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京剧奇葩四大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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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梅氏演出的剧本是一笔宝贵的艺术遗产,对这些宝贵的艺术遗产,毫无疑问,我们应该毫无保留地继承下来。但继承不等于原封不动,根据时代的需要,我们是否可以重新改编呢?我们是否可以将它们改编得更加美好呢?答案是肯定的。1992年底,由文化部、天津市政协主办的全国京剧青年团队新剧目汇演中,由杨利执笔、李章编剧,王化成、李寿福导演,河北省京剧团青年演出队,对梅兰芳编演过的《嫦娥奔月》作了大胆的探索。他们重新编演此剧,目的在揭示人类前进步伐的沉重和历史向前发展的必然性。他们大胆改动嫦娥偷吃仙丹的故事情节,虚构了她为使后羿在人间镇恶除妖,而自己甘愿替其奔月受罚的感人场面,从嫦娥身上反映了当今的时代精神。这种嫦娥精神正是我们当今时代需要提倡的精神。这和以往传统剧目相比,思想意义有了明显的升华,跟梅兰芳原先演出的剧本比较,更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曾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名句。李商隐突出的是“悔”字,而今嫦娥决意吞下丹丸去寒宫服罪时唱出的却是:“天神声声催人命,情势燃眉刻不容,手捧丹丸心已定,替罪受罚上月宫。留得羿兄在人世,镇妖除恶护苍生。”从而使她的奔月行为充满了献身精神。此剧演出时,获得观众的阵阵掌声,并荣获“剧目奖”等多种奖励,这是理所当然的。

目前台湾影视界将我国家喻户晓的传统剧目《白蛇传》改编成《新白娘子传奇》的电视连续剧,从内容到表演形式都作了大幅度的改动,我们姑且不去讨论改编的甙败得失如何,但从观众对它的热烈反映来看,至少说明改编者大胆探索,勇于革新的精神是十分可贵的。新时代的观众已不满足于过去人人皆知的故事内容,他们求变求新的愿望是共同的。再从世界公认的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剧目来看,更说明了求变求新的心态是中外一致的。“一百个导演,就有一百个不同的哈姆雷特”,这句话生动地说明了对莎剧的理解和表演是容许不同观点、不同表演方式的。莎士比亚变奏曲是使莎剧常演常新的关键所在,也是目前世界不可阻挡的潮流。由此可见,在剧目方面,如果依然停留在“唱不完的‘玉堂春’,探不完的‘四郎探母’”的水平线上,必然会把京剧引进“历史博物馆”去了。

关于时装戏即现代戏的问题,有人提出梅兰芳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呢?是否他对改革京剧有所退缩了呢?我想,我们不能简单下一个结论:是或否。我认为,对任何文艺现象都应当考虑当时的历史条件、社会环境和文化背景来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研究。梅兰芳成名的时候正是五四运动的前夕,他受到新文化思潮和进步文人的影响,深感京剧只演封建性的内容,已不能适应时代的要求,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幵拓新题材,创编了《薛海波澜》等5个时装新戏。这些时装戏无论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来看,都不能不说是了不起的创举。另外,在当时历史条件下,不少名演员争演时装戏,成了一时的风尚。为了求生存,求竞争,梅兰芳顺应历史的潮流,也不能不编演时装戏,他的时装戏在当时也颇得观众的好评。但梅兰芳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总觉得京剧演时装戏有其局限性,认为以京剧的古老形式来编演时装戏,不是京剧发展的方向,因而后来他放弃了演时装戏的尝试,把精力全部放在创编古装新戏上。这些古装新戏在唱、念、做、舞、化妆、服饰等方面,都有所创新。特别是他把中国古典舞蹈中的轻歌曼舞吸收到京剧中来,使中国古老戏曲在歌、舞、剧三者结合的形式上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时代发展到90年代的今天,我们的思想不能停留在旧时代的观念上,应该提倡三并举的方针。

