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天赐文集三:附:苏天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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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命运多舛是中国第三代油画家共同的命运,苏先生也在“文革”中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却没有产生什么太强的戏剧性,虽经历被逼迫着要放弃绘画的痛苦,生命的起落却化为外表的谦和。我曾有意为他立传,采访多次后发现他缺少一般传记人物都有的跌宕起伏的“故事”,难以制造扣人心弦的文字悬念。可能由于他寡于言辞,与世无争,所以没有汲汲于历史的旋涡中成为舞台上的焦点人物。他不喜应酬,常常是门庭寂寥,随遇而安,表面看甚至还有点懦弱,其实他心志弥远、内心刚强,具有常人难有的排拒世俗名利干扰的意志力。在全国一次次喧嚣的艺术争鸣声之外,他默然思索着艺术本真的内涵,独自走出了一条具有中国文化品格的油画艺术之路。对于其他油画风格或画派他不加指责、不加否定。他既没有创立自己的派别,也没有标榜明确的艺术主张或口号,他对中国艺术的贡献不是以一个建设者、指挥家的姿态出现的,而是以一个艺术道路上的默默耕耘者完成他的使命。从常理讲,有成功的艺术,才有成功的艺术家。然而这个时代却有着太多的名头响亮的艺术家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艺术作品,这大概又与“操作”有关。与许多人相比,苏天赐不算成功的艺术家,因为他蜗居黄瓜园,不会“操作”,名头不够响,生前他的油画卖价也没过百万千万。中国人习惯于在匆忙间作盖棺定论也不吝于把各种溢美之词强加给离世的人,于是乎死去的人容易被加冕为“大师”。我宁可相信时间的淘洗和留存,相信时间会披沙拣金,给予往生者一个公平的定论。在惊闻苏先生仙逝之时猛然间像受到外力的击打,在以往的人生阅历中,这是不常有的事,我惊讶于他的人格力量。回放前几年我给他录的音依然要费些劲才能听懂他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九重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苏先生是一个极为纯粹的大艺术家,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文人画家,他的匆忙离去是中国艺术界的不小损失,我为此而感伤。

苏天赐油画艺术风格成因研究

赵思有

在当代中国美术界,苏天赐先生的油画风格是独特的一例,特别是写意油画承传的东方审美气息,使其艺术具备了现代品格和前卫性。笔者认为,其风格的成因有如下五个方面。

一、中西方艺术融合论的影响任何艺术家,其作品风格的形成,不能不受到本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民族精神的影响,也不能不受到传入的外国文化和艺术的影响。正如闻一多所说:“一切的艺术应该是时代的经线与地方的纬线所编织的一匹锦。”苏天赐油画风格的形成也如此,是中西方艺术融合论影响的结果。因为,中西艺术融合论,留给苏天赐的烙印是深刻的、长久的。特别是师从林风眠先生的经历,以及数十年艰辛努力和艺术实践,在人文思想、艺术观念和流派的更迭中始终坚持中西方艺术融合的道路,此乃苏天赐油画风格成因中重要的一点。

苏天赐在国立艺专林风眠画室学习期间,受到了中西艺术的双向熏陶。因为林风眠本身就是学贯中西的艺术家,其艺术观点是:“绘画的本质就是绘画,无所谓派别也无所谓‘中西’。”尤其是经过对中西艺术深入比较研究后,他在教学中对中西艺术给予同等重视,把国画、西画两个系合为绘画系,并明确提出“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合(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主张。林风眠的言行深刻影响着苏天赐,特别是“调合(和)中西艺术”论的影响最为显着,调(合)和即融合,这是林先生给他的一把打开艺术堂奥的钥匙,使他拾级而登,并将这条中西艺术融合之路开拓得纵深而广远。

二、中西方艺术大师的昭示苏天赐说:“我得益于历代的——古的和今的、东方和西方的大师们的昭示和得益于自然的感受是一样的多。”但对其油画风格的形成给予昭示最着者如下:

1.波提切利和拉斐尔用线的启示苏天赐十分喜爱波提切利和拉斐尔的作品,早在1940年代后期就独出心裁地用毛笔临摹这两位大师作品中的线条造型。关于此事,以苏天赐《我的回顾》短文为证:“为了研究线条的造型,除了在油画写生中尝试以外,我还用毛笔勾勒来临摹波提切利和拉斐尔的作品,我研究其作品中处理形体边缘和内部结构关系的方法,以线条的轻重、徐疾的互相转换来表达形体和空间,颇有心得。”

2.透纳、柯罗、莫奈作品的影响透纳推崇写生,但更注重记忆,其作品如《诺哈姆城堡日出》等最能体现其技巧,画面中大气弥漫、色彩清雅、倒影虚幻泅渗、缥缈而又广阔无垠,这是西方求实精神中难得的空灵气息,对苏天赐作品风格的创立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这使人联想到苏天赐笔下表现漓江的风景《新篁》,前景是劲挺的嫩竹在摇曳,远景则是缥缈的水光山色,清丽而朦胧。

