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中兴鼓吹》,潘伯鹰《题语》说:“中兴之音,充沛而雄,闻之者懦夫有立志,彼哀以思者不得比。顾佘独未闻有人焉,震发高歌,此其所以为憾者也。金陵卢冀野出乐府一帙,余读之跃起曰:在斯矣!遂题之为‘中兴鼓吹’。”这儿潘氏有好功之嫌,书名的版权并非归他,词集正文第三十二页有:“且濡毫鼓吹我中华,中兴业。”书名即源此而来。《中兴鼓吹》除个别词章歌颂作者心目中的“吾党”即中国国民党外,绝大部分内容是直接激励和赞扬全国各地的抗战成果的。像我这种旧学毫无根底的人,多读几遍、甚至不少首词只看一遍,就可懂得卢氏词章之所咏,足见郭沫若所言“发生钦佩而受鼓舞”之真确。当时的青少年,更不用说中老年,大都接受过或多或少的文言文教育,诗经、唐诗、宋词,能读能背者不在少数,《中兴鼓吹》的出书正适合了这个阅读潮流。一首词,几十个字,儿分钟可默诵多遍,正为抗战特殊环境所急需。前面罗列的各种已知的《中兴鼓吹》的版本,累计其印数,怕要大得数以万计、甚至几十万计。但,要收齐《中兴鼓吹》的全部不同的版本,在今天已很困难。
令人深为惋惜的,在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不仅史家们只字不提卢冀野《中兴鼓吹》在抗战史上的功绩,而且卢氏在生前最后两三年即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年仅四十六岁的卢冀野1951年4月17日病逝后,家中一贫如洗,遗属只好变卖卢氏藏书来维持最起码的生活。郭沫若当年对卢冀野《中兴鼓吹》的史实“现场记录”,悄无声息地从后出的郭著中删除得干干净净,数以千万计的文学读者再也无法从《“民族形式”商兑》这篇文论名篇中找见“卢冀野”和“《中兴鼓吹》”的字眼,而文学研究家、历史研究家们几乎没有去干笨拙的几个文本之一字一字地汇校核对做工的而且,随意改动史实的原始记录还不列入违法行为……对卢冀野《中兴鼓吹》而言动手脚于“新文学又一旗帜”的郭沫若的有关文字,等于抹煞一个爱国文人的辉煌功绩!
毋用讳言,靠中国囯民党元老之一“于院长”于右任的举荐,卢冀野的确成了蒋政权的参政重要成员;但不仅卢氏没有恶行,而且他没有随“蒋委员长”、“于院长”们去台湾,巳是拥护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实际行动,照理他最低待遇该是得到一份工作、有饭吃。他的《中兴鼓吹》,用卢冀野作于抗战期间的白话散文《杨复明一南京人物山水之一》中的话说,是“忠国”、不是“忠君”卢冀野描述的杨复明是一位以死来反抗日寇入侵南京的六十四岁老翁。他还为杨复明作词一首,拟编入足本《中兴鼓吹》第四卷。除了《中兴鼓吹》,卢冀野的抗战词还有《烽火集》一册出版。也就是说,在八年抗日战争期间,卢冀野向全国抗战军民奉献了三四百首抗战词,有不少还被谱曲广为传唱:这是不小的劳绩呀!
卢冀野其人,《中兴鼓吹》之末《关于作者》中易君左这样写道其鬅之须一蕞疑秋烟,其体如东陵瓜而面如铜钱,其发蓬蓬如秋风扫杜陵茅屋之巅,而其心如火之熊熊燃,其肝胆,其骨格,皆铿然如金石之坚!而豪饮又绝似李青莲,登楼慷慨亦似王仲宣。奉母至孝而对妻至贤,教子有方而交友无偏,其殆天性之使然。授参且驻会,四海之内奠不知有卢前。其人其词皆将万世传!”我摘抄这段中省略掉的,是写卢氏抗战间流浪到我巳寓居近二十年的成都之以苦为乐的乐观状。“授参且驻会”,是卢冀野受于右任提携所任之职,其知名度相当于郭沫若的“第三厅厅长”。
易君左在友人书后捧场,可信吗?易氏所写卢冀野之状是三十四岁时“留影”。我们翻开与卢氏仅有同学之谊的浦江清的私人日记,浦氏写的是“年方二十五”的卢冀野,他说“卢甚狂放,以江南才子自负”,其新诗“脱胎中国旧词曲句法,不学西洋格律,甚有可取处”。浦江清的曰记是近年才出版的,他写的时候当然是真情留存,与十年后易君左所述大体一个思路,由卢冀野这种气质、这副体魄的文人以旧词形式抒写神圣的中国抗日正义战争,套用汪辟畺、唐圭璋们写过的“评点”,果真该说“神似稼轩东坡”、“直逼陆放翁”也!