总之,在京剧剧目上,梅兰芳的艺术实践给我们的启迪是多方面的。剧目演出既要有一定的数量,更要有相当的质量。在内容和形式上,根据时代的需要和观众的审美情趣,把最精美的艺术品奉献给广大的人民群众。

二、令人心醉唱腔美

梅派唱腔是梅派艺术的精髓。梅兰芳继承了王派创始人王瑶卿将青衣、花旦揉合在一起的传统,创造了甜润、平和、优美、动听的梅腔。他一反过去青衣“抱着肚子傻唱”的旧传统,创造了歌、舞并重的新风格,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他认为唱腔必须为塑造人物眼务,为人物的思想感情服务。他的功绩是把青衣、花旦、闺门旦、贴旦、刀马旦等旦角各行的唱腔和表演艺术全面地、有机地结合起来,创造了花旦这一新的行当。这就大大丰富了旦角唱腔的优美旋律。

其次,梅兰芳对程式的理解也是辩证的。如唱腔的板式调式是程式化了的,它本身并不具备具体的感情色彩,演员在演唱时完全可以结合个人的嗓音条件,结合剧情和人物的思想感情加以变化、发展,创造性地灵活运用。这就叫做“死腔活唱”。他说:“京剧歌唱的各种调子虽然是固定的,但行腔变化很多。同样一个调子,各有各的唱法”。如四大名旦演唱的《玉堂春》,板式、调式虽相同,但各人的唱法均不同,这就是“百花齐放,相互争艳”,如果每个人同哼一个调,同唱一个腔,还有什么四大名旦可言!

梅兰芳在唱腔方面下过许多功夫,在理论上也有不少建树。他在不少传统老戏的唱腔方面进行创造、革新,救活了不少老戏。他具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如他把《春秋配》中较为精采的两场戏《捡柴》、《砸涧》的唱腔,重新设计,成为梅派闺门旦的代表作。他丰富了《禅宇寺》的唱腔,变成为《武昭关》。改《娘子军》的唱腔,增加了载歌载舞的表演,深化了主题,成为富于爱国主义精神的《抗金兵》。象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

梅兰芳在新编古装戏里,大量创制了新腔,因而大大扩展并丰富了旦角声腔的表现领域,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大大超过了前辈旦角。如在《太真外传》里创造了反四平的新腔,其中不少新腔,使这出戏格外优美动听。梅葆玖多次在电视荧屏上演唱这出戏的唱段,博得了广大电视观众的好评。在《三娘教子》里,梅兰芳创造了反西皮二六;在《霸王别姬》里,梅兰芳把南梆子的速度变慢,唱成三眼板。由于节奏舒缓,腔调进一步美化,成了脍炙人口的著名唱段,至今流传不息。他打破了青衣不能唱南梆子的旧规,为旦角演唱南梆子闯开了一条新路。晚期的梅腔,更多地使用装饰音,使唱腔达到又甜美又浑厚,刚柔相济的妙境。人们称赞梅的唱腔是“无腔不新,又无腔不似旧(传统)”,这就是对他的最高评价。有人用诗赞美他“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这是最生动、最真实的写照。

梅兰芳精心研究旦角的唱法技巧,精神极为可贵。他很注意起唱时发音要自然,结尾时要收得委婉,使人听起来余味无穷。他把盛行一时的“带额音”(开唱时露一点大嗓再转用小嗓)和“砸夯音”(每一句落音时又漏一点大嗓),从舞台上一洗而净。他提倡14字的唱法技巧:颠、挑、滑、康、刚、柔、起、落、轻、重、顿、断、颤、连。在每一句唱腔上要灵活运用这些技巧。

