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名作精选:林语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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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讣告

“林先生,您已大名鼎鼎了吧?”一位回美国的伟大的高个子朋友问我。人人皆知,只有回美国的伟大的高个子朋友才会问这样的问题。受过某种美国教育的我,没有作出否定的回答:“哦,那当然嘛,你看我每月收到的讣告和求助信有多少?直到上个月我收到一封来自贵州的陌生人的讣告,四川又有一位也接踵而至,我才知道我已是名闻遐迩了。”

我不爱写信。我们的朋友都能证实,我的打字机懒得向亲朋好友致意问候。戒信的方法很多,我喜欢将“要回的信”装订起来,等到觉得现在不回那特殊来信也无内疚之虞时,再把它放进右边抽屉里锁牢,所有信件都在那里平安无事。然而在当今,无论怎样小心翼翼,似乎谁也免不了有讣告的光临。当然,还有别的讨厌的事,像你的挚友来的连锁信即是。如果你复写九份,继续某位美国上校首创的这项连锁运动,就能保证你交好运,但如果你中断了这根连锁,那就会命交华盖。我收到一些寄自圣地的这类信,有一封信甚至是国学之城——中央大学来的,那所学府里到底是谁竟敢在他缩写的姓名后面以恶运来恫吓我,实在是我无法解开的一大疑案。就我来说,连锁信通常以扔入废纸篓而收场。

讣告是我们文明的最优成果之一。讣告在中国能最好地证明:人死后若有活着的人写一篇好讣告,那么他的死也值得。不仅死者的生平能永载史册,而且他的子孙和亲友也有详表细述其功德的机会,即是说,那些给你发讣告的人不在乎一张四分钱的邮票,死者的生涯卓越不凡,加上他许多卓越的亲友写的各有千秋的卓越生平,必定使你感到活在中国值得,死也值得,任何人读完我最近收到的下面这篇讣告,就不难明白:讣告为什么是人在生追求、暮年期盼的一桩事。讣告如下(为效果完美,假设我们念讣告时,基格夫人站在身边):

不孝之子某某未能殚精力竭,致使德高先父罹遭不测。逝者富春——满清二品官员,曾任财务大臣,疏淮督办,两广学政,南巡使臣,荣膺梅花。(我相信基格夫人一定兴高采烈)……其兄曾为翰林学士及太师,亦曾荣受御赐诗酒。(基格夫人兴味倍增)此兄娶西湖总督某某千金。总督系内阁学士,曾任兵部侍郎,荣衣黄马褂,谥忠信。(基格夫人头晕目眩了)……其长子系甲子年监司,历城道台,山东巡抚,娶四品官员、徽州道台之女。(基格夫人昏倒了,不知以下所云)其次子毕业于保定军校,任陇军军需官,曾因考察工业周游过美、英、德、法、丹麦、比利时、意大利和奥匈帝国,现任S外汇银行董事长,被授予虎头文学勋章。其三子毕业于科内尔大学,后在哈佛研究生暑期学校攻读,获威斯康坦大学文学硕士、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任山东教育协会主席,1909年东京第N次工业会议代表;一大学校务委员会委员,S大学政治系主任,弘扬儒学学会副会长,1913年北京教育会议代表;现任同济大学校长,授封勋章。四子系……

然而,该给基格夫人头上泼水了。人们都透不过气来。

收看讣告就不难理解我何以成名,如果我依赖于我收到的讣告来获得名望,那么人们有理由说我要享誉全国了。

讣告在东方为何能对庄严的政治产生强有力的影响,这也易于理解。例如,众所周知,可爱的老曹锟成为中华民国的贿选总统,是因为他预先就有要在讣告上收入“大总统”三字的愉悦。类似的还有,张作霖在他的北京统治结束前不久,也是出于同样的动机,被同样要当中华民国大总统的欲念逗弄得心急火烧,只有阎锡山发动北方叛乱是否也基于同样的心理,还不能确定。要查证他的欲望何在,恐怕也是舍讣告无其他了。如果这个习俗在奥林匹斯山区风行,宙斯也不会满足自己的天国和艳遇,而会大闹霄汉,直到给自己添上司管海洋与陆地的祖神之桂冠,在喜马拉雅山上重建他的住所,在安第斯山上重建他的庄园。他的讣告写上这一笔,那将更加名声显赫,令人景仰。

这些就是支配和限定我们人间事务之神的动机。毕竟在这个国家要死得体面好像也是极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