《恩海集》中的作家佚文
由柳亚子题写书名的《恩海集》,是胡仁宇“编述”的一本小册子。“编述”是该书扉页上的两个字,恰当得很“编”者,即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云集重庆的诸位名家的题词、题诗等编在这个小册子内;“述”者,就是胡仁宇本人对亡母的回忆之倾诉。
按胡仁宇自己的说法,这本小册子是他为怀念母亲而“编述”的。胡仁宇的母亲1941年7月3日在胡的故乡四川乐山铜河罗汉场的家宅以七十三岁的高龄去世,胡未能从公务中脱身回家奔丧。在母亲周年祭前,他写了《恩海集》。不料,他外出归来,因室内被盗而丢失了全稿。气愤之后,凭着对生母的一往情深,他又挥泪重写,这便是1945年5月出版的《恩海集》。
1942年上半年脱稿的《恩海集》,巳送呈“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登记,
给了编号的准印证,为“世图字第三五一三号此处“世图”疑为“市图”之误植;倘是“世图”,就不明其义。
《恩海集》的主体内容是胡仁宇的回忆长文,有三万多字,共分十二节。作者述及其母,主要写她操持家务的辛劳和对胡仁宇这个“季子”的爱而不溺的谆谆教诲,充满了对母亲的敬仰。还有一个相当重的笔墨,就是写到兄长胡巨源被部下暗害一事,充满了怒火。总体说来,这两部分的内容都是情真意切的充实之文章,值得细细品味。
在母亲去世一周年时,《恩海集》原稿被偷盗,无法出书时,胡仁宇赶写了一篇悼念性质的散文《绿豆糕》,曾发表于194,3年7月的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主办的《生活壁报》上,确实是声情并茂的抒情记事的好散文。读了以后,感受到那时国民党政府中的文宫气氛。这篇《録豆糕》作为“附录”载在长篇忆文之后。
《恩海集》没有交给哪家出版社出版,是由胡仁宇一个朋友赞助印出的;有登记证号,但没有定价,当然只供赠阅。《恩海集》出版时,一大批文化人都在重庆,这些文化人中不少是著名的作家。胡仁宇有点像冯玉祥,与文人作家的关系颇密切。他在1937年下半年,就应老乡郭沫若之邀,任职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郭沫若手下,担当秘书之职,在武昌投入抗战阵营,后又转到重庆。这本经过重写的《恩海集》,由作者的顶头上司郭沫若通读过,并有郭沫若若干片断的文字,还有题诗和楹联。查有关资料,《恩海集》中的名作家的文字包括郭沫若的诗文题词,都是被遗忘的佚文。
首先是郭沫若的作为《代序》的是郭沐若的四首诗和小跋:
中年哀感废蓼莪,罔极亲恩似海波,读罢述阡三叹息,袓麂遍地棟荆多
抚摩颊臂明肥瘠,贤母伤心目已育,最是弥留思子语,裂人肝肺荡人肠。
茫茫浩劫实空前,满地胡尘已五年,欲得报恩归不得,由来忠孝两难全。
君子吃亏方可做,小人毒恶猛于域,且将心力酬国家,秉母遗言莫惹他。
读罢寰九所述胡母宋太夫人行状,率成四绝,以志哀感,兼以功慰寰九,古人云:君子要常常吃亏方才做得,方今国难当前节哀顺变,尤应有以自广,私人仇怨,可暂时付诸流水也。
民纪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曰郭沫若呈稿