梅兰芳创制新腔的另一特点,是善于吸收其他剧种、其他行当的唱腔为他所用,使他的唱腔既丰富而又有新意。如《嫦娥奔月》末场的行腔,末几字采用了小生的腔调。《三娘教子》中王春娥那段南梆子,又有《辕门斩子》中老生所唱西皮原板的韵味。《武昭关》中二黄慢板的末尾叠句,更是从京韵大鼓中吸收过来加以变化的。这类例子不胜枚举,梅兰芳深深懂得艺术上要创新,必须广采博收。他不象有的演员那样保守,只看本剧种、本行当的表演。这样的“偏食”,就打不开思路,如何谈得上创新呢?他说:“我在艺术上的进步与深入,很得力于看戏。看的范围要愈广愈好,譬如学旦角的,不一定常看本工戏,其他各行角色都要看。”“什么剧种的戏都看。但是,看戏必须具备一种鉴别能力,才能分出好坏来。看到好处,固然能够丰富我们的表演,看到坏戏,也不要失望,这对我们也有益处,因为我们能看出它走错了路,就可以不再犯同样错误。”这些话说得多么深刻、大度!

梅兰芳在创制新腔的过程中,虚心听取“智囊团”中人物的意见,是他取得成功的要诀。我们在不少新编京剧中也常听到一些新腔,可是我们往往感到“京”味不足,甚至不姓“京”了。有些新腔听来不够优美动听,有的新腔甚至有些怪味儿,所以这些新腔往往无法保留下来,不被听众接受,观众听后即忘。梅兰芳是在吃透了老腔的音律结构、唱法精髓的基础上去编制新腔的。因此他创制的新腔在听惯京剧的人来说,感到既新颖又熟悉,既大方又自然,起伏转折之间很顺溜,不飘不滑,不以险怪为尚,而以浑朴为贵,无生硬牵强之处,无花俏轻靡之感。即使没有听惯京剧的人,听到梅腔也会感到舒适悦耳。梅兰芳自述道:“大家都知道我当年喜欢排演新戏,每排一出新戏,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编制新腔,我们在集体创造过程当中,有时候王少卿操琴,我在屋里唱,徐兰沅先生到院子里去听,用这种方法来判断这段唱腔是否完美。”梅兰芳虚怀若谷的精神,令人钦佩。

如何创造新腔,梅兰芳讲过一段很深刻的话,至今仍有现实意义。他说:“时代是永远前进的,艺术也不会老停留在某一个阶段上,不往前赶的。”这就说明了随着时代的前进,老腔老调必须进行改革。如何改革呢?梅兰芳提出了十分中肯的意见:“歌唱音乐结构第一,如同作文、做诗、写字、绘画,讲究布局、章法。所以繁简、单双要安排得当,工尺高低的衔接,好比上下楼梯,必须拾级而登,顺流而下,才能和谐酣畅。要注意避免几个字:怪、乱、俗。戏是唱给别人听的,要让他们听得舒服,就要懂得‘和为贵’的道理,然后体贴剧情来安腔,有的悲壮淋漓,有的缠绵含蓄,有的富丽堂皇,有的爽脆流利。昆曲讲究唱出曲情,皮黄就要有味儿。”做到“有味儿”实在很不容易。由于他敢于破除老腔老调,敢于博采众长,敢于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来创造新腔,因而他的梅腔一直是受大众欢迎的。凡是听过他演唱的观众,都会感到回味无穷,经久难忘。直到今天为止,梅腔仍然是旦角演员最爱学的唱腔之一。对于业余京剧爱好者来说,梅腔也成了他们最爱学唱的唱腔了。

下面就《洛神》和《生死恨》的几段唱腔,谈谈我对梅腔特点的一些粗浅看法。

《洛神》是一曲充满诗情画意的抒情歌舞戏。故事本身就富于浪漫主义的梦幻色彩。又歌又舞的瑰丽场面,将我们带进了神仙一般的世界,使观众在无比美妙的艺术享受中,净化了人的灵魂。《洛神》取材于曹植(子建)的《洛神赋洛神生前是甄后,年青貌美,原是袁绍的儿媳,被魏文帝曹丕俘虏以后,纳入后宫,但甄后对曹丕没有感情,她见到曹丕的弟弟子建才华出众,就暗暗地爱上了他,子建也羡慕她美丽聪敏,两人默默相恋,从不吐露真情。以后子建被调到远郡,甄后被郭后害死。数年后子建回来,曹丕把甄后遗物——玉镂金带枕赠给子建,子建见物伤情,在返郡途中路过洛川,夜宿馆驿,拥枕而眠,梦中他与洛神(甄后)在川上相会互诉相思之情,最后互道珍重而别。这故事虽然简单、平淡,然而抒情气氛特别浓厚,子建和洛神的唱词典雅,唱腔设计优雅动听。