柯罗对苏天赐的影响有二:

(1)遵循柯罗“面向自然,对景写生”的创作原则,努力实践并贯穿于整个艺术生涯的始终。但同时应指出,苏天赐也受到了中国传统画论中“师法自然,中得心源”的影响,因而在写生和创作中带有较大的主观能动性。((2)柯罗的风景画半是朦胧半是清楚,有神秘意味,在这一点上苏天赐受的影响较大,只不过柯罗展现了法国巴比松莽莽苍苍的森林和大地,而苏天赐展现了中国江南渺渺茫茫山水的灵性。

莫奈的作品风格也影响过苏天赐,但影响最大的乃是写意笔法和写意色彩。印象派的影响在中国油画界是普遍的,正如吴冠中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们都吃过印象派的奶。

3.塞尚、马蒂斯现代艺术创新精神的感召塞尚被称为西方现代艺术之父,其创新精神和独特的画风,影响甚着,因而钟涵说,塞尚是一座桥,经过他以后有广阔的路可走。贝尔发现塞尚的作品“最鲜明的特点是坚持把创造有意味的形式作为至高无上的目的”。苏天赐在塞尚创新精神的感召下,有选择地吸收塞尚画面中“有意味的形式”,在构图和表现上尽量采用简化的手段;追求方圆对比的张力,而减弱体积的强烈对照;吸收互补色彩,而讲究和谐整体,重在表现线和色韵的流转。

马蒂斯的绘画大胆地吸收了中国和日本的艺术精华,将画面推向平面,作品中有暗合东方艺术的因素,这就不能不引起苏天赐对马蒂斯创新精神的敬佩和对其作品的研究。当然,苏天赐并没有照搬马蒂斯的艺术样式,但是,马蒂斯用线的直率、果敢,用色的明丽、大胆,作画的一气呵成等特点,在苏天赐1940年代末创作的肖像《蒂娜》、《黑衣女像》、《蓝衣女像》等作品中可以窥其神韵。然而,对于人物的形象处理,他放弃了马蒂斯人物画中常见的过分扭曲和夸张,并创造性地吸收了中国佛教壁画人物中用线的方法和手印的造型。苏天赐油画风格的形成,正是其创新精神和风格追求的结果。他曾明确说过:“追求一种清新自然的风格,试图从用笔和画面肌理的对比效果描绘人物,力求达到活泼泼的生命之表达。”《蒂娜》、《黑衣女像》、《蓝衣女像》当属这一风格在人物画上的代表作,而后来创作的静物、风景画也是在这种“清新自然”风格追求之上的延伸和完善。

4.倪瓒与石涛山水画的借鉴倪瓒山水画有《六君子图》、《渔庄秋霁图》等,习惯用一河两岸构图法,以简为胜。

倪瓒的美学观念是:“余之竹聊写胸中逸气耳”,“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竿,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这“逸气”表象上是指文人所标榜的“清高”、“孤傲”等品格意气,“而隐藏于心灵深处的恰恰是对现实的一种悖逆精神的反射”(单国霖)。苏天赐虽然没有直接效法倪瓒,但是在他的油画风景中依稀看出其构图、用线,尤其用自己特制的长锋笔画出的树干枝条,确有倪瓒高逸气象的神韵。另外,他也吸收了倪瓒作品中简约、清幽、恬淡等美的因素,但减弱了“凄凉之雾,遍布华林”的寂寥感,且在树干枝条的艺术处理上更趋抽象。

石涛给予苏天赐的影响不是具体的绘画技法,而是关于绘画的美学思想。如“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等等至理名言,作为苏天赐探索自己风格的指路明灯,使苏天赐重感受、重写生、重笔墨,并选择了江南水域,独辟蹊径。“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石涛的美学思想就是苏天赐创造精神的楷模,因而,苏天赐说:“有高翔的云雀,也有啼血的杜鹃,它们以各自的方式唱得撼人心灵,是因为它们的声音都是出于肺腑。”苏天赐的绘画语言不也是发于肺腑吗?正是在上述中外大师的昭示下,使苏天赐的艺术风格逐步确立。

三、大自然的启迪大自然对于启迪艺术家的神思、引发激情、达到精神的升华是共同的,进而形成独特的哲学观念、审美品格和视觉特征。但大自然是个宽泛的概念,而具体地域对艺术家却有亲和力。翻开美术史,地域对艺术风格的形成有着直接的意义,每个成功的艺术家都有其情有独钟的艺术根据地,如范宽与终南山,石涛、黄宾虹与黄山,石鲁与陕北,柯罗、卢梭与巴比松,高更与塔西提岛……苏天赐的艺术根据地广义上是在江南,具体而言不过四个地域:阳江、富春江、西湖、太湖。阳江,是苏天赐童年和少年时期记忆中最美好的地方,是他难忘的摇篮。西湖则是他艺术生涯初期,留下无数风景写生的地方,那回忆如同西湖雨一样绵密悠长。富春江是他1970年代末带领研究生写生时恢复艺术感觉的地方。而太湖却是长期给予苏天赐油画风景滋润和飞跃的重地。太湖,是大自然馈赠人类的明镜,它的渊博、它的灵气,吸引苏天赐几乎每年都到太湖来写生,接受这片水土赐予他的启迪和感悟。因此,苏天赐深情地称“太湖是我的第二故乡”。

