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名作精选:冰心散文
6946200000027

第27章 小说(6)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赏析】

《分》虽然是通过对立两种境遇的叙写,也有发人深省的地方,却已不是“问题小说”。

茅盾在评论《分》时写道:“谁也看得出,这篇《分》跟冰心女士从前的作品很不同了。如果我们把她最近的一篇《冬儿姑娘》合起来看,我们应该说,这位富有强烈正义感的作家不但悲哀着‘花房里的一盆小花’,不但赞美着刚决勇毅的‘小草’,她也知道这两者‘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说构思巧妙,用第一人称“我”来讲述两个孩子的“灵性”对话。给人一种生动而真切的感觉。在这些话语中,不难看出,所包含正是冰心透过两颗稚嫩的心所要传达的信息。两个刚出生的婴孩被赋以丰富而纯真的思想,借以表达自己对不甘忍受“巨灵”安排,要向命运发出挑战,眼睛喷射出“骄傲勇敢的光”,内心洋溢着“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的豪情的“小草”的无限同情和赞美。

文章标题为“分”,却从在一起起笔。在“一间充满阳光的大屋子里”,两个小朋友相遇。一个是“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另一个却是“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一个刚出生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另一个则过于孤伶。两人的不同已由皮肤的一白一黑,一清透一黑黝上升为精神的占有上富裕和贫瘠的分流,为后文揭示不同家庭和阶层作铺垫。文章中对婴孩的一些稚言稚语的描写如“我湿了呀!我湿了呀!”为小说沉重的思想基调增添了不少生趣,读来轻快活泼,令人心生爱怜。

见到母亲,见到父亲后,小朋友的交谈便越来越深入。如此便将来自不同阶层的两个不同家庭展开叙说。两个母亲,一个住头等病房,一个住慈善机构介绍的流铺病房,并且这第五胎才头一次进医院生产。两个父亲,一个是受人尊敬爱戴的教员,一个是磨刀宰猪的屠户。这样的地位差距,注定了现在虽然穿着“两套同样的白衣”,分开后,“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一个有奶粉吃,有桔子汁喝,还有摇篮和小自行车,要学父亲,当文学家,音乐家或科学家。另一个只能喝米汤和吃糕干,学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如此可见,人生来便是不平等的。不同的环境决定着将有不同的境遇。但他们在不平等的起点上,却有着同样坚韧的心。冰心的“爱的哲学”的思想在这篇文章中得到了拓展和深化,她在两个小朋友境遇命运的强烈对比中,不动声色的赋予了他们以天性的怜爱。对那些出生贫寒、地位低微,不被命运摆布,勇敢坚强的“小草”,寄予了赞美歌颂。

文章中,将劳动者“屠户”的对立面设为小资产阶段知识分子,难免有图解意识形态概念之嫌。但冰心的字句中丝毫未将这种对立延续到人的品质中,在爱孩子及爱生活上,却是共通的。他们都在用一种积极的心态面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巨灵之掌”或许给予两个小朋友不同的人生道路和价值取向,但拥有奋斗的决心就一定能开启人生的另一扇门。

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L大姐”。我们男同学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惟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的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和她辩论,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的叫我坐下,婉转的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宜,劝我转系。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因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篑!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L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L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L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痨吧?”

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涨大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L大姐沉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的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L大姐却很实际的替我决定要转那一个系。她说:

“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上一句,“你素来对文学就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是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打正着”,我对于文学,起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晚的时候,我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L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的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要多读多写。在她的指导鼓励之下,我渐渐的消灭了被逼改行的伤心,而增加了写作的勇气。至今回想,当时若没有大姐的勉励和劝导,恐怕在那转变的关键之中,我要做了一个颓废而不振作的人吧!

在我教书的时候,L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

在医院里,和在学校里一样,她仍是保持着领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挂着听诊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的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爽的药香,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一个受伤退伍的兵士,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伴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样,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趣。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说:“×××,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记下吧!”

抗战前一个多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大会,真是济济多士!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当然我是一个例外!),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童稚欢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的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酒酣耳热,大家谈起做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提议:“现在请求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托生,还能做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他愿意做一个大元帅,有人说愿做个百万富翁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着反攻说:“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男人。”L大姐说:“不,我仍愿意做一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们恋慕的对象”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L大姐,您这话就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您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掌助兴。L大姐倚老卖老的话,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们捧杯,太太们斟酒,L大姐固辞不获,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的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L大姐常常深思的皱着眉对我们说:“我呆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材,我这拿笔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当初”大姐正色拦住我说:“×××,我不许你再说这些无益的话,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学文学的人还要我们来替你打气,真是!”

一年内,我们都悄然的离开了沦陷的故都,我从那时起,便没有看见过我们的L大姐,不过这个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们口里传说着,说L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环境,快乐的,不断的奋斗,在蛮烟瘴雨里,她的敏捷矫健的双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们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滋养料。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开级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L大姐,下一辈子我情愿做一个女人,不过我一定要做像你这样的女人!”

【赏析】

《我的同班》收录于冰心散文化的小说集《关于女人》中。抗战期间,冰心在重庆以“男士”为笔名,写了一组从“男士”的视角看女人的小说,共计十六篇。

在《关于女人》中,冰心塑造了十四位女性,以身边的“模特儿”为原型,将自己对女性的认识形象生动的刻画出来。而她晚年著作的《关于男人》系列散文则是经过精神炼狱的磨砺的一位世纪老人,表达对她一生中有深入了解的男人的敬仰、追忆和思念。两本书,同为写人,很自然的便被联系在一起,相映生辉。这两本书对冰心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正如她在1992年为《关于女人和男人》写的自序中说的那样:“这两本书记载了几十年来我的人际关系中的悲欢离合,生死流转,我一般不愿意再去翻看,因为每次开卷都有我所敬爱眷恋的每一个人的声音笑貌,栩栩地涌现在我的眼前,使得我心魂悸动!”

《我的同班》中的L大姐,就是以我国杰出的妇产科医生林巧雅为原型雕刻出来的一个人物。她朴实、善良,正直刚毅而且聪明睿智。