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名作精选:冰心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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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说(5)

《去国》是冰心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它描写了一个学成归国的留学生,虽有爱国之志,却无法施展其才华的痛心遭遇,揭露了当时的军阀统治下,政局的黑暗腐败已到了足以扼杀一切生机的地步。

小说中的英士在归国的途中,心情是畅快的,因为对未来充满希望。他那“全班的第一”令师友“夸羡”的成绩,使他满怀信心能够报效祖国。心中想着“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便有着“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的决心,预备着归国后大展拳脚以显英雄本色。因而归家后没几句便迫不及待的向父亲询问国事近况,不料却从父亲那里得知,政府“国库空虚如洗”。不是借款花在“硝烟弹雨”里,便是借款用在“应酬疏通”里,基本上,一切的事业都处在消积的状态中。这些情况,令英士心里“有一点失望”。父亲如此“悲观”并非一贯如此,倒也是因着时势不得不接受现实。父亲朱衡曾是“同盟会”的成员,“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数十万的家财也因此花去大半。他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淡然面对生死。在广州黄花岗起义时,他从上海运送军火到广州,不幸起义失败。令他悲愤不已的是共和国虽造成,却牺牲了千万位同志,并且政事腐败,一场空虚。说起这些慷慨激昂的往事时,他也不觉“流下两行热泪来”。而从他的那句“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便可隐约的感觉当时的社会现状已造就了无数像英士这样才华不能施展的愤然之士。

没几日,英士也从旧友处得知,当今的时势是“饭碗主义”,根本没有创事业的环境。这一现象令英士“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已经接近失望透顶。英士毅然放弃国外高薪遂愿的工作一心一意想要回国报效祖国,未曾想,国内是这样的境况,可见,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的传言,确有其事,也是被时势所迫的。然而小说中的英士并非一个稍有风吹草动就畏首畏尾的人,他有毅力,也能忍耐社会里这样的状况,不轻易放弃,便选择去北京,“看看光景再说”。

英士的爱国之心从他最初刚回家便了解国事近况及在了解情况后迫不及待的赶往北京谋事业中,表现得尤为深刻。然而,印证了朱衡的担忧,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技正”的职位,竟是“支俸不做事”的差事,显然“不合英士的心”。英士通过与同事的闲谈才了解,许多人的官职均是靠关系和人情才得到的,而同事们的散懒的习性,言语间“叹气”、“惨笑”的神情,将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

而后,小说对英士及同事们的生活状态作了简单的描写。同事们也曾是雄心壮志,满怀理想的青年,却在现实面前很快的堕怠下来。他们“打牌闹洒”“饮博闲玩”而英士的规劝反倒引得他们满腹“牢骚”。在得知总长位置有变动时,都惶惶然想方设法去“运动”关系。如此国民,真真是只顾个人安危,只思个人饱暖,而根本不顾及,也无力顾及别人,更不用说是为国效力。纵然有个人消积的因素在里面,但最根本的原因依然是政府的腐败无能。

自此,英士报效祖国的美好愿望也彻底幻灭。他由最初的“我仅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国”的感慨到发出“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的愤慨,其中经历的由天入地的巨大落差感,令他最终下定“去国”的决心。英士临去国的时候,那种凄楚伤惨的神情,实在令人为之流泪,如此不得已而为之,实在非其所愿。看到这里,我们不禁要思考,国家每年花大笔的资金送一批又一批的有志之士去国外深造以备国用,然而待学生学成归国后,却不给他们施展才华,报效祖国的机会和平台,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难道不是在浪费钱吗?中国花钱栽培留学生,却又不能用其所长,最终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人才流往国外,这不正是“为人作嫁”吗?实在叫人痛心疾首。

当时的中国,也正有不少“英士”这样的人。因而,文章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了非常强烈的共鸣!

五四时期蓬蓬勃勃的新文化运动,激发了冰心的创作活动。那时的人生观问题,民族独立思想,反封建主义,使得冰心同“五四”时期所有的作家一样,能够从现实出发,发现社会问题。从她语言的含蓄中,欲言又止中,一次又一次引人深思,让国人意识到社会问题的严重性,迫切需要解决。然而却并未将解决问题的方向指引出来,这也是冰心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其思想与生活的局限性。冰心在以后的回忆中也承认自己是属于“五四”时期许多有正义感而又孱弱的好人中的一个。

尽管如此,她的这篇《去国》仍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作用。冰心以自己纯真的情感和非凡的勇气,描写了在封建恶势力面前,部分青年彷徨不知所措,苦闷、失落的现状。题材具有现实性,透过小说真实的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某些方面,体现了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的革命要求,和变革现实改造中国的美好愿望。对当时的读者起到了教育和鼓舞作用。

《去国》在创作上用细腻柔和的笔触将人物形象生动的展现出来。微带忧郁的色彩和清新明丽的语言,深得读者的喜爱。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

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监,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吃奶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