洛神的唱腔前面大半部分是二黄散板和二黄摇板,唱出了洛神见子建拥枕而眠,不觉也睹物伤情,益增悲戚之感。末场部分是用一整套西皮倒板转慢板、原板、二六、快板的唱腔,并配以动人的各种曲牌及身段,载歌载舞,观众如置身诗情画境之中,意境美极了。

这成套唱腔包含了一个宫廷贵妇深沉的感情。男女相爱原是人之天性,然而洛神在生前没法吐露,如今在洛川相会,本该出现互诉衷肠的场面,然而洛神见到子建以后,很有分寸地吐露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子建也抑制着感情,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相思之苦。最后,双方互赠耳珠、玉佩以后,洛神就驾云而去。他们的结束语十分简单,却又异常深沉。

洛神:殿下保重,小仙去也。

曹子建:(怅然地)请。

“尾声”牌子。幕落。

当大幕降下的时候,观众的心里都蒙上了一阵淡淡的哀愁。有情人在那个封建时代不能成为眷属,只能在梦中短短相会,这不是太可悲了么!然而他们美好的形象和动听的唱腔,却永远留在观众的心里。1924年5月印度诗翁泰戈尔来华访问时,梅兰芳请他观看了《洛神》的演出,泰戈尔虽然听不懂梅兰芳的唱腔,可是也被梅的唱腔艺术所倾倒。泰戈尔曾用孟加拉文在一把纸扇上写下了他的赞美诗:

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紗遮盖着你的容颜;

正象邓遙望如同一脉缥缈的云雾被水雾览罩着的峰峦。

诗人用形象化的语言描述了他对梅派艺术的赞叹。那种纱袂飘扬,神光离合的美景,完全使一个外国诗人陶醉在美的境界之中了,可见美好的艺术是没有国界的。

《生死恨》是梅兰芳晚年时期的代表作。解放以后他虽不常演出,但他将此剧传授给梅派嫡传、他的儿子梅葆玖。梅葆玖1982年在香港演出此剧时,香港观众都为梅葆玖的扮相和唱腔酷似梅兰芳而赞不绝口。这出戏的唱腔以情动人,特别令人感动。剧中主角韩玉娘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在金人南侵时,她和程鹏举新婚以后就被迫分离了,以后韩玉娘历尽磨难,再踉程鹏举相见时,已奄奄一息,卧床不起,夫妻抱头痛哭,玉娘一恸而终,患难夫妻遂成永诀。

《生死恨》中:“纺织夜诉”一场的唱腔是最有代表性的。当时韩玉娘和程鹏举尚未晤面,她在夜静初更声中,一边思念程鹏举,一边叹着自己的悲苦命运。她先在幕内念了句:“天哪天,想我韩玉娘好命苦哇!”

这一念一唱立即把人物带进了沉郁悲凉的气氛中去了。

开幕时,韩玉娘在灯下一边纺纱。

这段唱腔委婉中夹着悲凉的味道,把人物内心的感情唱出来了。

这一段原板唱腔使人物的思想感情起了变化,她没有在悲哀中沉沦下去,她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尽管她遭受双重的痛苦,然而她仍然希望程郎能回到故国,报效国家,杀退贼寇。然而韩玉娘毕竟是一个流落异邦,寄居在别人家里的弱女子。她久久得不到丈夫的音信,也就不得不怀疑丈夫会不会把她忘了。因而她又唱出了含着怨恨情绪的原板唱腔:

这时候,四更鼓响起来了。夜深人倦,韩玉娘不得不休息了。最后她在悲愤、怨恨、思念的复杂心情中用二黄散板唱出了自己忠于国家、忠于丈夫的心声。

韩玉娘在“万年欢”的曲牌声中悠悠进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