郭沫若的四首诗,是对胡仁宇回忆母亲的长文的提炼,要想读懂郭诗,必须通读胡文。检阅郭沫若几种年谱,不论繁简,1942年10月上旬和中旬头几天都只有一两天报载的内容。现在可以补充:这十多天的最后一周左右,郭沫若除应付公务外,都在细阅胡仁宇的《恩海集》并为之做序,还有如下述的题诗、题词。
在画家吕霞光作为丧礼送来的《思亲图》画面空白处,郭沫若题句爱是生命之源,人生之得以存续,赖有母爱,一切物汇之得以生存,亦赖有母爱,故纪念母爱,必须自爱其生,自爱其生,非贪生怕死之谓,乃当使此生赋有充实崇高之意义,不虚其生也。故遇必要而杀生成仁实亦爱生之极。”
题句《莲台》之画作时,郭沫若写道莲花具真善美之极致,根可食,实可餐,色相庄严!清香洋溢,盖花中之圣母也,益以印度思想之涵瀋,其趣更觉深远,以此纪念母爱,最为适宜。”
在胡仁宇自备的悼念亡母的留言薄上,郭沫若又挥笔留墨广春晖洋洋,普照四方。临鉴在上,抚煦在旁。中心存之,没世难忘。愿共勉力,则法天行。故母宋太夫人千古敬唁寰九兄孝履。”(原无标点)尤为让我们感到兴奋的,是胡仁宇记述他写请假条让“上司”郭沫若批准“除灵归祭”度假时郭沫若的批文:“孝思在已,何计责评,三周年除灵归祭,似最为妥当也,望详加考虑,毋使伯母在泉下之灵亦感不安。真是诗人气质,多亏胡仁宇留意珍藏,使我们得以亲睹郭沫若的“公务文字形象”上录郭氏文宇,最后的公文批假一段写于胡母去世三周年之前几天,另两段文字和题诗与作为《代序一》的四首诗写作的时间差不多前后。
《恩海集》中胡仁宇的长篇悼母文,夏衍也读了一遍,并留下一篇书后只有出于至情的文字才能使人感动,我以异常但邑的心情,读完了这篇出自赤子之心的手记这是一个悲剧,但这同时也是千万中国妇女所遭受的共同的悲剧,在封建的重压之下,中国有数不清的有才能,有气,有善良心肠的女子,遭受着这样的悲剧或在平平凡凡地老死在厨下与房中我不赞成“莫惹他”论。我们不必惹枝节,但是我们一定要有勇气去”惹”那使中国千万妇女受罪的制度的根本把我们自己的心力,即使是一点一滴,用诸于反封建反军阀反帝国主义的抗战大业,把中国造成一个再没有压迫,再没有剥削,再没有人吃人的制度的三民主义国家,使我们下一代的妇女不存遭受上一代的悲剧,这才是人子之道,人民之道。
民纪三十一年冬夏衍读后谨题
从夏衍这则《书后》来看,他不如郭沫若读得细,所以只能泛泛而论,并且把“莫惹他”的胡母生前叮嘱儿子少跟“小人”计较的“名言”弄出了一个“错位”性质的释说。
除了夏衍、郭沫若与《恩海集》有直接关系外,老舍也有关系,这本小册子的书名就源自老舍。作者在《弁言》中这样说道:一日,老舍到文委会讲演,本部同事石凌鹤因代友人母征寿文,请其题写“母教之光便承舒舍予先生以左列题词见赠:
“寂寂春风五洲浴血万千劫,
汪汪恩海一日思亲十二时”
突触动我书中所谓“……慈心愛子之恩情,竟死而未已,虽寰球瀛海,实不足以喻其深……”之心怀,始定名为“恩海”,此虽无王荆公以一“绿”字耗思许久之岁月,但此书名,确亦费了我好几日之思索。
四首郭沬若诗的《代序一》之后,是田汉的又一七律,标为《代序二》英雄自古多贤母,胡母蔼然母性光,倚柱忧时枯老眼,抚衾思子断慈肠,蜀山愁听催归鸟,漓水通飞堕泪章,等是亲恩酬未得,乾坤如此莫彷徨。”诗后紧接着是短跋寰九太夫人思子成盲而不欲其归,盖真以子许国也。汉亦有母如此,年七二矣,幸健在,诚愿与寰九共勉。”(跋原无标点。)田汉的诗及跋是深痛切肤的,跋末言及田汉亦有七十二岁老母健在,可为此诗写作时间作一旁证。
