生的赏识和器重,毕业后被林风眠先生亲自选定为他的助教。在长达半个世纪充满坎坷曲折的岁月里,不管林风眠先生的命运遭受到怎样的挫折和打击,苏天赐始终坚定不移地追随林风眠先生,在生活上呵护左右,在艺术实践上坚持林风眠先生的艺术道路,从未有过丝毫的犹豫和动摇。

2003年在学校附中顶楼上早在20世纪初,蔡元培先生就在《留欧中国美术展览会序言》中说:“一民族之文化,能常有所贡献于世界者必具有两条件:第一,以固有文化为基础;第二,能吸收他民族之文化以为滋养。”林风眠先生艺术思想之核心,即所谓“中西调和”的精神实质,盖在于此。而这也正是苏天赐先生穷毕生之力所追求的目标。恰如苏天赐先生自己所言,他希图在作品中表现的,是“东方的意趣,西方的实感;西方的缤纷,东方的空灵”。也即运用西方的形式法则与中国绘画的审美意识相结合,运用西方的笔触性造型与中国的笔线气势相结合,运用西方的结构图式与中国传统的视觉空间相结合。但是,苏天赐作为林风眠艺术传人,并不囿于老师已有的艺术成就,而是通过自己长期的艺术探索不断有所创新。他的作品,整体造型的结构美,酣畅淋漓的线条,简洁明快而富有变化的色彩,共同赋予画面以中国文化中诗意的神韵,从而形成苏天赐独具特色的清新自然的绘画风格。概言之,他的作品是色彩和线条的诗。或曰:是诗的色彩和线条。

人们常为苏天赐作品中所透出的中国文化精神的深邃蕴藉所折服,这与他长期沉浸在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海洋汲取滋养、激发灵感不无关联。早在抗战时期他在迁至四川重庆磐溪的国立艺专求学时,就曾凑着煤油灯如豆的灯光,一字一句地全文抄录石涛的《画语录》,书中那种“宇宙在乎手,眼前无非生机”的精神原义,倡导画家“饮之太和”,将宇宙阴阳含和之气蕴于胸中,行之于笔下,重视自己的生命与宇宙生命相关联的合一状态,重视生命精神和生命神采的表现,饱含中国文化精神内涵的艺术主张,深深沁入苏天赐先生的肺腑之中,整整影响了他一辈子。

苏天赐先生的一生与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对蕴含无穷的大自然有着刻骨铭心、矢志不渝的热爱。还在童年时代,苏天赐先生就喜欢躺在故乡老城墙外的小山坡上仰望天上的飞云,俯视脚下的田野,与大自然对话。在他长达60余年的艺术生涯中,始终如一地全身心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以大自然作为创作母题。在他执教南京艺术学院期间,曾先后20余次赴八百里太湖写生创作。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意象特征,他以心灵映射万象,表现出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构成清新隽永的审美意境。这种意境,已不是大自然的客观意境,而是主观客观和谐交融并经过情感和精神的过滤、提炼后的意中之象。一个生机勃勃、充满生命情调的大自然,是苏天赐先生所渴慕的理想化的存在状态。他用作品表现他心中的大自然,这是他的艺术追求,也是他的情感需要。苏天赐先生以他充满激情的艺术实践,建构起他所特有的自然美学。

自1970年代末以来,苏天赐先生主要从事风景画的创作。在他笔下,有春水荡漾的太湖,秋雨初歇的古镇;有静静流淌的小溪,漫山遍野的红叶……面对如画的景色,苏天赐先生常常焕发出如同年轻人一样的激情,画笔在他的手中挥洒自如,或徐或疾,或重或轻,在画布上呈现出错落有致、富有韵律的笔触肌理。苏天赐先生的作品尽管以风景画为主,但是他的人物肖像和人体作品,也应视之为他眼中的“大风景”,这同样是原天地之大美,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苏天赐先生已经走完了他84年漫长而又艰辛的人生历程,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也是一个纯粹的自然之子。他从中国南方一个偏远小城走出,融入了中国波澜壮阔的新美术运动的大格局之中。他是大半部中国现当代艺术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历史也必然公正地给予他应有的崇高地位。

在油画民族化的道路上迈进——谈苏天赐油画的艺术风格

陈积厚

苏天赐同志从事美术教学工作多年,是一位富有经验的老教师。他在教学之余,努力钻研油画,勇于创新。1980年6月间在江苏省美术馆展出的70余件作品中,除风景外,还有静物和肖像,丰富多彩,生动感人。

苏天赐在1940年代初期进入国立艺专,在艺坛前辈林风眠的画室里得到正规的学习。并受到着名法籍画家赵无极的教益。林先生在教学上强调基本功的锻炼,提倡独立思考,鼓励学生走自己的艺术道路。后来苏天赐成为他的得力助手。苏天赐在艺术上之所以有比较扎实的基础以及别具一格的画风,这是和良师的培养、教导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