四、中国传统山水精神的滋养从风景写生到创作,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一种山水文化,苏天赐的油画风景就流露出山水文化的特点,这种特点不仅仅来自大自然的启迪,而且还来自中国传统山水精神的滋养。中国山水画家很注重山水的精神性与人的精神性的和谐,其实,山水的精神就是人的精神。中国传统的山水精神,不仅仅单指传统的山水画,还包括传统的山水诗。

苏轼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一论点,不就是说明诗人、画家同出于一母体——中国传统山水精神吗?正由于诗与画这两方面的文化遗产共同构成中国传统的山水精神,陶冶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气质,开阔了中华民族博大的情怀。举凡华人艺术家,皆程度不同地受到传统山水精神的滋养。苏天赐数十年来就孜孜不倦地学习和研究传统的山水诗、山水画,以及以山水画为主体的美学理论,从中吸收精神营养,借以抒发自己的艺术情怀。例如,其风景画《秋江》,不就有“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感受吗?

《早春》不就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喟叹吗?苏天赐的风景画得到了中国山水精神的滋养,简约、凝练、大气、随意,具有民族特色,具有现代中国山水精神和诗境的魅力,从而使他成为风格独特的代表之一。

五、人格力量的持守自励叔本华认为:“人就是人格,其中包括着健康与精力、美与才情、道德品性、智慧和教育等等。”维护健康和培育心灵人格,也就是人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

《易经》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孟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这些话语体现了儒家学说中的精进精神,千百年来对中国的知识分子包括苏天赐在内都有着深刻影响和莫大的激励,尤其是对人格力量的培养、精神的独立皆有着积极的意义。换言之,苏天赐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形成自己的油画艺术风格,固然有上述外在因素的影响和促成,但是,还由于他人格力量的持守自励。其人格力量的来源有三:第一,他接受了传统儒家学说中关于人格精神的熏陶,同时也接受了老庄哲学的隐逸思想,既入世又出世。

第二,老庄、孔孟、屈原、王维、苏轼、辛弃疾、鲁迅、林风眠等一大批代表中华民族精神和灵魂的杰出人物的思想、人格力量必然影响到他。第三,国家和人民对他的培养。这些因素铸就了苏天赐人格力量的强度,使他立志献身于油画艺术事业。

每个人都是活在自己特有的心灵世界中,而具有伟大心灵和高尚人格的人,就具有人格的魅力,就会形成一种力量的感召。苏天赐创作的《早春》、《霜晨》、《秋云》、《不冻的溪流》等风景杰作中崛露于地平线上的苍劲枝干,无论春夏秋冬,或荣或枯,皆是苏天赐自我人格的写照、自我操行的持守。正是这种人格力量激励苏天赐坚持创作,在艺术道路上从容走来。

苏天赐油画艺术风格成因的五个方面,缺一不可,是互为补充的整体。我们衷心祝愿苏天赐先生的艺术青春长在。

忆苏天赐师

盛梅冰

去年南京艺术学院校庆回母校时,我特意走到正对校门的大礼堂前独自站了一会儿。时值深秋,叶落霜清,这栋当年我们在校时的唯一聚会场所如今已装修一新。我回忆起1978年进校后第一次听苏天赐先生的讲座就是在这里,那是一次有关油画创作的讲座,一切对我来说是全新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如今,历经30个春秋的校园变化很大,但先生生前喜爱的梨树却默默无语对落晖,仿佛守望着远离尘世的故人。而先生和蔼的音容和宽厚的神情早已在我记忆深处定格,在特定的时刻,这些凝固的画面就像一幕无声电影悄然回放。

在苏天赐生命时光的最后几年里,我曾经数次陪伴他求医问药,亲眼目睹他与病魔抗争的经历。记得是2006年8月中旬,先生去世前一个星期左右,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去江苏省中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见到了他。当时他脸上戴着氧气罩,已经不能说话,但是我感觉到他直视我的目光传递出对生命的渴望。先生平时有力并且时常沾有油画颜料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我在那一刻感觉到这双充满创造力的手会重新开始工作,而且不会太久。因为我曾经多次感受到先生战胜病魔的毅力。有一次,在陪伴先生做种植牙齿的过程中,我在手术室外清楚地听到手术时的器械声,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从心底里担心先生受不了。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以先生80岁的高龄做全口种植牙在江苏省口腔医院是首例,虽然在技术上没有问题,但是要承受很多痛苦。当手术完毕,先生终于从手术室慢慢走出来,我从先生的目光中读到他是在用痛苦换取延长艺术创作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