两则代序之前,冠于书首的是一组题词,依序为戴传贤、冯玉祥、张一摩、吴敬恒、陈铭枢、马衡、沈钩儒、茅盾的题词。仅录茅盾的题词,为“母教母爱人生至宝风木之悲诗人三复孝思不匮劝世砺俗奋扬斯心以忠国家以孝民族”,末书“胡母宋太夫人恩海集纪念册”,署“茅盾敬题”。
书末有四十人题词,文学家的题词有一胡风以乳以血以爱哺养后代,即以乳以血以爱奉仕国家。为后代争光明,即为先人尽孝思之至道。题为胡母宋太夫人遗思”。
白薇母亲的爱,至大无边,赤子的心,永远追怀,追怀吧,追到无边伟大的顶点,母爱和子心,结成人类渴望的光明。”
臧克家来如流水逝如风。”
姚雪垠:“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王亚平死事如秋叶之静美。”
姚蓬子惟母爱是人间最大之爱,惟母教是一生最深之教。”
洪深:“母教之光。”
冯乃超:“母仪典型。”
郑伯奇懿范永存。”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融入了这么多人的文字,现在在我们眼里,就成了那年代的人文风气之遗物见证了。
在工具书上查不到胡仁宇的生平事迹,如前文所述,胡氏1937年“七七”事变后供职于郭沫若手下,之前他在上海谋事。随国民政府到重庆后,1940年3月,从郭沫若手下调任中国电影制片厂人事组长兼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特别党部第十八区党部总干事。四十年代末,胡仁宇没去台湾,六十年代他在聂荣臻领衔主事的“两弹”研制机构工作。这是从2000年夏的电视历史资料片见到的胡仁宇接受采访时讲述之镜头上估计的,如果电视片上的“胡仁宇”不是同名异人,而就是《恩海集》的“编述”者的话。
《恩海集》出版于艰辛的战争年代,封面是大大的书名“恩海集”三个字,左下也是粗矿的“柳亚子题”几个字,无任何装饰。封面估计是蓝色或灰色的还魂纸。内文是土纸,已有虫蛀痕印和鼠尿遗迹。书上有一图书馆公章,几十年来,像是从来没有被人翻阅过。原藏此书的图书馆属于一省级科研机关,这机关中就有好几个人大写“研究”郭沫若的书和文章,可惜这本书的郭氏史料就一直沉睡在资料室,最终又当作废书处理给收荒匠……
文化的传承真有些天意。当年,胡仁宇《恩海集》初稿被盗,他又写一稿,这巳是一次幸运。得到郭沫若、茅盾、田汉等一批文化人的墨宝,而且都辑入书中,传到至今。我有幸将此书介绍给读者,是我的荣幸。
愿胡仁宇的母亲在地下安宁……
野夫的《木刻手册》
1942年2月1日,野夫在江西上饶乡间为他的《木刻手册》写的《再版增订后记》中说:
此书原由浙江丽水,’会文图书社”出版的。初版出书日期为一九四O年二月一日共印三百册。一九四一年夏,“会文”本拟即于再版,奈突经“四一九”浙东事变,因交通的障碍,邮寄犮生困难,使书报的发行受到莫大的打击,以致一搁再搁,直搁到今年初春,才商得,‘会文”当局的同意,将版权偿还笔者。同时经过朋支的介绍,欲将此书移交桂林”文化洪应社”续版,
这种“续版”《木刻手册》就是“再版增订本”,其出版时间为1943年10月。上引作者的说明虽是当时所讲,但一些有关细节仍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